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本來隻是天方夜譚,向來隻聽說地方官巧立名目、橫征暴斂的,從沒聽說過故意少收、不收的。
而且不是少收一成兩成,而是幹脆隻收了三十分之一!
如果隻是一個鄉野村民這麽胡說八道,何巡撫別說不會理會,搞不好還要以汙蔑毀謗朝廷命官的罪名將那家夥痛打幾板子。
然而冉天罡的證據與這檢舉之人的供詞湊在一處,竟然絲絲吻合,並指向同一個結果。
於是何慎恭一麵派人到那檢舉人所說的川沙堡某村去查訪,一麵急忙調人過來先控製住常樸,並檢查各地布解入庫的水次倉。
今日傍晚去川沙堡調查的人已經回來了,結果是當地織戶異口同聲,都說是一戶三匹,如數征繳,問題是,那些刁民的應對官差盤問的回答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而且有人神色緊張,有人支支吾吾,也有人沉默不語,問得急了才背書本一樣將大家都回答的那句話出來。
何慎恭能做到巡撫,豈會瞧不出這裏麵有問題?
他坐在民家臨時改建的大堂內,新造的寬大書案還透著木料的油氣,有很多人喜歡這種清香的味道,但是何慎恭並不喜歡。
他尤其不喜歡這種連漆也不曾刷的生木顏色。
如果是紅木倒還罷了,可惜隻是鄉間榆木。
何慎恭抬手示意隨從倒茶,看著前代青瓷杯中碧綠的茶水,他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清了下嗓子,叫道:“請常知府。”
很快有人將常樸帶到,押在堂前。
何慎恭揮手屏退左右,堂內隻餘下他自己與常樸二人。
常樸手上戴著鐐銬,依舊向他作了個揖,說道:“何大人,不想今日以此狀相見,實為慚愧。”
何慎恭道:“此是小事,狄仁傑貴為宰相,亦曾受階下之辱,你我做官的,自當有這一日的覺悟。”
常樸起初以為這姓何的是在拿自己譏諷開胃,誰想對方毫無嬉笑之色,一時竟不知真假了。
他對何慎恭這個人隻是略有耳聞,上任之初通過幾封書信,其餘便都是公文往來,下麵書吏代筆而已。
因此常樸雖然對何慎恭有個大略的印象,卻不很了解。
要知道印象這東西,是很容易騙人的,外邊的傳言又多不足信,因此常樸至今不知這位南直巡撫真實的跟腳秉性。
其實何慎恭說的是實在話,他自己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常樸道:“樸受教了。”全然一副場麵上的敷衍辭色。
何慎恭見常樸不信,心裏也隻笑笑,痩津津的臉上半點兒情緒波動也沒有。
他勸道:“你不必拘謹,你我都是做官,就算有甚麽事,也是當官的事,不必教下人們瞧見,因此本官替你屏退左右,你有甚麽話,盡可同本官說。如今本官來問你:你可知罪啊?”
常樸想起這何巡撫頗有一套“官民論”,講的是官是官,民是民,做官的有星宿氣運加身,與平民百姓已全然不是同類同種了,民供養官乃是天經地義雲雲。
隻是何慎恭在南直這些年其實也頗有政績,這些政績當中也的確有一部分是頗有利於民眾百姓的。
因此有人懷疑這套“官民論”或許並非出自何慎恭之口,乃是附會之人杜撰。
可也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何慎恭不止一次親口承認過,這“官民論”確乎是他的言論。
常樸對此就非常疑惑,以至於到現在也無法判斷,眼前這位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他隻好恭恭敬敬地道:“樸不知身犯何罪。”
何慎恭也不著惱,更不著急,隻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說道:“嗯,那也罷了。你不肯說便不說好了,做官的貪也好、酷也好,全是個人心性,你不說本官也不強求。”
常樸聽得雲裏霧裏,心想:巡撫大人似乎對貪酷之官並不厭惡,可他自己並無甚麽貪酷的傳聞,可見並非那種同流合汙之輩,這其中又是甚麽道理?
就像何慎恭猜不透這常樸擔著革職入獄的風險,少收甚至不收布解,是出於甚麽心理一樣,常樸也猜不透這位南直巡撫葫蘆裏到底賣的是甚麽藥。
何慎恭道:“你既不肯說,那便請罷——來啊,帶常知府下去。”
外邊立刻走進來兩個差役,一左一右將常樸叉了出去。
之前被屏退的隨從下人也回到堂內,再度替巡撫大人續了茶水。
何慎恭看也不看那隨從,朝堂下說道:“鬆江府推官林逋可曾歸案?”
堂下差役回稟道:“林逋早已失蹤,因此無法抓捕歸案。”
何慎恭居然也不以為意,隻輕飄飄地說了句:“那便算了,等著罷,是死是活,早晚也會出現的。”
他預感到鬆江這邊要有大動靜發生,自己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帶走幾個便帶走幾個,自己夠不著的那些,也就算了。
他認為做官之道,就是見好就上,見壞就收,明哲保身為第一要務。
林逋還在梁叛莊園地下的其中一個地窖裏。
不過已經被打得死去活來了,如果今天他還不肯招……那就不打了,換小昭獄的上。
當然了,大昭獄的弟兄們有的是法子對付這些不肯開口的玩意兒,隻是這次來得匆匆,不曾將刑具帶來,否則古平崗大昭獄裏那些五花八門的玩意兒,能教林逋這種貨色把祖宗十八代幹過的齷齪事全都招出來。
畢竟這大明朝能扛得住昭獄一聲不吭的,也就一個“留作忠魂補”的楊繼盛了。
梁叛倒是不著急,他最近新發明了一種酷刑——說是發明也不準確,是從金庸先生的小說《俠客行》裏邊兒“借”得的,叫做“開口笑”。
就是找一根棍子,直接從犯人嘴巴裏捅進去,一直捅到底,刺穿腸胃……
當然了,梁叛沒有喪心病狂到真這麽幹的地步,隻需拿個棍子比劃一下,然後跟犯人渲染一下捅進去以後的慘狀,隻要不是心理素質特別強的,該招也就招了。
純粹嚇唬人,而且刑具好找。
到時候實在不行,就先拿林逋試試。
他現在沒空,正在內院與冉清聊何慎恭的“官民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