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飛押著一幹人等來到華亭縣衙的時候,大堂裏正在激烈地爭吵,主要爭吵對象是盧獻之和劉世延。
梁叛則負責煽風點火。
吵架的起因是,梁叛提出一個假設:之前在南京,他被劉世延全城追殺,但是在逃跑過程中,他又被十兵衛的鳥銃擊中,險些喪命。所以劉世延會不會和徐海有勾結?
同時梁叛還猜測,炸毀水次倉是不是劉世延早有預謀,卻假意讓笑麵虎提出來,由盧獻之出麵答應,自己卻裝作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好讓盧獻之頂在前麵分擔壓力?
本來盧獻之對這種挑撥離間的淺顯伎倆嗤之以鼻,根本不屑相信。
但梁叛將他們商議接管水次倉的過程猜得全然不錯,他這人又原是多疑的性格,因此不由得信了幾分,看向劉世延的眼神當中也流露出了一點兒意思。
本來以盧獻之的城府與克製,即便是有所懷疑,仍不至於當中爭吵起來。
但劉世延偏偏有個受不得刺激的毛病,一旦受激隨時可能發作癲狂。
於是誠意伯在盧獻之那種懷疑的眼神刺激之下,病情發作了。
因此與其說是盧獻之因為懷疑和同劉世延吵,倒不如說是劉世延發了病追著盧獻之咬。
盧侍郎自重身份,倒始終克製,隻是被逼得沒法才還一句兩句。
段飛進門時,正聽見盧獻之既惱火又無奈地道:“誠意伯,此事回頭再說,何必此刻非得爭個高下……”
劉世延惡聲惡氣地道:“放屁,你他媽無憑無據懷疑本伯爺通倭,還要回頭再說?你自己勾通佛郎機人已是證據確鑿,為甚麽不是你又勾結徐海做兩麵派?”
梁叛道:“誠意伯,盧侍郎雖然勾通佛郎機人,倒賣台州軍需證據確鑿,但勾結徐海並無實據,你不要冤枉好人哦。”
劉世延道:“甚麽他媽的好人,躲在鬆江府衙和這老閹貨商量怎麽挖坑害人的好人嗎?勾結賊寇、倒賣軍需,哪一條都是大罪,這也算好人?”
梁叛道:“哎呀佛郎機人也隻是做做生意嘛,未必是賊寇。”
劉世延道:“那都是騙騙傻吊的鬼話,你以為廣州那些當官的真信嗎,還不是因為收了佛郎機鬼子的銀子!”
段飛一邊朝裏走,一邊吐了吐舌頭,看來南京傳言誠意伯有癔症,會發癲狂病,並非空穴來風啊……
梁叛看到段飛的時候,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因為他看見笑麵虎已經給邢肅使了眼色,並準備出聲製止劉世延了。
笑麵虎也瞧見了段飛,看到後麵跟著一長串披頭散發、精神萎頓,連走路都踉蹌打晃的人。
邢肅立刻推開段飛,扯住最前麵的江榮,問道:“江通判,你們是否被梁叛用了私刑?”
盧獻之也顧不得劉世延發瘋了,搶到跟前,皺眉道:“江榮,林逋呢?真的死了?到底是畏罪自殺,還是有人殺人滅口?”
江榮神情恍惚,兩眼全無神采,根本不懂得回答,隻是機械性地朝前走。
笑麵虎隻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因為這種狀態的人他見得多了,錦衣衛的昭獄和東廠的刑牢裏最不缺的除了嚎啕喊叫的,就是這種已經喪失了精神的人。
不過這不是甚麽大問題,一般視精神受創的的深淺,短則一二天,長則三五年,便可恢複痊愈。
不過有些人受創太深的,即便恢複了,心裏也會留下陰影,而且大多會伴隨一生。
笑麵虎就曾經見過一位十幾年前的翰林院侍讀,正六品官,因為卷入一個案子當中,在東廠刑牢中被整整折磨了六個月,出來以後整個人便瘋了,開始乞討為生,過了十多年仍每天在皇城外麵轉悠,卻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麽。
但他還是有些好奇,梁叛把江榮帶走,也不過一天一夜的時間,如何能把人折磨到這種程度?
而且江榮和其他人身上,都沒有明顯的傷痕。
以他的經驗,人進了刑牢以後,精神變化要分成好幾個階段的,即便是最脆弱的人,也要到三五天以後,才會進入最後這種半瘋半癡的狀態。
如果不是敵對關係的話,笑麵虎甚至想要當麵向梁叛請教一下用刑技巧了。
邢肅問了半天,江榮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但仍不死心,又抓住一名林逋手下的書辦,想要再問。
可他的手剛碰到那書辦的肩膀,後者便驚恐地喊叫起來,隨後突然站得筆直,兩條手臂緊緊貼在大腿兩側,仰著脖子像是背誦條令一樣大聲道:“林逋有罪!
“林逋在麻城縣派人假扮土匪坑殺解民,貪汙丁稅三千六百五十七兩六錢!
“林逋在崇安縣貪汙庫銀七千四百八十七兩,並燒毀縣衙庫房掩蓋證據!
“林逋崇佑十三年在嘉定故意截留鬆江解戶的車水腳銀,蘇州漕幫收不到船錢不肯發船起運,導致當年布解誤期,逼死八名解戶,貪汙粗細布十七萬物千匹。
“林逋在鬆江府倒賣水次倉台州軍需粗布六千匹,木棉一萬斤,並燒毀水次倉三座倉房掩蓋證據。”
這書辦一口氣說完,眾人已然全是驚駭之色。
本以為他說完便會住口了,誰知最後一個字說完後,隻喘了一口氣,立刻又再說第二遍,而且與前一遍分毫不差,全然是在強製背誦的樣子。
正當他第二次說到崇佑十三年林逋貪汙布解時,縣衙門口剛好走進一個人來,將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登時定在那裏,再無力氣向前了。
張夢陽不知道自己的縣衙大堂裏為何突然聚集了這麽多人,但他實實在在聽見了一直困擾著自己這些人多年的答案。
張夢陽頓時感到全身虛脫,心中一片茫然,扶著門框,又悄然退了出去。
一直到那書辦開始背第三遍的時候,梁叛終於在公案後麵喝道:“好了,不必坦白了。”
那書辦立刻硬生生截斷了自己的話,牢牢將嘴巴閉上,身體卻仍舊保持著標準站立的姿勢。
段飛退了他一把,說道:“稍息!”
那書辦的身架子立刻垮塌下來,再度變得歪歪倒到,精氣神也仿佛瞬間泄掉了一半,重新回到之前渾渾噩噩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