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他手下的書吏,見江榮這副樣子,不禁叫道:“啊唷,大人,你臉色怎的這樣難看,要不要請藥局的來瞧?”
江榮擺擺手,他可沒覺得自己臉色怎樣,以為自己大概是有些愁容疑色,教這瞎眼的書吏瞧成了病容。
他道:“甚麽帖子,拿來我瞧。”說著要站起來。
可他兩腿一使勁,背後虛汗登時透衫而出,兩腿發軟,心口也悶悶的,像是壓著個鉛塊兒,很不痛快。
江榮這才警覺,原來這一下午自己嚇自己,真已得了病了。
好在隻是驚悸之症,隻需將養休息即可。
他嘴上說:“天氣好熱。”
雙手撐著桌子勉強站起來,邁開腿走了兩步,所幸沒有大礙,除了腳步虛浮一些,表麵上倒是步履如常。
那書吏見他滿頭大汗,臉色著實嚇人,嘴上不敢多勸,遞上一份帖子,隻順著他的話說:“這天到的確炎熱,要不要屬下到藥局替大人討一副消暑的藥?”
他心裏想的卻是,到藥局把江榮這副樣子一說,再請醫生對症開方。
江榮道:“那也不必,你替我抓幾副益氣安神的湯劑好了,最近許是天熱,睡覺不大安生。”
那書吏答應著去了。
江榮見書吏離開,便打開那帖子看了,原來是盧大人在船上擺了小宴,請他們三個吃飯小酌。
江榮有些意外,他們這位大人,向來是威嚴得緊,架子也大,保舉賞賜雖從不吝嗇,但何曾肯這般親近,請底下人吃飯了?
沒過一會兒,屋門被人推開,推官林逋闖了進來,手裏也拿著同樣的一份帖子,進門剛要說話,張口定在那裏,瞧著他的臉怪叫道:“啊吔,你的臉色好差!”
世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諱疾忌醫的,被人一再提及臉色不好,江榮也不大耐煩了,連聲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來做甚麽?”
林逋聽他語氣不善,也不在意,將手中帖子抖了抖,笑道:“你瞧啊,這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麽,大人居然要請客!”
江榮雖然也是一樣的想法,但他不肯背後編排大人的是非,嘴上說道:“那也尋常,大人一向體恤下屬。”
林逋冷眼看他,心想:老子好心同你親近,你倒給我假正經。
自來同僚同事之間,拉近關係最快的辦法,不外乎一起八卦同儕,以及共同聲討領導。
一個同樂,一個同仇,都可以迅速將兩人拉入同一條臨時戰線。
林逋自然深諳此中之道,但江榮更明白,這種途徑雖然便捷,也有很大的風險。
畢竟一個人能在自己麵前說旁人的壞話,也會在旁人麵前說自己的壞話,這種人最好敬而遠之。
林逋討了個沒趣,說道:“帖子上時辰說是申末酉初,你幾時動身?”
江榮道:“再過一刻便走。”
林逋道:“到時同行罷了。”
江榮道:“要不要叫吳經曆一道兒?”
林逋冷笑道:“叫他做甚麽?這一路同往,總不能閉著嘴幹走著,總要有話交談,同他一個胥吏,莫非談得來‘子曰詩雲’麽?”
江榮點點頭,心想:我同你一路也未必談得來“子曰詩雲”。
心裏這麽想,口中問道:“他可在衙門上嗎,既是到大人那裏去,總該叫他一叫,不然大人那裏須不好看。”
林逋雖然一萬個不願和吳韜接近,但江榮這話說得在理,他們赴大人的約,卻把大人的小舅子丟下來不管,確實不大合適。
他道:“我去瞧瞧,不過今日一整天也不曾瞧見他了,未必還在衙裏。”
他說“去瞧瞧”,人卻站著不動。
江榮暗暗搖頭,說道:“還是我去罷,也不必等一刻時辰了,叫到他便出發好了。”
林逋自然樂得他去,說道:“也好,我去喊轎夫在衙門口備轎。”
江榮道:“有勞。”
說著兩人一道出門,各自分頭去了。
江榮左找右找,卻不見吳韜的麵,到經曆司一問,也說今早便不曾上衙來點卯,心裏嘀咕,這廝會不會一大早便到船上巴結大人去了?
