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抬起頭,有些佩服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虧你立刻能想得到這一點,我在聽說這件事以後,過了好幾日才想到的。那批舊布在八戶人死後便消失了,我爹曾經查過,後來府縣衙門沒有任何一檔卷宗記錄過那批舊布的去向,對於事情的結果也大多含糊其辭。”
梁叛奇怪地道:“你爹幹甚麽查這個?”
冉清的臉上漸漸露出追憶的笑容,她仰頭望著天,淡淡地說道:“我爹那時候剛剛從一介書吏做到華亭主簿,躊躇滿誌,說朝廷終於瞧見他們這些吏員的才幹了,還說他要做出政績,將來升知縣、做知府,學況鍾、趙豫!等他做到知府,第一件事就是為崇佑十三年那八位解戶伸冤……”
她的笑容又漸漸收斂,變成一抹悵惋。
梁叛也一陣愕然,那個精於小算計、古板冥頑的主簿老丈人,居然也曾有過這樣的壯誌豪氣。
也是,隻要是讀書人,誰一開始的誌向不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呢,誰的初心不是匡扶正義、庇佑黎民?
隻是大家都變了,有人沒變,並且砥礪奉行,他就青史留名。可惜變的人太多,留給不變者的土壤就越來越少了。
於是我們常常需要一種變通,即以同流合汙的手段,去達到不違本心的目標。
梁叛不曉得他老丈人還記不記得自己的本心了,估計多數是不記得的。
十多年的主簿做下來,任你有多少棱角也磨平了。
隻要不去刻意害人,萬事保留三分善意,便已難得。
這不是梁叛自己的感悟,而是江寧縣那班書吏們的座右銘。
江寧縣兵房的岑夫子就經常一個人哼哼唧唧地唱:人道公門不可入,我道公門好修行。若將曲直無顛倒,腳底蓮花步步生……
談罷了解戶的事,梁叛對鬆江府的情形有了更深的了解,心裏也慢慢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因果脈絡來。
就在這時,外邊有人敲門,丫頭過去開門一瞧,來的竟是老狗。
“小五弟妹。”老狗訥訥地叫了一聲,走進門來,又朝冉清叫道:“五弟妹。”
丫頭紅著臉假意啐了一口,說道:“狗三哥,你也不正經!”
冉清卻是笑吟吟地應了一聲,並讓了竹椅請他坐。
老狗連連擺手道:“不坐了不坐了。”他對梁叛道:“老五,漕幫的嶽老大派人來說,手裏正好有個空置的宅子,就在西北采花涇邊上,你要用隨時可以過去,門上已經打好招呼了。”
說著竟從兜裏掏出兩張蓋著半印的勘合來,交到梁叛手上。
梁叛接過來一瞧,居然是一張地契,一張房契。
地契是府城西北采花涇邊一片二十四畝的地皮,出城二裏多地,來往十分方便,上麵標明了林地幾何、池塘大小、菜園多少,還有一座占地十一畝半的小莊園。
十一畝半就是七千多個平方,房契中列出了莊園內所有的房屋,標明進深、開間、朝向、屬性,一共三進兩套,耳房、廁房這些雜間不算,連正屋帶廂房一共十九間。
梁叛記得他說跟那老船夫說的是借用一個落腳的地方,夠安頓十幾人便可。
嶽三跳這副架勢,連房地契都送了來,可不像是“借用”,而且這莊園別說住十幾個人,三五十人不在話下。
如果下人們擠一擠通鋪的話,再把耳房偏屋都住上,百八十人也塞得下。
冉清也瞧見了,笑道:“嶽老大好大的手筆,你是收也不收?”
梁叛奇怪地道:“為啥不收?”
冉清道:“可是這禮太重了罷,無功不受祿……”
梁叛笑道:“江湖上的交往與你們文人不同,自家弟兄不分你我,說了你也不能理解的。”
丫頭插嘴道:“我知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梁叛笑罵道:“滾,你那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土匪。”
既然有地方,當下幾人便收拾行李,退了房,著客店雇了一條船,繞過城池,一路行到采花涇,便遠遠瞧見了那塊地皮所在。
岸邊便是地契上所列的那片林地,密密叢叢的林木形成了一片屏障,將那座莊園極好地隱藏在林地之內。
梁叛等人下了船,教那客船等一等,便各帶了行禮,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進去。
沒到莊園之外,便見那林地當中一間小茅屋,就在小徑邊上,屋內早有一人迎了出來,見到梁叛便拜。
梁叛見那人是個五十來歲的老漢,料想是漕幫的人,便扶起來打聽。
那老頭其實也不算鬆江幫的人,而是嶽三跳私家的奴仆,簽過賣身契的,隻是沒教他改姓,向來替嶽三跳看守這座莊園。
老漢道:“家主說了,梁五爺到了此間,便是此處新主人,如果要留小的等伺候,小的便繼續在此,管家也好,打雜也好,守門也好,全憑梁五爺的吩咐。若是不必留人,小的便回城裏去,主家另外安排。”
嶽三跳這話,是教梁叛不要有心裏負擔,留下來的人願意用就用,若是要在此辦甚麽機密的事,不方便留旁人在,也盡可放心遣退。
梁叛見這老漢十分老實,嶽三跳既將他留在這裏迎接,必定是靠得住的,想想自己人生地不熟,正需一個可靠的人幫手,有心將他留下,便問了老漢的姓名年齡。
老漢道:“小的賤名楊槐樹,白活五十三歲。”
梁叛再問他家裏光景、在莊園裏做的甚麽活路。
他又說家裏兒女都全,主家的規矩不準全家在一處使喚,防止下人舞弊,奴大欺主。
所以他兩個兒子大的在嶽家祖塋上替主人看墳,小的機靈一些,留在主家身邊跑腿,大女兒則嫁在天馬山。
楊槐樹自己帶著老妻小女,都在莊園裏做事,自己管家,老婆打理那點菜園,又兼做飯,小女兒生過天花,臉上留了麻斑,所以到了十九歲還沒出嫁。
也是主家好心,沒嫌棄這女娃,留在莊園裏做些灑掃。
梁叛道:“好,老楊,你留下替我管家好了,你家裏人……”
他還沒說完,楊槐樹含著淚道:“賤女生過天花,所以嫁也嫁不出去,沒有人家敢要,老爺若是忌諱,擔心傳染,便將這小屋給她,不準她靠近莊子罷了,留她一條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