梁叛連忙謙讓道:“哪裏敢,老前輩肯來見一見、提點提點後進晚輩,已是榮幸。”

嶽三跳在一幫介紹道:“這位喬老大,原先帶著一批弟兄在朱涇,好不紅火,後來鬆江漕幫並成一家,喬老大高風亮節,主動退隱,而今是幫內長老,替我教導小輩後生,這麽多年為幫裏立下了汗馬功勞。”

喬老大笑嗬嗬地連聲謙遜,一副不肯居功的樣子。

梁叛卻聽得出來,嶽三跳輕飄飄的幾句話,其中包含著鬆江幫合並之前的多少鬥爭。

當年連朱涇那樣一個小地方,都能自成一幫,可想而知整個鬆江有多少勢力,真要將這群人全都捏合起來,顯然不易!

也顯出嶽三跳粗中有細的本事來。

這點上南京漕幫要占些便宜,偌大的應天府,隻有錦衣總和旗手總兩支,並不以縣域分幫,所以相較之下更容易融合梳理。

而且旗手總也好,錦衣總也好,都隻有一人一言九鼎,那就是各自的老大仇鎮海和譚如鬆。

仇鎮海的威望又格外壓過譚如鬆幾分,所以合並的過程相對來說還算溫和,幫裏也沒留下其他長老、舵主這類冗餘的職位,整個管理構架十分清晰簡潔,同樣也帶來了格外的高效。

然而到了嶽三跳這裏,隻將麵前這位已經轉入幕後的喬老大介紹了一遍,另外三個便介紹不下去了。

人家連眼睛都不肯睜開,一副修仙修到了緊要關頭的樣子,他再開口的話,自討沒趣的可能性估計大一些……

他自己討個沒趣不要緊,連累梁叛在這裏尷尬便難看了。

其實場麵已經有點難看了……

不過梁叛半點也不生氣,隻是覺得好笑,也不知道嶽三跳從哪把這幾個老寶貝請出來的。

他懶得再跟那三位敷衍,拉著嶽三跳在空位中坐下,讓冉清也在邊上坐了,才從兜裏掏出那本小本子,翻到九張人像的第一幅,指著那人的麵相問道:“嶽大哥,你在鬆江地麵熟,朋友廣,你瞧瞧這個,認不認得?”

他說得很含糊,讓人即便聽見也猜不到他問的是人還是字、詞還是甚麽別的東西。

嶽三跳眼睛一亮,正要開口,梁叛立刻製止他道:“知道就行了。”

這意思是眼下人多耳雜口也雜,不用說出名字來讓別人聽見,自己知道便可。

原本裔老大出於禮貌,是看向這邊的,隨時準備接話、應答,但見他們神神秘秘的樣子,倒不方便多看了,於是轉過頭去瞧外邊的街景。

嶽三跳看了桌上另外幾人一眼,點點頭道:“這個認得。”

梁叛翻到下一張,是那個帶著蒲草帽釣魚的人。

這幅畫實在是有用的內容太少,嶽三跳仔細看了半晌,心裏倒是有幾個臉型還算相似的形象,但始終還是不敢亂講。

最後搖搖頭,表示不認識。

梁叛“嗯”了一聲,說道:“不要緊。”

又翻到下一頁。

皂隸,兩人。

嶽三跳還是皺著眉,不過這次沒有搖頭,隻是在自言自語地道:“這麽巧?”

梁叛忙問:“嶽大哥,你說甚麽‘這麽巧’?”

嶽三跳道:“這個我前幾日在碼頭上看到過,當時沒在意,現在看來……”

梁叛抬手讓他停下,再說下去便要露餡了。

後麵還有五個身穿常服的人,很順利,嶽三跳都認得!

梁叛將小本子收起來,便閉口不再談論此事,隻約了嶽三跳,讓他晚些時候將這些人的身份寫好了交給自己。

在場的幾乎所有人,不管眼睛閉著還是沒閉著的,不管是老人還是中年,都在好奇,梁叛那部小本子上到底寫了或者畫了甚麽!

