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船上是二十多個從沒見過的皂衣差役,沒人知道他們是哪個衙門的,來做甚麽。
那些皂衣全都冷著臉龐,即便聽到了剛才的喊聲,也沒有一個人側目斜視。
兩艘船行到水次倉最近的埠頭上,卻被兩艘小船一左一右擋住了,沒法靠岸。
船上一名首領的皂衣指著那兩艘小船喝道:“哪裏的刁民,快快讓開!”
那兩艘小船上的人紋絲不動,毫不相讓地與那皂衣對視。
不但如此,左近的船隻都默不作聲地靠了過來,有的擋在那兩艘小船前麵,有的停在皂衣的船旁邊,不多時竟將新來的兩條船圍在了中間。
那首領絲毫不亂,手裏按住刀柄,冷眼環顧一圈,厲聲道:“要造反嗎!我是南直巡撫衙門,奉南直巡撫何大人的命令查案,哪裏來的亂民,敢阻撓辦案?”
圍在四周的那些船非但沒有讓開,反倒圍得更近了一些。
船上那些老百姓絲毫不曾因為他的恐嚇而退讓,一張張麵孔上都帶著堅毅決絕的神色。
那首領這才有些慌了,連聲叫道:“做甚麽,退開!退開!”
可是那些船哪裏肯退,都在緩緩向兩條皂衣的船逼近。
落在外圍的船擠不進去,便依舊朝鬆江城的方向張望,仍然希冀著能看到常知府或者張知縣能夠出現在他們的視野當中。
常樸其實此刻並不在城裏,自然也不在趕來水次倉的路上。
事實上,就在被抓以後,他便立刻被抓到了城外十五裏處的一座小集鎮上,那裏南直巡撫衙門征用了七間民房,還有十幾名皂衣在此守著。
常樸靜靜地坐在關押自己的車裏,心裏在想:究竟是誰找的南直巡撫衙門,又是如何查到他們所做之事的?
他肯定沒辦法趕去水次倉主持大局了,隻希望張夢陽堪當大任,不要讓他們這麽多人的努力功虧一簣,在最後關頭付諸流水。
可或許是天不遂人願,常樸所期待的張夢陽,此時也不能去水次倉了。
他的船還沒出城,就被人打翻在了護城河裏,跟著便被人從河中撈起來,半昏半醒之間,隻覺有人掰過自己的下巴,有道刺眼的光照了過來,接著便聽一人叫道:“抓錯啦,不是個胖子!”
邊上一人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他媽的,不是說保穩的呢?說好下一艘船出來的便是裔新年,如何又岔了?”
一人道:“老大,那怎麽辦?”
那老大道:“還能怎麽辦?這小子聽到了我們說話,不能留著,抬一塊石頭來,把他沉了,我們再等裔……”
後麵的話張夢陽再也沒聽見,他已徹底昏厥過去。
其實張夢陽的船的確是裔新年的,本來裔新年也的確要在這個時辰從西門水關出來。
可就在不久之前,裔新年在水關內一切裝船停當,準備上船出城的時候,突然便被兩個凶神惡煞的衙差叫住了。
那兩名衙差著實惡得緊,跳上船二話不說,將裔新年的行李一件件全都仍到了岸上,還沒等這位鬆江漕幫的青浦老大反應過來,就見華亭縣年輕的縣大老爺趕了過來,徑直跳上那艘船,一疊聲催促上古蒲塘水次倉,臨走還衝自己這邊拱了拱手。
裔新年有些發懵,你縣大老爺要用船,哪裏叫不到,急個甚麽?我特麽可是急著逃命呐!
裔新年的確要逃命。
實際上他昨天晚上就打算逃跑了,隻是一直猶豫到現在。
賀春那老王八害得他好慘,騙他將那勞什子鳥銃送給梁叛去,帶銃去的是個倭寇的殺手不說,後來才聽說鬆江府的夏同知就是死在鳥銃之下的。
現在賀春讓他帶去的那個倭人刺客被梁叛打死了,裔新年自己也因為受了賀春的騙,而和那個老棺材決裂翻臉。
但他畢竟知道了賀春私通倭寇的隱秘,現在不管是賀春也好,倭寇也好,都不會放過他的。
但是裔新年又不能找嶽三跳坦白,求嶽三跳的庇護。
因為他帶人去刺殺梁叛在先,又害梁叛背個殺人的罪名在後,這在江湖上是出賣朋友、背信棄義的罪過,教嶽三跳知道了,別說罩著他了,弄不好是個開香堂、三刀六洞的下場。
所以這位青浦老大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果斷選擇連跟班也不帶,一個人逃跑!
隻是他沒能跑得成,先叫的一艘船,被華亭縣的大老爺搶了,在岸上焦急地等了半天,剛等到兩艘空船一道兒來,裔新年用手巾抹了一把胖臉上的汗珠,心想:很好,一次來兩艘,總不至於一艘也叫不成罷!
誰知他正要招手叫船,突然從身後嘩啦啦衝出一大隊皂衣來,為首的一個直接將他推開,其餘人也將他滿地的行李踢得四處亂滾。
這一隊皂衣半句話也沒給他說,直接搶上了那兩艘船,徑直揚長而去。
裔老大氣得直翻白眼,再看看流轉不息的河水,突然把心一橫,暗道:這是祖師爺不肯教我做這背信棄義之徒,因此幾次三番不準我一走了之!是了,大丈夫錯便錯了,難道敢做不敢當嗎?
他幹脆把心一橫,即便再來了一艘船,他也不坐了,俯身提起裝著細軟的包裹,其餘的衣物日用一概不要,邁開大步便朝鬆江漕幫的茶社而去。
裔新年哪裏知道,他這一番悔悟,卻教自己逃過一場死劫!
一口氣走到茶社之中,進門便摔下包裹,抬起手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就要大喊嶽三跳的名字。
誰知他手一伸出去,就被一人給牢牢地攥住了。
裔新年嚇了一跳,轉臉瞧去,卻見嶽難敵與自己前後腳從門外進來,正抓著自己的手臂,要將自己朝裏麵拉扯。
裔新年還沒說話,嶽難敵已先開口道:“裔老大,你教我找得好苦!”
裔新年心道:啊,原來嶽老大已派人捉我了!也罷,今日便是死,也是站著死,決不教下麵弟兄們小覷了。
其實他兩腿已經有些發顫,隻知道跟著嶽難敵朝前走,已全然不歸自己使喚,心裏雖然豪氣,可這具身體養尊處優慣了,早已不複當年之勇。
誰知嶽難敵拉著他一邊走一邊道:“家父在後麵等得久了,我們快去罷,咱們幫裏出了勾結倭寇的漢奸、叛徒,剛剛捉到!至於怎麽處置賀春那老賊,還得請你這青浦老大一道兒參詳表決!”
裔新年道:“表……表決甚麽?”
嶽難敵道:“是三刀六洞還是背石沉河!梁五哥說你曉得賀春老賊的罪過,不管怎麽處決這老賊,你這青浦老大總要說句話,也要做個人證,是不是?”
裔新年差點沒給跪下,嘴上連忙說:“是是是,梁五哥說得不錯,我當做這個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