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刺鼻的硫磺味道令老狗大驚失色,他猛然轉身朝奔跑,整個人從遠處看,就像白色的雨幕之中的一片模糊的影子。

小樓中的全師爺皺起眉頭,他沒想到這個一直跟在梁叛身邊,看上去又遲鈍又木訥的小角色,會有如此敏銳的反應!

他不禁轉頭去看十兵衛的反應,卻見十兵衛手中的火銃引線已經燃燒殆盡,這位銃手卻微閉雙眼,手中鳥銃隻憑直覺突然快速向左移動,隻聽砰然一聲,遠處那個模糊的身影應聲倒地。

全師爺刹那間連呼吸也堵在了胸口,沒人比他更清楚十兵衛的銃術,可今日這堪稱神乎其技的一擊,卻再一次突破了他的認知,完完全全地震撼了他。

十兵衛收回鳥銃,用幹布精細地擦幹銃管上滴落的雨珠,小心翼翼地掏出殘留在銃口用來墊鉛彈的紙片。

“呼——”

十兵衛對著扔在冒煙的銃口輕輕一吹,吹散了白煙,便開始用氈布一層層地將鳥銃包裹起來——這場大雨不知幾時才停,他不能讓他的鳥銃沾到雨水。

全師爺到此時才長長呼出一口氣,說道:“你射中了!”

十兵衛道:“應該還沒死。”

全師爺笑道:“沒死最好,將他送到鬆江府衙門口……大老爺們找不到梁叛,我們自然要幫一幫,否則這鬆江城還有甚麽戲可瞧?”

十兵衛對這種粗活沒興趣,朝外麵雨中那名倭人打了個呼哨。

……

鬆江府衙二堂內,知府寬大的公案仍然空著,下方的客座上,盧獻之卻與劉世延相對而坐,二人都在慢悠悠地喝著茶。

許是覺得氣氛太過沉悶了,盧獻之輕輕放下茶盞,看了對麵那位稍顯年輕的南京右軍都督僉事一眼,主動開口道:“誠意伯,我瞧梁叛不大會躲在城裏,我們是否白費功夫了?”

劉世延道:“搜城可不光是為了找他,鬆江城裏也不光隻有他在,有些人是無孔不入的……喔,盧大人若是在前兩個月南京待過,便曉得了。”

盧獻之心裏對他那種目高於頂的態度有些不快,麵上還是一團和氣,說道:“那麽誠意伯連水關都要封閉,還特為派人下水細查,是否有些過於謹小慎微了?”

劉世延心道:這盧侍郎真正豎子,蠢笨得緊。

他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罷了。”

劉世延還記得上回自己滿城追殺梁叛,最後仍是被對方給逃了,事後左思右想,還找了幾個朋友一起參詳,最後一致認為,梁叛要想脫身,隻有一個門路:東水關。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可能。

所以這次劉世延長了個心眼,專門在四座水門上下了功夫,要確保梁叛無法故技重施。

這時下人忽然來報,說道:“兩位大人,有人朝府衙門外送來了一個人,像是身受重傷,送人的那位沒瞧清樣貌,丟下那傷員便跑了。”

劉世延皺皺眉道:“鬆江人這是甚麽德性,怎麽朝府衙門口送人?”

盧獻之道:“恐怕不是不相幹的老百姓,著人出去一瞧便知。”

劉世延無可無不可,看也好不看也好,反正也不用他去,更不用他負責醫治。

盧獻之向身後侍立的郭師爺使了個眼色,郭師爺點點頭,立刻從門後拿了傘走出去,他也覺得這事應當弄個清楚。

不多一會,郭師爺已從府衙門外轉回來,臉上卻帶回來滿滿的訝異不解之色。

盧獻之見他臉色,問道:“怎麽,是誰啊?你認得嗎?”

劉世延撩起眼皮看著郭師爺,也在等他說話。

郭師爺道:“外麵……外麵仿佛是梁叛的一位弟兄,外號叫‘老狗’的,一向在知賓客棧裏住,替梁叛在城裏傳遞消息,眼下不知怎麽受了重傷了。”

盧獻之道:“哦?是他?”

劉世延不屑地道:“又不是梁叛本人,派人將他丟遠點便是了,省得死在門口,晦氣得緊!”

盧獻之不禁看了劉世延一眼,心道:這位小誠意伯看似精明,實則也是個草包,比他祖上可差遠了。

劉世延的祖上是劉基劉伯溫,民間素有“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之言,劉世延與之相比,自然是差遠了的。

不過盧獻之此人涵養極好,並不在表麵露出小覷之色,反而用請示的語氣問道:“誠意伯,此人既然是梁叛的兄弟,我們要引出梁叛,是否可以著落在此人身上?”

劉世延被他一提醒,也覺得這是一個好點子,點頭道:“盧大人所言甚是。”

盧獻之笑笑,對郭師爺道:“不要動那個人,派人將他四麵圍了,放出消息去,讓梁叛親自來接人。”

郭師爺道:“要不要先行救治?小的看那人傷勢不輕,流血甚多。”

盧獻之擺擺手道:“何必。你再著人將四門打開好了,除了梁叛,其他人一概不準進城。”

郭師爺猶豫了一下,隱隱覺得這樣的話,豈非與梁叛結了死仇?

不過盧獻之既然吩咐了,他也隻好答應,低頭又朝前麵去了。

劉世延好奇地問:“盧大人為何隻說‘不準進’,卻不說‘不準出’呢?”

盧獻之嗬嗬一笑道:“不準人出,教梁叛的人如何給他報信啊?”

劉世延心想:原來如此,這位盧大人倒有些小聰明,文人不愧花花腸子多!

這時門外鬆江府通判江榮求見,盧獻之這幾日不見了林逋,心情其實十分糟糕,但見了江榮,卻頗有了幾分安慰,連忙招招手,和顏悅色地道:“江通判,你也坐下喝茶。”

江榮頗有些受寵若驚,朝盧獻之與劉世延都作了揖,這才在最末尾的椅子上沾了半邊屁股坐下。

盧獻之道:“何必拘謹,你坐我的下首好了。”

江榮再度告謝,站起來走到盧獻之下首的椅子邊,再次緩緩坐下,這回做得舒服一些。

劉世延暗暗翻了個白眼,腹誹道:“多事!”

也不知是說江榮,還是說盧獻之。

……

采花涇莊園之中,梁叛正心神不寧地坐在前廳,思量著如何找到老狗。

可惜之前不曾帶老狗同鬆江幫的人打過甚麽交道,不然老狗此時一定可以投到鬆江幫那裏去,多少有個落腳之處、庇護之所。

就在他皺眉凝思的時候,段飛忽然從門外進來,急匆匆地道:“不好了,鬆江府衙放出消息來說,老狗受了重傷,就躺在府衙門外,要你去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