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樸點頭道:“梁百戶很爽快,請閣下離開的話,張知縣已說過了,看來並不奏效。常某倒有個提議——由在下舉薦華亭主簿冉天罡常州府或者鎮江府任職,最少還是九品,如何?”

梁叛笑道:“那你應該跟冉天罡去談,給他調動,又不是給我調動,何須跟我商量?”

常樸道:“梁百戶明知故問,閣下留在鬆江,不就是為了冉天罡?”

梁叛道:“不全是,我也想把事情弄明白,事情到了這一步,不搞清楚便走,心裏總不大痛快。”

常樸默然不語,梁叛要搞清楚所有的事,他自然無能為力,總不能給他講個故事,把這裏麵的溝溝坎坎都說個明白?

顯然是不成的。

梁叛見他不語,便道:“你們為甚麽不邀請我站在你們這一邊,那對你們來說不是更好嗎?”

常樸道:“這是鬆江人自己的事,不敢勞駕。”

梁叛半開玩笑地道:“那你們可以出錢請我做事嘛,那我替你們做的事,都是你們花錢買來的,錢又是你們鬆江人自己掙的,不就等於是你們自己作的事嗎?”

這話乍一聽的確不錯,花錢買來的,當然便是自己的東西,常樸心中一動,但總覺得這裏麵有些道理似乎有些不大合攏。

常樸認真想了片刻,最終還是搖搖頭道:“不可,此事不可以買賣為之。”

梁叛見初步的交涉無果,還是無法以合作的方式從常樸這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便笑了笑,道:“那就沒啥好談的了,你們要為鬆江做事,我是佩服的。做官的都像這麽想,那也天下太平了。隻是我這個人來去由心,你們也不必同我講條件。”

常樸原先的想法可以說與江榮不謀而合,都認為症結在冉天罡身上,想的辦法也是一樣,覺得威脅不如示好,打算以保護冉天罡為條件,請梁叛離開。

這兩方雖然頗有對立,可都有支走梁叛的打算。

常樸心想:不知他說的“來去由心”是真話,還是托詞。若是真話,那麽由的是甚麽心呢?

他試探著道:“不知梁百戶如何才能離開鬆江?”

梁叛道:“當我認為離開鬆江是對的,那就會離開。”

常樸還是不懂。

梁叛笑道:“常知府可曾賭過錢?”

他見常樸一臉茫然的表情,曉得他沒賭過,便道:“賭博基本的道理總曉得罷?”

常樸點點頭道:“略知一二。”

梁叛道:“那麽好,假設當你手中有一千兩銀子,你現在要賭一把一兩銀子的搖攤,你心裏認定押三個六是對的,那你怎麽辦?”

常樸心想:若是有一千兩銀子,那麽即便輸卻這一兩也於大雅無傷,自然是遵從本心來得重要。

於是答道:“當然押三個六。”

“那便是了。”梁叛道:“可是倘若此時有個賭客同你商量,教你押在三個一上,不論輸贏都與你無關,他必還你一兩一錢銀子,你可以白賺一錢,那你是聽還是不聽?”

常樸還是原先的想法,即便有一錢銀子穩賺,與他手中的一千兩相比,也無多大增益,仍舊比不過順乎本心來得自在,何況按照自己的心意押下去,還有可能大賺一百五十倍。

他搖頭道:“自然不聽,仍是押在三個六上。”

梁叛笑了笑,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朝不遠處跟著他們的一條小船看了眼道:“那位可是李希禾?”

常樸道:“啊……是,他便是李知事。”

梁叛總算知道那個幾次見到的漁夫是誰了,擺擺手,跳上岸去。

常樸急忙道:“梁百戶,方才所言何意?”

梁叛轉過頭來笑道:“你們是聰明人,自然想得明白。不過我倒突然有個問題請教——你們如何知道我會到海通樓赴約?”

常樸也笑了:“梁百戶也是聰明人,自然也想得明白。”

梁叛聳聳肩,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此處距離嶽三跳送他的莊園已自不遠,沿著采花涇走上二裏路便到了。

卻不想早上派出去探查的斥候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回來,是去查吳韜的。

三人中回來了一個,稟報說沒有找到吳韜其人,目標失蹤了。

梁叛心想:這倒奇了,怎麽好好的一個大活人便丟了?

這邊梁叛謎團難解,那邊常樸也是好生迷惑。

此時李希禾已摘了蒲草帽,將小船撐了上來,兩船並作一處,問道:“常大人,那梁叛有甚麽話說?”

常樸曉得李希禾雖然官小位卑,但心思機敏,將先前與梁叛的對話都說了,特別對那番賭錢之談的深意有所不解之處,也向李希禾請教。

李希禾聽了笑道:“大人是一葉障目,把這道理想得深了。我們現在與他談條件,便如同那賭客一般,許他一些小利,讓他做出違背本心之事。但他此刻手中尚有籌碼,行事可以隻看對錯,不問價值,哪怕最後結果對他並無好處,這一把他也還輸得起。”

常樸點點頭,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多想了。”

李希禾道:“其實讓他留在鬆江,於我們未必便有壞處,下官看他這人倒還正派,未必不可交個朋友。”

常樸歎道:“正因為他的正派,才要請他離開。畢竟我們所做之事,於國法來說,可有些不正了。你別忘了,我們當日決定做這一番,是預備了身敗名裂的。”

李希禾心中一凜,連忙稱是。

常樸道:“我之所以不肯請他助力,還有一層,便是擔心大家瞧見新的希冀,難免心誌動搖,打亂了我們自己的計劃,到時候非但沒能借到外力,反把自己的心氣丟了。”

李希禾道:“不錯,凡是隻能靠自己,旁人總是變數!”

常樸道:“便是這個話,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李希禾道:“受教了。”停了一停,他忽然問道:“那個吳韜怎麽辦?”

常樸道:“他招了嗎?”

李希禾道:“他自己的事招了,旁的事卻知之甚少。一來他這人本身膿包得緊,林逋與江榮有重要的事都不敢同他說,二來他們幾人互相猜忌,互相之間並不坦誠,所以審了半天,吳韜也說不出另外兩人多少事情來。”

常樸哼一聲道:“那便算了!做好了便交給華亭縣罷。”

李希禾答應一聲,突然又想起一事,便道:“東門外新近停了一艘大船,不知船上是甚麽人,要不要查一查?”

常樸道:“你瞧著辦罷。”

李希禾便告辭,劃船回城,常樸在船頭立了片刻,隻覺心中毛躁,難以平靜。

梁叛究竟還是沒能送走,再加上城裏兩個至今不知甚麽路數的太監,變數實在太多,已漸漸到了不可控製的地步。

立了片刻,河麵清風吹拂,頓覺一陣遍體清爽,常樸心力紛紛亂亂的情緒竟得平複下來。

他再看一眼這山河萬物,隻覺世間再不會有這般好天地了,他生茲在茲,血液中便流淌著這片天地的氣息,又怎可將這天地辜負了!

一念及此,心境愈發堅定,隻覺千難萬難也是等閑了。

當即搖櫓回頭,卻沒瞧見暗中早有幾名斥候悄悄跟在了後麵。

……

坐在府衙公廨中的江榮一半日都心神不寧,時時想起手下扈從被燒死的慘狀,那副畫麵隻要一在眼前閃過,心中便生驚怖,以至於心神不寧。

加上不知究竟是誰透露的海通樓的消息,暗暗猜疑不定,一下午過去,竟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也仿佛虛脫了一般。

等到申牌時分,下麵人忽然來報,說有份帖子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