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中睡了一覺,還是老時間睜開雙眼,那股若有若無的黴味好像又濃重了些。
梁叛翻身起床,揮手在鼻端掃了兩下,仍是掃不去那種怪味。
他搖搖頭,暗笑道:“城裏的獨一家客棧……看來壟斷的買賣服務質量都不會高啊,還是得引入競爭機製才行。”
這時忽聽樓下街上有個破鑼嗓子喊道:“大東家到啦!”
隨即便聽一陣咚咚鏘鏘震耳欲聾的鑼鼓聲,敲得既無節奏,又無韻律,純屬圖一個熱鬧。
梁叛頓時慶幸自己起得早,不然這會兒一定被這噪音吵瘋了。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忽然隔壁有個聲音怒罵道:“哪個小娘生的倒路屍啊,大清早敲敲打打,恭喜出殯啦?”
那聲音又尖銳又淒厲,樓下的鑼鼓聲戛然而止,一瞬間鴉雀無聲。
梁叛好笑的同時,卻覺得這聲音自己似乎聽過,但並不如何熟悉。
仔細一想,便想起來了,這人是自己在路上遇著的那王四。
可是自己離開那小鎮的時候,王四還在同那南京都察院的王司務說話啊,怎麽昨晚也住在這客棧裏?
莫非自己前腳走,王四後腳也動身了?
可他為啥偏偏也到桃渚所來呢?
不過這些念頭隻是悄然冒出,便被梁叛甩到一旁去了,穿好一身行裝,取了行禮,便開門下樓,到櫃上會鈔。
在樓梯上走到一半,便聽樓下有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道:“誰教你敲敲打打,我們開的是客棧,不怕攪擾到客人歇息嗎?”
這是在責備店裏方才安排的鑼鼓,但聽這語氣,應該便是那位“大東家”。
梁叛提著行禮下樓,便瞧見一位三十來歲,身材頎長,方麵大耳的男子,穿了一身幹淨利落的綢衫,頭戴瓦楞帽,正在那裏訓斥店裏的掌櫃和夥計。
梁叛一邊走下樓梯一邊說了聲:“會鈔。”
約莫是看見客人下來,那大東家不訓了,抬頭看向梁叛,雙手一抖袖子,朝這邊拱了拱,一臉歉意地道:“抱歉,攪擾到客人歇息,房錢免了!”
他轉臉朝身後的小廝道:“阿僖,陪客人上街瞧瞧,有甚麽早點好吃,你買幾樣送與客人,就當賠罪。”
他身後走出一個臉扁扁的後生,叉著手彎了彎腰,站在門後麵等梁叛。
誰知梁叛笑了笑說道:“不必,我起得早,你們也沒吵到我,掌櫃的,會鈔罷。”
那大東家“哦?”了一聲,有點不可思議地將梁叛打量一遍,再次拱手道:“鄙人是此店東家,一向在台州,小姓陳,字小堂。不知客人仙鄉何處,貴姓尊字?”
梁叛道:“敝處南京,姓梁。”
他沒有告訴對方自己的“尊字”,因為實在沒這個習慣。
陳小堂道:“原來是梁兄。做生意講一個‘信’字,既說免了梁兄的房錢,怎可出爾反爾,今日得見尊麵,權當交個朋友,還請萬勿推辭。”
梁叛見他一片殷勤,倒也不必拒絕了,否則反倒顯得自己矯情。
當下拱拱手道:“那便多謝。”
說罷又點了點頭,背起行禮便朝外走去。
一個夥計才想起來這客人還有馬拴在此處,連忙到後麵馬棚裏去牽馬出來。
梁叛還是去桃渚所衙門,一路上也沒想王四的事,也沒想那個甚麽陳大東家的事,而是在想著桃渚所的賬目名冊。
昨晚那吳吏目的態度實在可疑,在他們初次見麵,沒有任何仇怨矛盾的情況下,梁叛想不出對方出於甚麽緣由和心理,直接拒絕正常的交接工作,並迫不及待地逃離出去。
他不禁對自己即將接手的賬目和名冊擔憂起來。
走了沒多遠,便見前方街邊一個小食攤,梁叛瞧見那支在道旁的一張席蓬、蓬下一張方桌,便想起丫頭在六角井的小吃攤子。
正好尚未吃過早飯,他便走進席蓬,在那方桌邊上坐了下來。
此時桌上已經坐了兩人,都是尋常商賈打扮,同時向梁叛瞧了一眼,便繼續邊吃邊侃。
梁叛不知這攤子上賣些甚麽,叫那攤主來問過之後,要了一碗鹹糟羹,四隻扁食。
這時忽聽見同桌的其中一個麻子臉道:“陳大東家也算是個和氣的人了,方才瞧見,還同他打了招呼,半點兒沒有台州大商的架子。”
對麵那胖子卻頗不以為然:“陳家人,假和氣罷了!你不記得他爹和他哥麽,向來不拿眼睛瞧人,逢人便說:他家往來的隻是府縣老爺、秀才貢生這等衣冠中人,連胥吏土紳也不應酬。方才陳二造的排場,鑼鼓敲打得一城都聽得見,可見也是個架子大的。”
麻子臉辯解道:“陳大東家畢竟同陳家人不同。”
胖子冷笑道:“他不姓陳麽?”
麻子臉道:“他隻是姓陳,早已同陳家割裂了,如今自己創了南北商行,和陳家的四海商行不相幹啦!”
胖子這才詫異地道:“那客棧卻是陳家四海商行的產業,他如何得來?”
麻子臉道:“他出走的時候陳家人原是不肯分產業給他,最後是他家老太太看心疼孫子,一定要分他一些產業,好讓他自立門戶,他二叔才把這客棧劃了給他。其實這客棧年年虧損,對陳家隻是個累贅……”
胖子咂嘴唏噓了幾聲,忽然道:“咦,今天是五月初三,陳家曆來查賬的日子,豈不是說四海商行也要派人來查另外幾家鋪子的賬?”
麻子臉道:“哈,正說得是,兩邊碰見的話,要有戲看了……”
梁叛將自己的早飯吃完,結了賬離開的時候,那兩人還抱著手裏的碗在扯甚麽陳家和陳小堂的八卦。
到了桃渚所衙門,裏麵隻有一個灑掃的雜役,也是剛開了門,抱著個掃帚,靠在門框上打盹。
梁叛將馬拴在馬樁上,也沒理會那雜役,徑直走進院裏,還在昨日見到吳吏目的東屋,隻見昨晚吳吏目的那張大案已經收拾得一幹二淨,隻在桌肚裏摞著一大堆厚厚的書冊。
梁叛心道:連桌子都收幹淨了,這是打定主意不再出現了啊!
他走到吳吏目原來的位子上坐下,隨手從桌肚裏拿了一本書冊放在桌上,見是去年桃渚所的錢糧賬簿,嘩啦啦隨便翻了幾張,手指卻忽然在其中一頁上停了下來。
隻見本頁寫著:崇佑三十一年總計入賬一萬三千五百兩,度支兩萬二千七百四十八兩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