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些雜稅名目雖多,也隻是扣些皮毛下來,解戶們縱然頗有怨言,可也還過得下去,盡力交完這一趟差事,也就把這一年過去了,下幾年換成別家解送,便可喘得幾年的生氣。

可鬆江這裏的解戶似乎不大一樣,具體哪裏不一樣,梁叛又說不上來。

談及此處,冉清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眉目之間難掩憂戚之色。

隻聽她道:“我們鬆江與別處不同,天下賦稅,東南財賦居其半,而蘇鬆常嘉湖

五郡又半東南。其中蘇、鬆兩府的賦稅之重更是獨甲天下。但是鬆江與蘇州相比,幅員止有二成,州縣分邑之數不足一半,你倒猜一猜,鬆江的賦役與蘇州相比如何?”

梁叛搖頭不知,郡主也現出幾分糾結的神色。

冉清苦笑道:“鬆江賦役之數與蘇州不相上下……”

鬧鬧張目結舌,心中震撼無以複加。

梁叛雖然早有估計,鬆江的幅員分邑雖然遠比蘇州要少,但賦役或許不會相差太多,但也沒想到居然是不相上下。

這也就是說,鬆江要以五分之一的土地和不到一半的人口,繳納幾乎相等的賦稅。

而蘇州的賦役之重,位居全國之首。

《水東日記》中說,蘇(州)在元糧三十六萬,張(士誠)氏百萬,今二百七十餘萬矣。

而當年全國一年田賦不過兩千八百多萬石。

天下賦稅蘇州貢獻十分之一,鬆江又是十分之一。

不管怎麽看,這兩府特別是鬆江府的賦稅也著實太重了些。

至於其原因,坊間說是因為朱元璋惱恨蘇鬆之地百姓當年助張士誠與自己的軍隊對抗,所以得天下後籍沒蘇鬆豪族與富民田畝,收以重租,以為報複。

不過冉清對這種說法並不以為然,她道:“太祖雄才大略,絕非如此小器之人,況且他老人家體恤百姓,即便有所憤恨,也不會將氣撒到老百姓的頭上。”

鬧鬧在一旁連連點頭。

冉清續道:“實在是蘇鬆膏腴之地,豪富眾多,因此加以重稅挾製。這個道理是不錯的,可遷延到了如今,已不單是豪族富民的問題了,而是整個蘇鬆兩府的百姓都深受其累。”

她扳著手指頭:“不但賦稅重,差役也極其繁難。就拿解戶來說罷,鬆江府除了田畝正稅之外,還特有布解役與北運白糧役,每區五年一編大役,每啚(音同鄙,意為鄉下)十年一編小役,稱作‘上上役’。

“布解就是將照數收來的細布和粗布由鬆江府三縣百姓收齊後解運至京師,最早的規定是每年解戶八名,華亭縣四名,上海縣三名,青浦縣一名,按照戶下田地畝數充任。

“所謂‘布解之家必田盈數千畝,而後受役也’,這個‘數千畝’一般是田數兩千畝以上,才有資格充任解戶。所以最早鬆江府解戶都是家境殷實,即便解運上京,迢迢三千裏,倒也應付得起,而且猶有餘力,還能出資修繕普濟堂,並年年出錢供養。”

後麵的事冉清不說,梁叛也猜得到了。

就像所有的製度一樣,隨著曆史的進程和人物、風氣的轉變,許多製定時相對合理的製度,在若幹年以後一定會慢慢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有些在當時有利於國家穩定繁榮的舉措,最後會漸漸失去活力,甚至喪失原本的作用,最終成為整個國家的負累。

比如每個朝代都無法逃脫的兵役製度崩壞,唐宋以來,幾乎每朝每代都要經曆“義務兵”兵源充沛、熟練善戰,到徒有其表、戰力喪失,再到義務兵和雇傭軍並舉,最後完全依賴雇傭軍乃至徹底崩潰的整個過程。

就像梁叛之前同李梧聊過的,一個國家從開國到沒落,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弊病,現在布解和北運白糧的“上上役”,便是鬆江府最大的弊病之一。

在梁叛可以想象的範圍內,解戶的製度在鬆江最少會出現兩個毛病,第一是人數的分派,原先的三縣定員可能不會再嚴格執行,因為這很麻煩,對於地方官來說,不如簡單粗暴地由一個地方出人來得方便。

第二便是充任解戶的主體,根據曆史經驗,很有可能會從富戶轉移到普通百姓的身上。

果然,冉清說道:“解戶由富戶充任的僉派原則漸漸形同虛設,富戶隻要同胥吏稍加勾結,就可以將這份重差轉嫁到中下戶身上,各縣分攤也成了指定一地全責解運。一場服役下來,往往弄得一個殷實人家家破人亡。

“這種情況在正德年之前還隻是偶爾才有,到了本朝可以說是愈發變本加厲。最駭人聽聞的是崇佑十三年,那年布解役一共有解戶八人,皆是金山鎮人,分屬八戶人家。

“可是那年的布解因為縣衙知縣和書吏截留了車水腳銀,遲遲不肯發給蘇州船幫,以至於貨到蘇州,船幫收不到船錢,無法開船起運,將那幾名解戶耽擱在蘇州整整六個月,離鄉背井、身無分文,又有差役在身無法回家,隻能在蘇州乞討度日,最後那年冬天其中有六個人挨不住凍餒慘死。”

鬧鬧聽到如此慘狀,忍不住掩口驚叫起來。

她紅著眼眶問道:“那官府可曾給他們撫恤了?”

冉清冷笑道:“沒有。不但沒有撫恤,因為那年布解逾期,解運的粗細新棉布共十七萬五千匹全都成了舊布,京師不會再收,必須另買新布或者折銀賠償。這消息一出,逼得剩下那兩名解戶也投江自盡了。

“這八戶人家不但沒能等回親人,反倒不明不白地欠下朝廷永世也還不清的巨債,於是八戶人集體上吊自盡,隻留下幾個孩童,都成了孤兒,被送到了穀陽門外的養濟院去養大。”

郡主被震驚得無以複加,她實在難以想象,這大明在光鮮的外衣之下,竟發生過如此慘烈的悲劇。

她生於皇家,隻覺自己自生來所享受的錦衣玉食,無一不染著窮苦百姓的濃濃鮮血,一時間心中如何能夠接受,掩麵奔回屋裏去了。

看著鬧鬧將自己關在屋內,梁叛不禁歎了口氣,問道:“那後來這批欠下的布解如何解決?”

冉清有些麻木地道:“逐年攤派。”

梁叛不禁大皺眉頭,這是他最不願聽到的答案。

逐年攤派,也就是說這一年所欠下的債,要以後數年甚至數十年分攤下去還清,也就是說鬆江百姓後麵這些年賦稅更重,生計便愈發艱難了。

他忽然又捕捉到另一個問題:“那批沒能解運上京的舊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