但轉眼一看,見吳韜的桌上也有一份帖子,書吏說是剛送來的。
江榮不好私自打開來看,但這帖子和大人給自己、林逋的兩張帖子一模一樣,必然是大人發的請帖。
如果吳韜在船上,又何必多此一舉,發這樣一個帖子?
既不來衙門也不在船上,這人莫非憑空失蹤了不成?
要知道經曆司等於是辦公室、秘書處,別無外差可派的,整日便是坐在這間屋子裏辦公,今個又不曾休沐,他能跑到哪裏去?
吳韜這人雖然混賬,平日卻沒有翹班缺卯的情況,今日這樣子,是極反常的。
江榮心裏愈發不安起來,轉身出了衙門,林逋已約了三頂轎子等在那裏。
江榮把這事同林逋說了,以為林逋頗有計略,或許可以想到甚麽。
可林逋也是一籌莫展,兩人一麵打發下屬到吳韜家中以及各處去找,一麵上了轎子,先去大船上再說。
可是上了大船,連同盧大人三位坐等到酉時三刻,也沒等到吳韜的影子。
派出去的手下也全無好信回來,到了酉時正,忽然林逋有個親信來報,說華亭縣剛剛發了個案子,說是鬆江府經曆吳韜昨夜在城南春風樓懸梁自盡,並留下遺書,遍陳罪過一十四條,自首於天下。
春風樓鴇母發現他時,人已死得透了,原本在房裏陪他的兩個姐兒都不見了蹤影。
盧大人舉著酒杯的手一鬆,“當啷”一聲,青瓷杯砸在腳下甲板上,倒是沒碎,滾了幾滾,停在了林逋的腳邊。
林逋連忙彎腰拾起,臉色也白了。
江榮還算沉著,連忙對外麵的下人道:“快,備轎回衙,你先去華亭縣,就說府衙通判提案子,教張夢陽移交過來。”
下人答應著去了,江榮對盧大人道;“大人,屬下要告辭了。”
盧大人道:“好,你去,你去。華亭縣那裏若有甚麽變故,你再來找我。”
江榮道:“是。”
盧大人很快恢複了從容,對林逋道:“林推官,你也去,輔佐江大人,務必盡快將這事查明。”
林逋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來道:“遵命。”
心裏卻想:倒教姓江的討了個便宜!
同時又有疑慮,那吳韜好好的,怎麽就死了?
當然了,若說他是畏罪自盡,那是絕不可能的——這種人能活一炷香,絕不肯隻活一盞茶。
這裏頭必然另有隱情,至於隱情是甚麽,他雖好奇,卻沒有打算真的去查個明白——叫你姓江的跳出來搶功勞,你自己去查好了!你若查不到,那才是我林某人出馬的時候。
江、林兩人走出艙門,盧大人卻又追出來,說道:“險些忘了,還有件事要你們去辦,蘇州那邊傳來消息,說我們南邊朋友的船出海時在江邊傾覆了,人貨都不知蹤影,你們派人回蘇州查查,看看著消息可曾走漏,若是漏了,便需盡快掩去,這是大事,馬虎不得。”
江、林二人都懂他的意思,所謂“掩去”,就是殺人滅口。
林逋對吳韜的死沒甚麽興趣,也不願“輔佐”江榮,便自告奮勇地道:“此事屬下去辦。”
盧大人道:“你去最好。”
林逋得大人說了個“好”字,不論是不是讚揚,總是心裏得意,望著江榮,心道:這等事終究是我拿手,你還是做你的道學先生,查案伸冤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