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韜渾身一抖,連忙跪下道:“小的口無遮攔,真正該死!”

說著抬手“啪啪”打了自己兩下嘴巴,聲音雖然清脆,卻並不如何用力。

那文官卻不跟他計較了,坐在船艙裏,轉過頭去卸下忠靜冠,一邊鄭重其事地說道:“那小孩你不要動甚麽歪腦筋,實話說與你,那可能是端王的獨子。”

吳韜一聽“端王”兩字,渾身打了個冷顫,抬手又狠狠打了自己兩下嘴巴,這次是真打。

文官道:“滾罷。”

吳韜連忙答應,站起來卻又不走,略一猶豫,才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問:“舍妹在京師……還好罷?”

文官看了他一眼,道:“還不錯,已經有身孕了。”

他說著,自己也露出了幾分溫和的笑意,身上的一股威嚴之氣便減少了,多了些柔情與和善。

吳韜喜不自勝,不停地搓手。

文官道:“你去罷。”

“哎,是!”

吳韜退出船艙,邁著輕快的步伐便上岸去了。

……

天光放亮,梁叛便同老狗,帶著冉清跟丫頭,四人出了門,仍是啞巴撐船。

其實這莊園隱在林地之中,也不會有甚麽人來拜訪,啞巴這個看門人基本是個比較清閑的狀態。

此時正好用他作船夫,將幾人送進城中。

進了城四人分頭行動,老狗回到客棧,梁叛要去冉府,本以為冉清要一同回去的,誰知並不是。

冉清由丫頭陪著上了街,並且在去向上賣了個關子,隻說事後自然教他知曉。

於是梁叛進城後,隻好自己一個人往南而去。

到了冉府一問,才知道今天冉天罡居然沒有在家,聽說是華亭縣衙出事了。

梁叛隻好又直奔華亭縣衙,在門上求見了冉主簿,那門子替他叫了出來。

一見麵,冉天罡便板著臉問:“你不在城外躲著,怎麽有膽子進城來了?”

梁叛笑道:“鬆江府好像沒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冉天罡雖然對他這種狂妄自大的口氣很不爽,但心裏也知道,這大概是事實。

這莽夫,聽說真有幾下本事的。

他哼了一聲,問道:“找我做甚麽?”

梁叛道:“我想知道寶逵住在哪裏。”

冉天罡奇怪地道:“他?他的案子不是已經完結了嗎?人也死了。”

梁叛道:“他還欠我一個‘好玩意兒’,現在他人死了,我得去他家裏找找。”

冉天罡驚疑不定地看看他,終於說了一個地址,在城東碼頭外水關河邊上。

梁叛道:“多謝……你今日怎麽到衙門來了?”

冉天罡沒好氣地道:“衙門在城東護城河裏發現一具屍體,張知縣不在,便叫我來。”

梁叛笑道:“要不要我幫忙驗個屍?”

華亭縣的仵作很菜,這點冉天罡也是承認的。

他想了想,還真就點頭道:“也好。”

說罷轉身在前麵帶路,梁叛卻是一愕,沒想到這次冉天罡這麽好說話。

他跟著走進華亭縣衙之中,卻見前院之中圍著一幹捕快,正指著地上一具屍體嘰嘰咕咕說著甚麽。

冉天罡人一到,便喝道:“讓開讓開!”

那幾個捕快便一哄而散,看樣子對這位主簿大人頗有幾分懼怕。

這時衙門裏走出一名書吏來,朝冉天罡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說道:“大人。”

這兩個字梁叛是聽得懂的,不禁朝老冉頭瞧了一眼,沒想到這老東西在衙門裏地位不輕啊,看樣子這麽多年主簿幹下來,還是積累了許多威望的。

冉天罡對那人說了幾句,轉頭向梁叛道:“請罷。”

那書吏回到大堂裏,取了紙筆出來,站在一旁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梁叛,一邊靜靜地等他說話,大概是被冉天罡臨時差遣在邊上做書記的。

梁叛驗屍之前先問了一個問題:“這屍體是在哪發現的,發現的時候是甚麽狀況?”

