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道:“何慎恭的‘官民論’其意是將‘官’與‘民’全然區分,‘民’仍舊是人,‘官’卻不再隻有人格,還有部分神格。”

梁叛問:“啥意思,做了官就進化了唄?”

冉清道:“進化?”

梁叛道:“呃……就是說脫胎換骨,變成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種類。”

冉清想了想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也不全是,何慎恭的說法更偏向於‘高人一等’,這裏的‘人’就是指普通民眾。”

梁叛有些體會了,點點頭,忽然想到一個刁鑽的問題:“那他父母呢,他做了官之後,在父母麵前到底是以他為尊,還是以父母為尊?”

冉清道:“自然是以他為尊,他的官既然高人一等,他的父母沒有官身的話自然低他一等。不過做官做到他的地步,父母都有誥封的,也算官身,隻是他的嶽父母便實實在在要低一等了。對他來說人之於官,形同牲畜之於人。”

梁叛暗呼“高端”,又問:“那官職高低和出身呢,可有分別?”

冉清道:“官職高低略有不同,但終究是同類。至於出身並無影響,他自己便是灶戶出身,以一般世俗來看便是賤籍。而且不論進士官還是皂隸官,在他眼中統統一樣,他說其中道理‘仿若前世為神、人、豬、狗者,於今世並無增益、減損’。”

梁叛不由得好笑,說道:“他倒還曉得公平!可是我從請報上看,他在南直巡撫任上,還是做了一些利民之舉,政績上也很漂亮。”

冉清搖頭道:“他認為衡量一個官員的唯一標準,便是政績,他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政績,隻是有些為政績而做的事恰好也有利於民罷了。

“好比他崇佑三十年一年在高淳、溧陽、宜興三縣之間修建了近二百裏的水渠,這都是他的政績,但其中隻有一百一十餘裏是建在田間壟側,的確利民,但其餘八十餘裏則在三縣交連之處,兩側十裏之內並無水田耕種,全然是勞民傷財之舉。”

這麽一說梁叛便對這位南直巡撫的思想有了個比較清晰的了解,總之就……挺奇葩的。

也不知這位大佬成天是怎麽琢磨的,這讓他想到孔融的“父母無恩論”,說父親生兒子隻是發泄情欲的結果,母親生兒子隻是如同將瓶子中的東西倒出來,倒出來以後便沒有關係了。

相較而言,何慎恭的“官民論”雖然也是“喪失人性”的論調,但在情感上多少還是能夠適應和接受的。

說完了“官民論”,梁叛向冉清請教了一個最核心的問題:“那你看何慎恭會如何處置常樸的案子?”

冉清笑道:“他是隻看政績的,不管常樸有沒有在布解之役上存在舞弊,隻要鬆江府切實完成了朝廷的任務,將朝廷所要求的粗細布如數解到京師,那常樸便不會有罪。”

梁叛道:“如果裝滿布的水次倉突然之間起了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呢?”

冉清一愣,說道:“那要看賬冊是否完整,如果賬冊完整的話,便隻能治常樸一個失察之罪,但是管水次倉的人要殺頭……”

她說著瞪大眼睛,好像明白梁叛的意思了,頓時一陣頭皮發麻。

常樸他們若真的如此做法,那真的是……舍身成仁了!

可這樣的話,她爹冉天罡便成了替死鬼。

不過冉清心裏卻冒出一個念頭:爹若真的為這件事而死,倒也不枉了,非但毫不冤枉,反而與有榮焉,鬆江百姓全要念著他的!

但想是這麽想,終究血脈相連,真要讓冉天罡這麽不明不白地背上一個死罪,心中無論如何也是難以釋懷的。

冉清一時便陷入了一場糾結之中。

梁叛皺著眉頭,忽然又問:“那如果說著火的時候常樸已經被南直巡撫衙門抓了去,正在被何慎恭審問無法脫身,而你爹這個管水次倉的華亭縣主簿又被倭寇擒拿,他們兩人是不是可以脫罪?”

冉清隻覺眼前一亮,認真地思考過後,說道:“如果按照何慎恭的思想,也許……可以的!”

梁叛點點頭,不再多說,起身朝前院走去。

何慎恭這個奇葩,居然無意中給了他一個嶄新的思路——將一切歸咎於意外。

意外無關乎政績,也無損於政績,常樸的政績很紮實,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征收到了足數的布匹、棉花,這些在賬冊上麵反映得清清楚楚。

冉天罡也是,他確實是被倭寇全師爺他們抓了,隻要反過來抓到全師爺,不但可以救出冉天罡,還能隨手替這老癟犢子按上一份功勞——輔助捉拿倭寇!

行了,就這麽辦罷……

梁叛一邊走一邊想:再多的我辦不到了,也不想辦,真的累。

身上平白無故又多了一個鬆江府的擔子!

我真沒想過要扛起整個鬆江府,隻打算搞定那個刁鑽的老丈人而已啊……

現在,就等戚繼光的答案了。

借兵,還是不借兵?

……

黑夜再度籠罩在了鬆江城的上空,前兩日不曾真正聚起來的雲雨,又緩緩從東南方向此處滾滾飄來。

水次倉外的河麵上,大大小小的船隻依舊鬆鬆散散地停留在此,隻是船上的人仿佛再沒了之前的精神,一個個垂頭喪氣,哪怕是看向鬆江城的眼眸之中,也不再帶著多少希冀之色。

隻有那十二名解戶依舊守在六座倉庫門外,絲毫不曾動搖。

眼看著沉重的烏雲再度飄來,船小的人不禁喃喃咒罵出聲,畢竟不論是大風還是大雨,他們的小船都無法應付,如果一個閃失,大風將他們掀起來撞在大船上,這些小船當場便要翻覆。

有人看著越來越近的烏雲,終於忍不住了,將小船劃到靠岸,走到倉庫門外,對仍然守在此處祝四舅道:“祝老爹,大人們……不會來了罷?”

祝四舅看了他一眼,大約認得,上海縣的,也是來得最晚的一批人。

祝四舅道:“大人們當然會來,你急怎的?”

那人還要再問,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問出口,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轉身回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