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是一位中等身材,寬肩厚背的中年漢子,一臉憨厚的微笑,沒戴帽子,若非穿了一身青袍白鷳的戎常服,梁叛幾乎要將他認作一位田間地頭走出來的莊稼漢。
不過既然穿了這身常服,身後又跟著一個提著“千戶府”燈籠的小廝,那麽此人的身份已不必介紹了。
梁叛拱手道:“冒千戶,幸會。”
冒千戶見他並不行禮拜見,隻是如此平平淡淡的招呼,倒有些意外,眨了眨眼笑道:“哈哈,梁百戶,果然是一表人才啊。半夜打攪,勿怪勿怪!”
梁叛將他請進來道:“冒千戶有何指教?”
冒千戶聽他語氣頗為冷淡,愣了愣,隨即拍了拍腦門,恍然大悟地道:“哈呀,怪我怪我,梁百戶不遠千裏前來上任,冒某居然全無地主之誼、同袍之義,實在失禮得緊,失禮得緊!”
他說著轉頭向那小廝,懊悔地道:“你為啥不早早派人來找我回城?我也不該執意去後山北麵的,唉!”
那小廝隻是低頭,不敢辯解。
梁叛見冒千戶不住地責備自己,反倒過意不去了,苦笑著道:“冒千戶既有公務在身,自然公務要緊。”
他一邊說一邊再度將這位其貌不揚的千戶大人打量了一邊,似乎與他心中所想的形象全然不符。
這位即將離任的千戶官,對自己的態度為何與那吳吏目出入如此之大呢?
冒千戶不知他心中所想,在屋內的凳子上坐了,鼻子嗅了嗅,約莫是聞到了黴味,皺眉道:“這樣客房如何住得,梁百戶,桃渚所官上有宅院可住,你既到了,早晚也要交到你和程千戶的手中,不如明日便帶你去選一間住下,總是強似這種地方。”
梁叛道:“是,多謝。”
冒千戶道:“今日實在不知你老弟便到,否則巡視屯田一事一定要往後拖一拖,一來空出時間給你接風,二來也好帶著你一道兒巡視一遍,也好教你和程千戶日後熟悉情況。”
梁叛道:“不妨,接風甚麽的倒也不必,冒千戶的好意心領了。至於巡視屯田,到時候冒千戶派個熟悉的同袍帶職下走一趟便是了。”
冒千戶道:“也好。梁百戶,你可知對咱們當兵的來說,甚麽是最重要的?”
梁叛心想:怎麽大半夜的來考我?
口中說道:“是士氣?”
冒千戶連連搖頭:“不是不是。”
梁叛道:“那是兵器?”
冒千戶更是大搖其頭:“愈發不對了!”
梁叛道:“那是戰術陣法?”
冒千戶將一隻蒲扇大的手掌重重一揮,說道:“都不是,是糧食!”
梁叛隻見他手掌心全是厚厚的老繭,練武的是練不出這種繭子的,非得是幹農活的才行。
他聽了冒千戶的話,心裏覺得這話雖非絕對,但也很有道理。
當兵的連飯都吃不成,還打甚麽仗,還有甚麽士氣?
隻是這話雖然不錯,卻不知冒千戶何以突然提及此事。
梁叛道:“還請冒千戶指教。”
冒千戶又是擺擺手,咧嘴笑道:“哈哈,指教個啥,小時候窮怕了餓怕了才這樣說,意思是屯田關係一軍命脈,非得著緊不可,就是這,有啥個好指教的。”
他頓了頓又道:“梁百戶,我瞧你文質彬彬,莫不是讀過書的?”
梁叛道:“讀過兩本閑書。”
冒千戶道:“啊,你謙虛了。既然這樣,看衙門的賬冊沒問題咯?”
梁叛道:“應該可以。”
冒千戶露出慶幸之色,說道:“那最好。我來便是同你打個商量,明日我還要往北去巡視屯田,如果明日回不來,那便繼續向北,恐怕要走好幾日。
“你也瞧得出,我一個大老粗,隻曉得怎樣種地,但是記錄做賬一概不通。所以,我明日要帶吳吏目一道兒走,衙門的事情,隻好偏勞你費心咯!”
梁叛道:“可是衙門的人物器械錢一套賬冊太多,我一個人恐怕很難對得完。最好還是請吳吏目或者其他熟悉情形的同僚留下來,將這些賬冊對齊,等程千戶一到,便可順利交接了。”
可這次看上去話很多的冒千戶,卻不說話了,垂著雙眼,看不出他有甚麽反應或者表情。
就在梁叛納悶之時,卻聽冒千戶淡淡地道:“明日吳吏目同我去。”
這次是梁叛沉默不語。
梁叛對這位好像個莊稼漢的冒千戶,又有了一點新的認知。
“哈哈!”冒千戶突然又笑起來,厚實粗糙的手掌伸到梁叛跟前,“梁百戶,聽說你還有一道軍令要繳,眼下還不到三更,請拿出來,我這邊替你簽了。”
梁叛取出那份令信,打開來也不看看啥內容,取了筆便快速寫了自己的名字:冒慧仁。
名字後邊是“如期繳令”四個字,加上年月日時。
梁叛見冒千戶一筆小楷居然寫得十分漂亮工整、形意飽滿,而且頗相近於館閣體。
這筆字到底算是甚麽水平,以梁叛對書法的淺薄見解還無法判斷,但他能肯定,這字比自己寫得好得多。
冒千戶真的是大老粗?
他忽然覺得這冒千戶開始讓人瞧不透了。
這位在桃渚所千戶的位子上做了十幾年的軍官,此時緩緩從凳子上站起身來,將那封自己簽了字的令信交還給梁叛。
梁叛看了一眼,確實無誤,便收回囊中。
至於吳吏目的事,他已經沒法再提了。
冒千戶背著手走出這個房間,從門內跨到門外,又從門外到消失不見。
梁叛有點知道了,冒千戶這次來,說了半天其實就為兩句話:
第一,屯田很重要,我要盯著桃渚所的屯田,沒工夫幫你接風洗塵。
第二,同樣是為了屯田,吳吏目我帶走了,剩下的事交給你自己。
這是對自己在桃渚所衙門裏發表的“豪言壯語”的反披。
對於梁叛來說,這兩句話合在一處,再換個說法就是:冒慧仁在幫吳吏目打自己的臉!
——你不是很凶很厲害,要讓吳順負責麽?現在老子將吳順調走了,人都不在,後麵出了任何事就隻有你一個人擔著啦。
梁叛笑了笑,沒再多說。
冒慧仁這是專門跑來給自己一個更紮實的下馬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