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城好封,四陸門四水門一堵,便進出不得了。
不像南京城,內門十三,外門十八,內城周長七十餘裏,外城周長百二十裏,連山過水,沒有幾萬人根本不必談甚麽封鎖包圍。
常樸忽然跪下行禮,麵容懇切地道:“大人,鬆江城定然出事,請容下官回城。”
何慎恭一時有些錯愕,其實自打水次倉爆炸失火的那一刻起,何慎恭將常樸扣在此處,已沒甚麽意義了。
冉天罡舉報的那些事情,也都無從查起。
因此除了一開始的一天半天之外,何慎恭早已不將常樸當成嫌犯看待,見麵也是同輩學長之禮,常樸若要離開,其實說一聲告辭便是了,何須如此大禮?
他想了想道:“蘇鬆賦稅,的確是南直隸亟待解決之患,鬆江府城不可先行亂了。這樣罷,我與你一道兒進城去瞧瞧,到底出了甚麽事。”
何慎恭這些時日,一直避著城裏的糟亂混戰,打算等那些瘋子們分出個結果來,再進城去,才能安安穩穩地坐陣,為今年賦稅之事理個眉目出來。
可是現在,他要進城,還是為了賦稅之事——如果鬆江城先亂了,甚至先打爛了,那還談甚麽一府的經營調度,賦稅之事雪上加霜,還有甚麽政績可言?
封城的人其實沒有進城。
桃渚所千戶程燁雖然依照梁叛的話,派兵堵了城門,但軍紀便是軍紀,說了行軍之中不準進城,便是不準進城。
至於梁叛說的抓倭寇,這倒是個理由,但是倭寇呢?
程燁站在披雲門也就是東門外,梁叛站在門裏。
程燁穿的是五品的青袍熊羆紋樣戎常服,繃著一張年輕的臉龐,雙目注視著門裏的人。
大明武官穿常服喜歡“僭上”,穿著高品軼的色彩紋樣,五品青袍已很少有人會穿,畢竟青色常服穿著像個校尉官,哪裏是一方千戶所主管的衣裳?
因此武官們的常服大多緋袍豹子起步,乃至超品的麒麟、白澤繡樣。
梁叛抱臂在胸,將程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個月不見,這少年也不知經過了怎樣的殘酷訓練,臉上稚氣消去大半,看上去比之前成熟許多。
程燁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差點破功,連忙清清嗓子道:“五哥,沒想到你到現在也沒把鬆江府拿下,戚將軍說他有點失望。”
梁叛哂笑道:“他失望個鳥?你讓他一個人到京師去單挑滿朝堂的文武公卿試試。”
程燁笑笑,沒有在這個很可能冒犯頂頭上司的話題上多聊,轉而說道:“五哥,對不住,戚將軍下的令,行軍期間不準進城修整,所以我把人都安排在了外麵堵著。”
梁叛道:“不能進便算了,軍令如山,軍紀如鐵。你們幫我好好守好門便可。”
程燁看看左右,揮揮手讓後麵的人退出幾步,才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戚將軍說了,你要借兵可以,但必須捉到倭寇,否則便殺你的頭。五哥,眼下城裏是甚麽狀況,真有倭寇嗎?你手裏有幾個人?”
梁叛道:“真有倭寇,南京那個使鳥銃殺人的就在這。不過城裏現在沒我的人,被東廠押走了,還有一部分人在城外守家,也沒幾個。現在盧獻之和邢肅恐怕在想辦法殺我,我等會就要去打架了。”
程燁聽著又是東廠,又是盧獻之、邢肅的,頓時頭皮發麻,心想:大哥你到底是惹了多少人啊?
不過他一聽“打架”二字,不由得眼睛一亮,頓時有些心動了。
至於誰誰誰想殺梁叛這種事,他倒並不如何擔憂,畢竟那一晚全城殺梁叛的情形他是親身參與的,那樣的陣勢都沒能把梁叛殺死,何況一個鬆江城?
不過他還是提議:“五哥,你要是把握不大,幹脆就出城來,我看誰敢出來動手?”
梁叛搖頭道:“算了,有些事還是要解決的。早解決早開路,我還得趕去台州繳令呢!”
程燁便不再勸他,其實他自己根本不想勸,都是他爹程沾臨走時的“諄諄教誨”,讓他在外麵做事,務必求穩,也要勸梁叛力求穩健。
穩健,穩健個屁!
程燁道:“那行,五哥,你甚麽時候要人進城?我馬上清點人馬。”
梁叛拍拍他的肩膀,朝後麵堵在門外、隊列整齊的新軍看了一眼,說道:“等會,等我的信號。或許用不著,你們現在進來,盧獻之和邢肅的人就不敢來殺我了。但是過了中午他們還不來殺的話,你們也要進城,不然時間不夠,我要全城搜人。”
程燁嘴角抽了抽,剛才看梁叛的意思,他好像是個孤立無援、遭到眾人合夥迫害的受害者,可是這世界上哪有受害者盼著別人上門來加害自己的?
因此程燁斷定,梁叛絕不是受害者,他多半是挑事兒的!
不然幹麽人人都要跟他動手?
梁叛道:“那我先回了。”
程燁道:“好,不過要快,最遲隻能到四更天,不然趕不上繳令了。”
梁叛納悶地道:“我還想問呢,戚將軍怎麽這麽著急將新軍派過去?我以為最少還要再練兩個月的。”
程燁再次壓低了聲音道:“你不曉得,去年南京兵科給事中上奏說倭寇駐泊寶山,肆虐江南,難以遏製,所以請求仿照崇佑八年、九年等年例,增設一名總兵官,整飭江洋,總製淮海,並轄蘇、鬆諸府。
“年初兵部議複,皇上近日批了,下詔加設江淮副總兵,提督海防,駐紮金山衛,馬上就要到鬆江上任。所以戚將軍要給他騰地方,雖然不騰也沒事,不過人家是副總兵,統管江淮一帶,我們在別人轄區內,留下來就要受人轄製,還不如早早到自己地盤上去。”
金山衛便是解戶祝四舅等人所住的金山鎮所在,就在鬆江府境內。
梁叛沒想到會突然又冒出一尊大神來,不禁問道:“新來的副總兵是誰?”
程燁道:“福建參將湯克寬。”
梁叛暗叫好家夥。
又是個猛人。
他點點頭表示了解,便反身回城了。
……
華亭縣衙,梁叛仍坐在那張破了個洞的公案後麵,隻是桌上多放了兩根鐵索、兩柄鐵尺,還有一把腰刀。
眼看插在門口那杆長槊的影子已經越來越短,短到快要轉到正北方的時候,突然大堂四麵都傳來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音。
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