可是梁叛說不糾結這個話題就徹底不再談,嶽三跳更是直接叫了酒菜上來,兩人隨口說些江湖典故,以及南京、鬆江兩邊各自的趣聞,有時候裔老大也參與進來,相談甚歡。

本來梁叛預料著,嶽三跳今日是要大排場麵,將鬆江漕幫有名有姓的都叫來與自己見麵認識的,還包下了整座海通樓,到時候氣氛自然熱鬧喧騰,一番觥籌交錯下來,也不知要喝多少酒了。

誰知道這一頓飯吃得相當冷清,連酒也隻象征性地喝了一些,與想象中的氛圍大相徑庭。

其實嶽三跳本來是與梁叛想得一樣,為了盡地主之誼也好,為了鬆江漕幫自己做麵子也好,為了給梁叛抬轎子也好,總要將這場宴會辦得大、辦得豪氣、辦得熱鬧。

他甚至理所當然地打算要流水席,人來人走的。

可昨晚和梁叛看過那封信,又抓了烏老大以後,嶽三跳便再沒心情大辦了,而是將家裏的幾個老一輩長老請了出來,與梁叛一起談談有關鬆江漕幫生死存亡的“大事”。

要談大事,自然需要保密,所以還特為派了自己的大兒子在門外攔客。

今天的海通樓,就他們一桌。

誰知道把這幾個老東西請了出來,非但沒有幫得上幫裏的忙,反倒在這裏倚老賣老,把大事給攪和了。

酒足飯飽,梁叛見談不成事,也不再留了,交待了一句自己落腳的客棧,便起身告辭。

誰知還沒離座,三個修仙長老突然都睜開眼來,其中過一個顴骨特高、雙唇薄如紙片的老頭板著臉開口道:“站著!”

嶽三跳臉色一變,梁叛奇怪地轉頭看向那老頭,問道:“你叫我?”

嶽三跳連忙介紹道:“這位是賀長老。”

梁叛也懶得記那麽多長老,拱了拱手道:“有何指教?”

賀長老深深地皺起眉頭,不快地道:“老夫不管你是誰的把兄弟,你一來便將本幫攪得上下不寧,沒有個切實的交代下來,便想走嗎?”

梁叛一愣,看向另外兩個老頭,也是一副極嚴厲極陰森的表情。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問道:“你所謂的‘交代’,具體指的是甚麽?”

“既然攪出事來,自然歸你想出解決的法子,念在南京幫的麵子上,可不與你計較!”賀長老臉色陰沉地道:“就算沒有法子,總該留幾句話下來,我們鬆江幫到時自會跟南京幫算這筆賬,這點規矩也不懂嗎?”

梁叛懂了,所謂“留幾句話下來”,是讓梁叛當眾為自己惹下的麻煩賠罪,並取得這些老頭們的暫時原諒,這才能走。

就像賭場裏攪局,輕則留根手指,重則斷手斷腳。

聽賀長老的意思,還是看在南京幫的麵子上,格外留情了。

他忍不住笑了,向一臉尷尬為難的嶽三跳看了一眼,說道:“嶽老大,告辭了。”

說完便要帶著冉清下樓,至於那幾個老頭……神經病!全世界都欠他們的。

他壓根都不想理會這種貨色。

可他這一走,突然便徹底惹怒了幾個老家夥,那一再放話的賀長老霍然起身,怒喝道:“好個小輩狂徒,你當我鬆江幫是來去自如、隨時撒野的地方嗎?”

嶽三跳此時也坐不住了,陰沉著一張臉,朝那老頭喝道:“賀長老!梁老弟是我的客人,也是我們鬆江漕幫的恩人,你們幾位都是前輩,不給我嶽三跳的麵子也就罷了,怎可如此對待朋友!”

他已算十分克製的了,並沒有對幾個老頭惡語相向。

但是梁叛是他請來的客人,在他的地盤上受辱,他這個東道非站出來不可。

誰知那賀長老直接訓斥嶽三跳道:“念你這幾年將鬆江漕幫打理得安安穩穩,也算一份功勞,今日引賊入室,將我鬆江幫攪得雞犬不寧,烏老大不知所蹤,你這老大難辭其咎!不重功臣、輕信小人,鬆江幫遲早在你手裏變成一盤散沙!”

嶽三跳突然“哐當”一聲重重地拍了一記桌子,跳起來怒喝道:“鬆江幫本就是一盤散沙,是老子一手捏合起來的,姓賀的,你自己說說,當年老子打生打死,你除了瞻前顧後、處處阻撓,為鬆江幫出過甚麽力?你們也配算功臣!”

賀長老瞪著眼,張口結舌,一時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這位從來都對他們客客氣氣、禮讓有加的漕幫老大。

嶽三跳陰沉著臉,對賀長老身邊兩人道:“江、王兩位,你們還有甚麽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