那書吏道:“今早捕班弟兄在護城河撈到的,漂在河麵上,像個大皮球。”

梁叛朝那書吏點點頭,掀開屍體上的白布,頓時皺起眉頭。

那屍體已經被水泡的腫脹得不成樣了,死了最少有五六天,加上腐敗氣脹,已經根本瞧不清本來麵目。

他轉臉看向冉天罡,後者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

梁叛這才明白,怪不得老冉頭這麽痛快就讓自己來驗屍,原來在這打著埋伏呢。

他倒也不懼,蹲下身,在手上包好白布,將死者頭發剪短,在頭皮上翻找了一遍,說道:“成年男子,年齡在三十五至四十歲之間,身高五尺二寸……麵部及顱骨無損傷,口鼻幹淨無水沫泥沙,排除溺死,為死後入水。”

那書吏一愣,平日自家仵作驗屍可沒這麽多道道,往往幾句話便完事了。

但他聽梁叛說得有板有眼、頭頭是道,心裏便湧現出一個想法:恐怕這才是正經的驗屍手法……

想到這裏,書吏立刻提筆刷刷刷地記了起來。

梁叛接著解開死者衣衫,卻赫然發現這屍體身上已是遍體鱗傷,前胸後背都有各種各樣的傷口,雖然被水泡得時間過長,傷口已經翻卷發白,甚至開始腐爛,但還是可以辨認出一些鞭傷、細小利刃的割傷以及錘打傷。

看來死者死前遭受過極慘的酷刑。

冉天罡也沒料到會是這個樣子,不禁掩住口鼻。

梁叛看著滿眼的傷口,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忽然間,他心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梁叛迅速解開屍體的腰帶,將褲子嘩啦一下褪到屍體的膝蓋,一下子便愣住了。

那屍體的陰莖上,有一圈點點的疤痕,看上去像是牙印……

梁叛心情沉重,默然看了半晌,站起身來說道:“不用驗了,這屍體是劉三乙!”

“不對!”那書吏忽然叫了起來,“張知縣可是說之前在城外陳屍房的那個才是劉三乙,那屍體還在二堂外停著,怎麽又冒出一個劉三乙?”

梁叛搖搖頭,並不和他爭辯,將手上白布褪下扔掉,對冉天罡道:“叫家屬來認屍罷,是不是劉三乙,一認便知。”

冉天罡也發現了事情的嚴重性,連忙朝那書吏使了個眼色。

那書吏立刻卷起手中的紙,低著頭快步出門去了。

梁叛的目光順著屍體的腿一直向下,卻見死者一雙腳踝露在外麵,跟腱處一片碎爛,原來這人一對腳筋都被人挑斷了,左腳上還係著一根草繩,不過像是被甚麽東西磨斷了,隻剩下半尺長的一截。

這人是劉三乙,那麽之前那具屍體是誰?

寶逵大概知道答案,可寶逵現在也死了……

那寶逵要給自己的那個“好玩意兒”,會不會就藏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梁叛對冉天罡道:“我先走了,鬆江府通判江榮那幫人如果聰明的話,大概會由江榮或者林逋來找你談判,如果夠蠢的話,可能就是吳韜來取你性命。你自己瞧著辦罷。”

說完徑直出了華亭縣衙,按照冉天罡告訴他的地址,快步朝城外趕去。

城東碼頭,大白日的倒是一派熱鬧。

梁叛走在街道上,遠遠望見那一排倉房,昨日早晨,寶逵的屍體便是在那裏發現的。

不過梁叛的目光並沒有在倉房上停留多久,他的注意力忽然被倉房以外的另一件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艘大船,或者叫畫舫,靜靜地停在碼頭邊上。

它停在那些來來往往的小船當中,就像在一片低矮的茅棚中間,陡然建起了一座參天大廈,睥睨左右,孤高清冷,獨樹一幟。

梁叛不禁對那艘大船多看了幾眼。

但也隻是遠遠地看看,連駐足停留片刻的想法都欠奉,直接穿過了碼頭,朝寶逵所住的地方走去。

寶逵的確住在河邊,不但如此,從河道邊上還分出一條岔流,直接從他家後院穿行而過,匯入護城河中。

這間屋子可以說徒有四壁,和梁叛之前在避駕營所住的那間屋子差不多,一眼望個通透。

屋裏別說沒有甚麽“好玩意兒”,就連個稍微值點錢的東西也找不著。

就一張木板床,一個人家用舊了的半桌。

梁叛隻好走到後院瞧瞧,卻見院內那條河隻有三尺寬,被人用磚頭在兩邊岸上砌成了水渠。

這河道在院中打了個小彎,恰巧繞過了院子正當中的一株棗樹。

梁叛看向那株棗樹,心裏立刻明白,寶逵要給自己看的那件“好玩意兒”是甚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