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盯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對方消失在了昏黑的陰影當中,才湊到梁叛胸前,踮起腳尖小聲地道:“老板,你瞧沒瞧出來?”

梁叛還在想著浙江都司的事,聞言一愣,問道:“瞧出甚麽?”

丫頭道:“楊二妹走路的樣子好像變了。”

梁叛皺眉道:“怎麽變了?”

丫頭神秘兮兮地道:“你瞧她的雙腿中間,走路有一巴掌寬的縫,原先是沒有的。”

梁叛看看丫頭**,奇怪地道:“你不也有縫麽?”

丫頭啐道:“我是練功練的,哎呀不是那個縫啦!哼,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好不好!”

梁叛這才恍然大悟,在她耳朵上扯了一下,又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板栗,斥道:“亂講甚麽,老狗傷得那麽重,怎麽可能……咦,你的腦袋好到河裏涮一涮了,全是不正經的東西。”

丫頭“嚶”的一聲抱住腦袋,爭辯道:“老狗是肩膀傷了,又不是那個傷了!”

梁叛實在無語,但仔細一想,丫頭說得好像有那麽幾分道理……難道老狗這玩意兒真就監守自盜了?

他有些將信將疑,昨晚老狗就剩一口氣了,未必今天白天就生龍活虎起來,拉著樣兒麽把好事給辦了?

好像不太可能,楊二妹也不會肯的罷……

他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咳,差點給你繞出去了,我有正事要辦,你別給我搗蛋!”

丫頭不服氣地道:“我沒搗蛋,也有正事!”

梁叛道:“你能有甚麽正事,嗑瓜子麽?”

丫頭道:“少瞧不起人了!我是來告訴你,我忽然想到,南京都察院那個姓邢的左副都禦史,他跟丁吉原是兒女親家,他的大女兒,嫁給了丁吉原的大公子,來往十分密切的。你要小心他了!”

梁叛腦中忽然閃過一卷寫著數十個名字的羊皮紙來,上麵就有一個“邢”字。

他忙問:“這個左副都禦史全名叫甚麽?”

丫頭道:“邢肅。”

梁叛眼前仿佛閃過一道光,果然,還真有這個人!

天草芥楠木盒子當中所藏羊皮卷的名單上,確實有一個“邢肅”。

而且被放在倭寇滲透到大明的臥底名單那一列。

一個正三品左副都禦史,居然是倭寇的臥底!

再加上之前看到的左軍都督府,大明官場之中,到底還有多少高官在為倭寇做事,或者說在與倭寇勾結?

這些人當中,官職最高的又會是誰?

梁叛不敢再想了,他對丫頭道:“收拾收拾,我要進城了。”

丫頭也不問他為啥進城,答應一聲便回屋去收拾了。

過了一會,冉清從屋裏出來,手裏還拿著戒尺,有些著急地問:“我聽丫頭說,又要進城麽?”

梁叛點頭道:“嗯,有人要狗急跳牆了,我得到前麵去頂著,不然他們遲早要找到這裏來。這是我們的大後方,能不暴露還是不要暴露的好。”

冉清點點頭,道:“那教丫頭隨你去罷,她總算會武,去幫幫你也好。”

梁叛道:“不了,她在家保護你們罷。”

說著郡主也從屋裏跑出來,大概也是聽說了梁叛要進城,跑到冉清身邊,問道:“大壞蛋,你又要去幹壞事嗎?”

梁叛正色道:“外麵不肯消停,我出去以後,家裏的安危便交給你了。”

鬧鬧胸有成竹地道:“本郡主在此,誰敢來造次?你放心去,去把那個劉家的小混蛋狠狠地揍一頓。”

梁叛點點頭,這時丫頭將他的內衣外衣包了兩套,從屋裏捧出來。

梁叛接了,教三女早些休息,便到前廳召集人馬去了。

入夜,空中一碧如洗,星鬥棋布,似乎反倒比太陽落山之前的那一刻要亮堂許多。

鬆江城四門開著,梁叛帶著人馬並無多少遮掩,光明正大地從西門進了城去。

華亭縣衙靜悄悄的,所有書吏都已下職回家,隻有一個門子和幾名雜役住在縣衙當中的,不曾離開,但也是各自休息,沒發出甚麽動靜。

梁叛進到縣衙當中,當即下令打開大門,點燈坐堂。

他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會有甚麽人會趕著來找自己的麻煩!

華亭縣衙大堂之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水火棍井然有序地插作兩排,大案下方兩邊是書記、刑房的小桌,大案上紅黑兩個簽筒,冷冰冰毫無生氣。

梁叛隨手從案上取了一個卷宗,翻開來看,是上個月的幾宗案子,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最大的一件就是酒樓中醉酒鬧事,酒客被酒樓打掉三顆門牙的案子。

這案子酒客是原告,要酒樓賠償,還要告酒樓的兩名店夥行凶。

不過張夢陽判得很輕,責令酒樓賠償原告二百個錢,令罰二兩銀子捐給城西平政橋養濟院,兩名店夥各自訓斥一頓便放了。

二百個錢的賠償,顯然不能彌補那酒客三顆門牙的損失,因此這案子看上去判得似乎不大公允。

但梁叛看張夢陽在案子最後寫了個注語:原告係酗酒無賴,倘若按常例判賠全額、再罰店夥,恐使此等人有恃無恐,滋長酗酒之事、無賴氣焰;若對酒樓全然那不予處罰,又教其日後店大欺客,因以上考慮,得如此判罰。

梁叛看罷,便覺得張夢陽考慮得十分周全,比完全按照律法上的判罰要更人性化得多。

這也是當代司法中的一個問題:地方主官的個人意誌經常能夠淩駕於律法條框之上,同樣的一件案子,主官理念的不同,可能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

一個明事理的官,或許判出來要叫人拍手稱讚,極得民心;反過來一位昏官貪官,便有可能辦出各種冤假錯案。

所以這種主官意誌大於律法條框的情況,到底是好是壞,屬實難以說得清楚。

梁叛再往前翻,看到許多其他的案子,有些還是冉天罡作為主簿審理的,他的判斷就很少有個人的主觀意識,最後的審結語也是條理分明,全都是“按《大明律》某條、《大誥》某例,審斷如下……”

這風格便與張夢陽全然不同了。

梁叛正在想兩人的方式孰優孰劣,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似有馬匹從縣衙之外疾衝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