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西其實自己已經看過了,就是華亭縣衙前堂院裏停放的那具水泡的屍體。

因為他在棗樹的樹幹上發現了幾個新刻上去沒兩天的字:好玩意兒。

這三個字下麵還刻了一個箭頭,直指樹根。

那樹根上,綁著一圈麻繩,已經在河道的磚石岸上磨斷了。

劉三乙的屍體就一直被寶逵綁在這棵棗樹上,泡在水中,一直到繩子磨斷了,屍體才跟著水流被衝入護城河當中。

這就是寶逵要給自己看的好玩意兒!

當然了,到底好不好玩,要看自己能不能看出這個屍體才是劉三乙。

如果看出來了,那才好玩;如果沒看出來,那也就無趣得緊了。

梁叛雖然看出來了,可他還有一件事不明白。

從劉三乙的屍體上看,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五六天以前,可張夢陽派劉三乙刺殺寶逵這件事,距今已經有八九天了。

時間對不上。

除非劉三乙刺殺寶逵那天,他自己並沒有被寶逵反殺,而是被挑斷了腳筋,關在寶逵的家中。

而且寶逵一直在對劉三乙動用私刑,應該是在逼問指使者。

大概是幾天過後,劉三乙在寶逵的折磨下痛苦死去,隨後便被寶逵丟在了院內的河道之中,並用一根草繩係在了那棵棗樹上。

可殺寶逵那天,的的確確是產生了一具屍體……

梁叛忽的吸了一口冷氣,自言自語地道:“原來如此,那天有兩個人要殺寶逵!”

一個是張夢陽派出去的劉三乙,究竟是出於甚麽目的不得而知,八成和解戶有關。

第二個雖然不知是誰,但可以推斷,很有可能是挪用軍需的那幫人所為,殺寶逵就是為了殺人滅口!

所以殺寶逵者即挪用軍需者,這一點推論再次成立。

梁叛離開城東碼頭,正打算在去華亭縣衙找冉天罡,可是眼角偶然在一間書肆外的牆壁上一撇,卻見到牆上磚石之間的灰縫顏色有些不大尋常。

他警覺地左右看看,沒有發現甚麽異常,更無人跟蹤自己。

於是走到近前,細看了看。

他看罷以後,迅速伸手抹掉了那灰縫上麵一層不太起眼的白色符號。

梁叛快步穿街過巷,在城北的一個犄角旮旯裏,找到一座占地不小的大院,是個腳夫行。

也就是物流公司兼物流中轉站。

既可以承接運送貨物的業務,也可以給往來商隊提供住所、馬廄和臨時的貨倉。

如果有商隊或者鏢行的大隊人馬到鬆江城,住在這種地方顯然要比客棧方便劃算得多。

梁叛剛走到腳夫行的門口,就看見一個腳夫打扮的青年斜倚著牆壁,目光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身上打轉。

梁叛沒有對這人多看,直接進了大院之中。

那腳夫卻快步跟了上來,與梁叛擦肩而過,梁叛隻聽那人低聲打了個招呼:“梁百戶,職下緹騎所校尉白木。”

說完沒有多話,一直朝前走,一直穿過前院,經過一道月拱門,拐了兩道彎,在一個角落的小院子外停了下來。

梁叛跟在他身後,到了院門口,那白木敲了敲門,過得片刻,院門“吱呀”一聲開了,這個梁叛眼熟,是斥候總的。

這人自然也認得梁叛,立刻側身讓他進門。

而那白木則守在門外,並不跟進。

梁叛進了院門,便問那斥候總的道:“你們來了幾個人,是誰帶隊?”

那校尉道:“來了三十七人,段百戶帶隊。”

梁叛猛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不敢置信地問:“多少?誰?”

那校尉又重複一遍:“三十七人,算上帶隊的段飛段百戶,一共三十八人。”

梁叛道:“你們有陳老板的簽令?”

那校尉道:“有的,是緹騎所下的令。”

梁叛鬆了一口氣,他差點以為是段飛私自調了這麽多人來幫忙,因為按照陳老板的摳搜勁兒,是絕不可能派這麽多人來給自己的。

他本來估計,陳老板最多看在自己那點微薄的麵子上,派個小旗帶三五個人來給應付一下拉倒了。

沒想到啊,陳老板這次真正夠意思!

