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下雨了。

梁叛打著傘走出屋子,雙腳挑揀著地上沒有積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李希禾還是沒有開口,更沒有拜托梁叛幫他們辦甚麽事。

盡管梁叛已經不算太隱晦地點了對方一句:眼下情勢複雜,水次倉隨時可能被任何一方接手,你們該早做打算了。

從李希禾的表情上看,對方是聽懂了的。

但這位幸存下來的鬆江府知事,隻是猶豫了片刻,依舊沒有任何表示。

梁叛明白,他還在等常樸和張夢陽的消息。

李希禾還期望著這兩人中的一位,可能會突然出現,重新主持大局。

既然李希禾還抱著希望要等,梁叛也不強求,其實他自己也想等一等再看,最好等到有人公開宣布接手水次倉之後、派兵徹底封鎖掌控水次倉之前的這個時間點上動手。

如果有人強行接管水次倉,等於卸了冉天罡的權,沒了權自然也就沒有了責任,便把冉天罡給摘出去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

梁叛一邊有些得意地盤算著,一邊回內院去,半路上卻見斜刺裏躥出一個人影來,險些兒撞了個滿懷。

兩人都是手疾眼快,互相扶住了對方,梁叛一瞧,原來是高腳七。

他問:“冒失怎的,我叫你通知老狗出城,你可曾通知到了?”

高腳七手扶著頭頂的鬥笠,說道:“才從城裏回來,找了幾遍,不曾見到老狗的麵,客棧裏也沒人。”

梁叛皺眉道:“那你怎麽不在客棧裏等他?”

高腳七有些冤枉地道:“不是我不等,城裏客棧一天搜查三遍,是個人便要盤問,根本待不住的,老狗恐怕便是為了這個沒敢留在客棧裏。”

梁叛點點頭,高腳七的推測有道理。

眼下常樸和張夢陽都不見蹤影,盧獻之這個巡視東南的工部侍郎便順理成章的掌控了整個鬆江城的權力,府縣兩衙門所有的衙役自然都歸他們調配。

盧獻之和劉世延二人坐鎮鬆江城,第一件事就是要將自己找出來,自然會將所有衙役都撒出去瘋狂尋找。

畢竟隻有找到自己,這些長官們才能對自己下達命令,才能把自己逼出鬆江府。

老狗不知躲到哪裏去了,梁叛安排的那些斥候又大半都撤了出來,留在城裏的也都開始深度潛伏。

梁叛放心不下,可又沒有別的法子,他現在除非再將大批的人派進城去,否則也難以找到老狗的蹤跡。

問題是他現在宜靜不宜動,在等到借兵之前,他還不願與盧獻之、劉世延等人見麵。

因為一旦見麵,就要麵臨一個“聽命”還是“抗命”的問題。

雖然他有印信在身,可以借調查挪用軍需一案繼續在鬆江逗留。

可一旦露麵,並正麵抗命,劉世延與盧獻之一定會想方設法從各個衙門請令,將自己的印信作廢。

一旦這麽做,那就變成賭時間了——賭戚繼光的兵先到,還是作廢印信的命令先到。

……

鬆江城如今四門緊閉,連水門也死死地關著,整座城池就像是一口矮井,積水很快就要將城內的河流填滿了。

雨勢很大,耳中響起的全是嘩嘩嘩的落雨聲,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老狗從躲藏了兩個時辰的破巷子裏走出來,押著鬥笠朝西城門走去。

頭頂上立刻被“嘩啦”一聲澆上了雨珠,鬥笠歪了歪,還好端端地頂在頭上。

他還不知道城門已經徹底關閉了,因為他從昨天晚上開始,便始終在艱難地躲藏。

因為他不會說鬆江話……

昨夜府縣衙門的衙役像瘋了一樣,衝進客棧裏來,隻要是不會說鬆江話的,絕不多問,統統押走。

老狗若非見機得快,此時或許已經被押在鬆江府或是華亭縣的大牢裏了。

他現在就像一個著急趕路的普通百姓,草鞋踩在街麵的積水當中,啪啪啪地朝前走。

老狗畢竟不是華亭人,對這座城的路徑並不十分熟悉,走幾步便要抬頭看兩眼,盡量從密集的雨簾之中辨明方向。

往前走了大半條街,老狗總算能從白茫茫的一片當中辨認出去往西城門的路徑了,隻要再轉過前麵的一道彎,過了橋,便是城門口了。

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水中“啪啪啪”的聲響便更加急促起來。

可老狗忽然停在雨中,草鞋踩水的聲音也突然止歇。

因為他剛才加快腳步之後,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腳步聲一分為二,變成一快一慢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盡管來自身後不遠處較慢的那一種很快也追了上來,重新與自己腳下較快頻率的聲音保持了一致,聽上去再度仿佛是同一個人踩水發出的聲響,但老狗依舊聽出來了,有人在跟蹤自己。

而且是個高手。

老狗輕輕推了推鬥笠,轉過頭來,從帽簷底下瞧見了自己身後的那個人。

十步以外,一身的黑衣,雨幕遮擋之下卻瞧不出對方的麵貌,隻能看出是個身材中等、沒有打傘的男子。

這樣的大雨天,既沒有披蓑衣鬥笠,也沒有打傘,就這麽直挺挺地站在雨中。

老狗非但沒有覺得好笑,反倒更加警惕起來。

這樣的人,不是真正高手便是瘋子。

他朝後倒退兩步,突然左手一拍右手手腕,袖中立刻“咻——”的一聲飛出一枚短鏢來,直奔那人的胸膛而去。

那黑衣人總算有了動作,動作十分誇張地朝右前方一跨,讓過這記冷箭。繼而右腿猛然發力,在積水中重重地一猜,“嘩”的一下積水四濺,他整個人也向前躍出二丈三尺的距離,一抹刀光驟然從雨幕之中亮起,挾著銳嘯之聲劈斬而下!

老狗眉毛一挑,喃喃地道:“倭人武士!”說著伸手到蓑衣下握住自己的兵刃,鏘然拔出,重重斬在對方的刀刃上,大雨中火花閃過,老狗後退兩步,手中的一柄寬刃厚背開山刀閃著白慘慘的寒光。

那倭人卻是退出兩丈遠,接連空挽了好幾個劍花,才在保留防禦姿態的同時卸去老狗這一刀的力量。

老狗忽然扇動了兩下鼻翼,似乎從重重雨幕之中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