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天氣十足古怪,才是狂風暴雨的天氣,第二天便徹底轉晴了。
梁叛從藥鋪中推門而出,頓時被一縷明光刺痛了雙眼。
他輕輕揩掉眼屎,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動動筋骨,雖然隻睡了兩個多時辰,大腦依舊渾渾沌沌的,精神頗有些疲憊,但身體中倒似有用不盡的精力。
還是年輕好啊!
梁叛心裏感慨了一句,背著手信步走在街道上,看看兩邊零零散散開了門的鋪子,都是些書肆、茶館、文房、客店。
梁叛一看就知道其中有兩間茶館和一家客店,是專為鬆江府衙的快手和書吏們開的。
不是說為了做這些快手、書吏的生意而開,而是專門為他們服務的。
好比那兩間茶館,有一間是書吏們用來替人接案子寫訟狀的。
老百姓識字的少,會寫的更少,但是打官司需要寫狀子,那怎麽辦?
若是知道門路的,便到這間茶館來,問掌櫃也好,問夥計也好,一說是甚麽案子,人命官司的、錢產糾紛的、家庭不合的、倫理綱常的,隻要一說,就有人引薦拿手的書吏,花點銀子,大案大花,小案小花,就在茶館裏開個單間,專門替人寫這狀子。
沒有門路的,負責辦案的捕快也會從中牽頭介紹,抽點傭金。
書辦們提筆替人寫狀子,一筆下得正了,能活人性命、成全良善;一筆下得歪了,也能六月飛雪、助紂為虐。
這便是“刀筆”,能救人,也能殺人。所以這種茶館,梁叛他們暗地裏叫“狀子樓”,或者“刀筆館子”。
另一間茶館,是書吏和衙役們在此休息、串聯、辦事的。
好比有人要辦花銀子代工役,這要求到工房的頭上,但是這位不認得工房的書辦老爺,卻跟府衙的門房熟,便到這茶館來,由那位相熟的門房做中人,當場牽線,把事情托給工房的書辦老爺。
有時一來十幾數十個辦事的,便不用蜘蛛織網似的東門跑到西門,西門串到北門,大家都集中在一個堂子裏,要托關係找誰,熟人手一指,吆喝一聲,那邊聽見了,抬頭看看人,認個臉,辦事的過去說事就行了。
這種便是人越多越方便,仿佛後世的綜合行政大廳。
若說這兩間茶館是書吏們主導的話,那客店便是快手的天下了,基本與書吏無關,梁叛是捕快出身,對此更是爛熟,不過其中內情甚多,暫且不必細表。
梁叛沒有去刀筆館子,鬆江府從知府到推官四位能審案斷事的官都沒了,寫了狀子也沒人瞧,刀筆吏們自然也就歇業了,進去也是白去。
他看了另外一間茶館,估猜著是托關係辦事的那種,便邁步走了進去。
一進門,大堂裏原本嗡嗡嗡的說話聲便突然安靜下來,穿著直身的書吏和皂衣衙差,全都停下了喝茶或者聊天的動作,紛紛轉頭看向門口。
梁叛目光在大堂裏掃了一眼,問道:“誰是戶房的?”
有人沒動彈,有人則將目光移向了其中一張桌子。
梁叛也看過去,那桌上三位穿著直身,一人穿皂衣,還有一位躬身站在邊上,卻是個頭戴瓦楞帽的布衣商人。
發現梁叛看了過來,那皂衣的衙差連忙起身離開了桌子,將那戴瓦楞帽的商人拉到了一邊,不用問也猜得到了,是這差役帶了商人來托戶房辦事的。
那三位書辦也紛紛站起來,朝梁叛作揖也不是,拱手也不是,都隻好尷尬地笑笑。
旁邊幾桌的書辦看向這三人,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暗暗譏笑,也有的對他們報以同情,仿佛梁叛是甚麽洪水猛獸一般。
梁叛道:“那天冉天罡約米書辦出去談事情,你們都知道罷?”
三人忙回答:“知道知道。”
梁叛道:“那誰知道他們要談的是甚麽?”
其中一個癟嘴地包天的書辦拱拱手道:“梁大人,在下與老米平日相熟,聽他叨咕一句,說是‘冉老鱉為啥對川沙堡的布解數目感興趣’。哦,‘冉老鱉’便是冉主簿……”
梁叛聽這外號,便有點想笑,蓋因這外號對冉天罡來說實在貼切不過——鱉殼兒梆硬,不是張口咬人,便是縮進殼裏裝死。
梁叛心想:回頭吧這外號說給冉清聽聽,不曉得她是甚麽反應,估計也要笑死的。
他朝那書辦點點頭道:“你還知道甚麽,請繼續說。”
那癟嘴書辦鬆了口氣道:“老米後來查了本房今年收布解賬冊,人便有些不對勁了,問他甚麽他也不肯說,隻是又到照磨所去了一趟,不知查到甚麽,回來時整個人不大對勁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米抄了一張紙出了門,大約是去會冉老……冉主簿,便再沒回來。”
梁叛心想:這米書辦大概是發現了賬目上的漏洞,冉天罡也一定拿到了那張紙。而且冉天罡既然請米書辦查這些內容,一定是在他之前的查探當中發現了這裏麵的問題,或者有了一些猜測,也就是說他手上還有其他的證據。加上那張紙便證實了他的猜測,這才趁著大早發公函到南直巡撫衙門,告了常樸的狀。
梁叛還推測,冉天罡還送出公函之後,一定又和米書辦在茶館碰頭,卻因為全師爺要抓冉天罡,所以連累米書辦被那用白磷的忍者殺死。
他幹脆拉開條凳,坐在戶房書辦這一桌,對那回話的書辦道:“米書辦那天在你們本房查了哪些東西,煩勞你一並取來。”
那書辦道:“這……私自將文檔帶出府衙,是書吏的大忌,職下不敢……”
梁叛道:“怕甚麽,昨晚你不在嗎?鬆江府所有文案、卷宗都歸我控製,你直接去拿好了,就說是我要的!”
那書辦一想也對,別看盧獻之和那個南京來的大官霸占著府衙,但是昨晚的情形大家都瞧見了,這位梁大人說要封存文案卷宗的時候,那位盧大人可沒敢表示甚麽異議。
他立刻站起來,拱拱手,快步朝府衙而去。
實際此間茶館距離府衙很近,因此不到一盞茶的時間,那書辦便返回來,手裏捧著一大卷新紙編訂的文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