他快步走進屋內,一進屋便瞧見段飛帶著幾人圍在一張桌子邊,桌上鋪著一張鬆江府華亭縣的地理水陸程圖,一幫人正在一條街一條街、一條河一條河地背圖。

梁叛不禁暗讚一聲:專業!

說起來段飛這家夥是真不錯,幹甚麽事都有一股認真勁兒,陳老板這是撿到寶了。

梁叛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他還是第一次看華亭縣城的詳圖,並且迅速找到了眼下所在的位置,還有冉府、海通樓等幾處比較熟悉的地點。

段飛忽然抬起頭,見到梁叛已經到了,連忙拍拍手讓大家停下,說道:“各位,梁百戶已經到了,叫人都出來。”

說完才與梁叛拱手見禮。

其餘人各自散出去,到各個房間叫人。

不一會院裏便集中了這次緹騎所派來的所有人員,段飛點了人數,對來梁叛道:“梁百戶,人都齊了。陳千戶的命令,我們到鬆江以後,便由你全權指揮,你請下令罷。”

梁叛也不客氣,直接掏出小本子來,刷刷刷畫了兩個人的畫像,點了四個人出來,說道:“這兩個人是太監,昨天早晨在城東碼頭出現過,你們盡快查到兩人的來曆、身份、目的。”

四名緹騎立刻應聲,接過畫像看過之後,便立刻離開了院子。

梁叛又寫了三個人的職務名字,分別是鬆江府通判江榮、鬆江府推官林逋、鬆江府經曆吳韜,又點了九個人:“盯緊他們,兩天後給我這三人的所有來往、賬目、書信。”

接著又叫了十二個人,這次目標是鬆江知府常樸、鬆江同知夏津、鬆江知事李希禾、華亭知縣張夢陽。

他想了想又點了一人,目標是鬆江漕幫青浦老大裔新年。

梁叛總覺得這那個總是笑眯眯平易近人的胖子,讓人看不透。

剩下的人又差五個前往蘇州,調查兩件事,第一件:崇佑十三年布解上京的那批布最終流向何處;第二件:蘇州府還有哪些人和那位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盧獻之有關聯,甚麽樣的關聯,都查一查。

這時段飛道:“梁百戶,盧獻之現已升任工部左侍郎。而且我們來的時候得到消息:上命工部左侍郎盧獻之巡察東南暨蘇、鬆、嘉、湖、杭、紹、寧、台、溫九州防務,他應該在昨晚就到鬆江了。”

梁叛立刻想到城東碼頭上的那艘氣派十足的大船,心中疑惑:不會如此巧罷,還有,朝廷既然派戚將軍到台州組建新軍,幹麽又派個文官來巡察東南防務?

段飛道:“或許隻是例行巡察,但也有可能存在牽製、監督台州新軍之意。”

梁叛點點頭,對段飛道:“派幾個人盯緊他!鬆江府這裏玩兒得越來越大了……”

段飛點點頭,沉默不語,他從蘇州過的時候,已經在吳淞江所跟段千戶見過一麵,也知道蘇鬆的情形很壞,到了鬆江以後發現好像要比他想象中還要複雜。

還沒跟倭寇開打,自己這邊便已先打得不可開交,甚至明裏暗裏死了不止一個人。

梁叛也更加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又找了幾人到朱涇去支援三座,要盡快把冉佐帶回來,或許冉佐還知道點甚麽。

剩下的人便都安排到了自己的莊園去,隨時待命。

臨走時他對段飛道:“中午我去海通樓赴宴,江榮想讓我離開鬆江,我會拒絕他,你安排人看看他有甚麽後手打算,及時回報給我。”

段飛點頭,叫了幾個人到海通樓去。

梁叛看看時辰還早,沒到赴宴的光景,便挑了兩個斥候作為暗哨,跟在自己身邊,出了腳夫行的院門,在街上閑庭信步地逛了起來。

他走了沒多遠,剛剛經過鬆江城北門通波門,卻忽然瞧見一個熟悉的女子身影,從眼前一晃而過。

梁叛趕上兩步,才在人群中把那女子瞧清楚,是嶽三跳的女兒,那位吃講茶的嶽三姑娘。

隻見嶽三姑娘臉色很不好看,跟在一個身穿短打的瘦高漢子後麵,一手按著衣服裏藏的兵刃,急匆匆朝城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