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一笑,繼續自顧自地夾菜吃。

張夢陽順著自己的話說了個“我們”,這就很有意思了。

不過這個我們指的是他和他的同夥,還是指他和鬆江知府,鬆江府同知這些鬆江官場上的“鬆江幫”?

“他們”,到底還包含著哪些人?

梁叛一邊吃,一邊玩味地觀察著張知縣。

張夢陽總算醒悟過來,皺著眉懊惱地道:“他說得果然沒錯!與你說話一定要長十二個心眼兒!”

梁叛笑道:“‘他’是誰啊?”

“他不是誰!”張夢陽立刻回答,警惕地盯著梁叛,急忙繞開了這個話題,“梁先生,你若實不肯走,鬆江府恐怕就要先拿個人來頂罪銷案了。銷了案,你繼續留在此地也無意義的。”

梁叛將最後一塊鹵豆幹塞進嘴裏,隨口問道:“你想說冉天罡?”

“對,我們既然知道你的詩,知道你在南京創下的如許壯舉,自然知道你與冉先生的事。”張夢陽頓了頓,“說實話,在下十分佩服冉先生,有人曾說,當朝並無一個雅士,若說最接近‘雅’之人,非冉先生莫屬。拿冉天罡做要挾,實非在下所願,而且很不光彩,但為鬆江如此,榮辱皆可不顧了。”

梁叛“滋溜”喝了一口酒,忽然覺得眼前這位張知縣個性還不錯,甚至有點可愛。

他道:“你倒坦率。”

張夢陽道:“明人麵前,本就不必遮遮掩掩。”

梁叛點點頭:“不過有一點你錯了,這天下要說雅,冉清還差得遠。她最多也就是活得精致一點,思想開放一點,追求高一點,審美好一點……要說雅人,南京城裏有一個,叫陳綬,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張夢陽道:“略有耳聞,少年時便聽說過‘顏氏女下謙台’,這在當時乃是一等一的風流佳話。”

他的眼神當中露出些許追憶之色,不無感慨地道:“當年年少懵懂,初聽此故事,仿佛是才子佳人的話本小說。”

一說起這“顏氏女下謙台”的典故,梁叛就不由得為陳老板感到唏噓。

這也算是陳碌人生當中最高光的時刻了——考中南畿解元,迎娶南畿第一美女,也是第一才女的顏婉君。

不過後來發生的事太狗血了,顏婉君之所以肯背棄自己的丈夫,跟夫家大哥陳綬攪到了一起,將自己半生的名節盡都葬送,大概就是因為陳綬的“雅”罷。

陳綬這人狂放、冷血之中又藏著一種高於世俗的雅致,隻從女性的視角來看,陳綬的魅力大概確實要比他弟弟高得多。

特別是顏婉君這種文藝女青年,都會或多或少地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個才氣縱橫、狂放不羈,又極具個性的文藝男青年,經常會在很大程度上滿足她們對愛情的憧憬。

而陳碌那種老老實實讀書、考試、中舉的路線,顯然太過千篇一律,太沒驚喜和**了!

張夢陽和梁叛聊著這段風流往事,居然忍不住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子一飲而盡。

想想罷,一個懸梁刺股的讀書少年,在枯燥而絕望的漫長學習當中,有人給他帶來了這樣一個故事:隻要你肯努力,就有可能獲得南畿解元,並得到南直隸第一美女又是第一才女的青睞。

到時候不但官場氣運亨通、平步青雲,家中更是良人美眷、神仙眷侶,這樣的美好故事,不知道給多少像他這種在崩潰邊緣的少年們,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

然而……終究還是太年輕啊……

張夢陽仰天歎道:“想那顏氏女,還是我們鬆江府人,隻可惜……唉……”

又是鬆江人?

梁叛皺起眉頭,漕幫有個鬆江幫,官場也有個鬆江幫,難道才女當中也有個鬆江幫?

顏婉君和冉清可都是鬆江人……

雖然自己這個想法實在有些無厘頭,但梁叛還是隱隱然覺得這或許還真是一條線線索……

他心中這麽胡思亂想著,卻見張夢陽麵色通紅,雙眼發直,竟已有了三分醉態。

“……”

梁叛看了看張夢陽麵前的酒杯,沒錯啊,他就喝了一杯酒!

這……

他見張夢陽已經開始歪歪倒到,坐也坐不住了。

他連忙伸手隔著桌子扶住張知縣的肩膀,低聲喚道:“喂,張夢陽,你別鬧。你特麽不能喝你喝個鬼啊!”

“你走——”張夢陽被他推得勉強還能坐在凳子上,嘴裏卻不依不饒地胡亂叫嚷起來:“你走,離開鬆江!”

梁叛搖搖頭,一鬆手,掏出銀子拍在桌上,轉身便離開了。

張夢陽“砰”的一聲,腦袋砸在了桌麵上,呼呼大睡。

一走上街麵,不出意外,又被那兩個陰魂不散的家夥跟上了。

不過他們的確並沒有甚麽危險,遠遠地綴在後麵,將梁叛一直送到客棧,便再一次消失了。

不過梁叛知道他們並非真的消失,除了客棧裏被他們租下的兩個房間之外,客棧外四麵一共有七個哨點,每一個都駐紮著三至五名“暗子”

這是梁叛這兩天最終確認的結果。

回到客棧以後,招呼夥計燒了些熱水,在自己房裏洗漱過後,便早早睡下,但心裏記著老狗的約,所以始終睡得不沉。

到了四更天時,梁叛迷糊之間,聽見外麵更夫終於敲了四下梆子,他躺在**,睜開眼,望了一眼上方的橫梁、屋頂,一切都暗沉沉的。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骨碌爬起身來。

抬眼從窗戶中看了看夜空中的一輪明月,星辰通照,這大地安靜得,仿佛一個不存在任何齷齪、肮髒的純真世界。

那些深睡中的人們,哪一個,在睡夢中不是如同初生的嬰孩一般,單純,美好。

梁叛此刻就像一個與這純真世界格格不入的人,讓清醒和警惕重新占領了自己的空間,他打開門,走出去,走到了斜對麵老狗的門外。

沒有敲門,也沒有呼喊,他拈起門縫中夾著的一根線頭,扯了一扯。

那根線一直係到老狗的手腕上,老狗當即醒了,起身悄悄走來替他開了門,將梁叛讓進屋裏,又輕輕關了門。

“你怎麽回來了,三座他們呢?”

梁叛以及門便壓低了嗓門,用隻有他們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在說。

老狗道:“人都到朱涇了,但是要找的那個冉大人已經被捉住了,關押在泖(音同卯)橋的一處鄉野莊子裏,另外一個姓管的老兄還沒找到。我們在朱涇人手不夠,三座和尚讓我回來向你求援,讓我盡快帶人去接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