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戴瓦楞帽的中年微微昂著頭,朝屋內掃了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梁叛身上,再看看梁叛身前的這張桌案,大喇喇地道:“你是何人?吳風和不在?”
梁叛皺眉,反問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從腰帶中抽出一柄折扇,打開來朝梁叛一亮,是一幅山水的灑金箋扇麵,畫工如何梁叛不好判斷,但是扇麵題識的“征明”兩個字還是能認得的。
亮個文征明的扇麵,啥意思?
難道他是文征明?
年紀也不對啊。
文征明這會兒得有八張了罷?
梁叛看看那人,不耐煩地問:“甚麽意思?你是哪來的?有甚麽事?”
那人也把眉頭皺起來,他身後那少年小廝道:“這是我們四海商行的少東家,桃渚所的人呢,我們少東家來收賬!”
梁叛目光微凝,這人原來是四海商行的少東家。
那不就是桃渚所的債主?
他想起小食攤上那兩個商人說的話,今天貌似是四海商行查賬的日子,那個台州陳家要來人的。
可是為啥偏偏就先跑到自己這裏來要賬?
梁叛暗罵一聲點兒背,說道:“桃渚所的人不在!”
他想,反正還沒交接,自己雖然已經上任,但賬還不歸自己管。
就算順利交接過了、吳吏目也並不留下來當差,那這賬也輪不到自己頭上。
自己隻是個帶兵的百戶,賬冊的事自然會有新的官吏來過問。
那位少東家冷笑道:“曉得今天五月初三,我們家要派人來查賬,就都跑了是嗎?哼,你們桃渚所幾時成縮頭烏龜了,倭寇打來的時候,是不是也當烏龜啊?”
梁叛這兩天已夠窩火的了,現在又來個不知道高低的商人,在自己麵前大放厥詞。
他想:老子好歹也是個正六品官,你算老幾?
梁叛朝那少東家勾了勾手指,笑道:“過來,有句話想請教。”
那少東家疑惑地看看他,朝前走了兩步,輕輕俯身下來,問道:“甚麽事?”
梁叛霍然起身,抓住這廝的後脖領子,繞過書案,將這少東家一路提在半空,出了屋子。
那小廝跟在後麵又拉又扯又罵,被梁叛輕輕一腳給踹翻了三個跟頭。
梁叛提著那少東家,一路走到衙門大門後麵,朝門外泥土路上重重一摜,百十來斤的身子給他扔棉包似的摜出了兩米遠。
那少東家慘叫起來,恰好小廝連滾帶爬地追到門後,梁叛又是一抓,將那小廝也拎著扔到了門外。
扔完兩個人,梁叛拍了拍手,“哐當”一聲將大門關了。
那名灑掃的雜役站在門外,剛剛從一場打盹中驚醒。
他被那一陣關門風掀得睜不開眼,末了看看那緊閉的大門,有些茫然地撓撓頭,嘀咕道:“那是誰?”
他又看看倒在地上捂著屁股慘叫的少東家,說道:“這又是誰?這是哪?我是誰?我在這幹甚麽?”
他低頭看看自己懷裏抱的掃帚,連忙扔到地上,打著哈欠揚長而去。
衙門大院裏就剩梁叛一人了,他重新翻看起那些賬目,主要是關於桃渚所向四海商行的借貸細賬。
他找到了曆年與四海商行訂立的契約,桃渚所這邊的經手人有時是冒慧仁,有時是吳順,有時是別人,但都蓋著桃渚所的大印。
而四海商行的經辦人起初比較固定,從頭一年到崇佑二十八年,簽字的都是一個叫陳鬥南的人名,不過二十九年和三十年,簽的則是陳典,到崇佑三十一年又換成了陳亭。
而且桃渚所和四海商行的契約是一年一簽,當年簽的數額包含了往年累積的總數,所以每次簽完新的契約,前約便統統作廢。
所以到了崇佑三十一年的那份契約上,桃渚所一共欠四海商行的連本帶利是一萬零六百五十四兩。
這是已經將曆年積累的賬,以及崇佑三十一年本年的利息全都計算在內了。
梁叛看了看日期,每一份契約截止之日都是第二年的五月初三。
也就是四海商行查賬的日子。
梁叛大致弄明白了,正琢磨剛才那位少東家到底叫陳典還是陳亭的時候,忽然一抬眼,瞧見地上落了一把折扇,正是那少東家遺失在此的。
梁叛走過去撿起來,撣了撣灰,再看那文征明畫的扇麵,卻見文征明的鈐印下麵,還有一方更大的印,依稀可辯是“陳紀寶印”四個大字。
那豈不是說,剛才那少東家名字既非陳典,也非陳亭,而是叫“陳紀”?
梁叛暗暗納罕,怎麽又冒出一個陳紀?
他再看那方腥紅的大印,不禁啐了一口,罵道:“好扇子,毀了!”
這幫喜歡蓋戳子的人真有夠萬惡的。
梁叛先將賬冊放在一邊,又大致了解了一下衛軍名冊,卻見名冊隻有崇佑十年及以後的,以前的用處不大,或許銷毀了,或許封存了。
名冊上記錄,崇佑十年時桃渚所城中尚有軍戶八百六十七戶,按照每戶一丁的話當年桃渚所衛軍總人數應該在八百六十人左右。
這個人數與滿員時相差有二百多人。
梁叛自言自語地道:“還行啊,軍戶不算流失太多。”
但當他翻到崇佑二十年的時候,城中軍戶便已不足八百戶,衛軍總數也在七百八十上下徘徊。
到了崇佑三十年,這種軍戶流失的情況更加嚴重,統計之下僅存六百四十戶,具體流失的原因沒有記錄,隻知道當時的衛軍總數隻有六百二十人不到。
去年倭寇上岸頻繁,桃渚所與倭寇小規模接戰數次,衛軍總數更是降到了五百四十人以下,不足滿員的一半。
今年元月的統計中,衛軍數量略有回升,達到了五百七十人。
可到了上個月,這個數字已經不到五百!
今年長期不曾發餉,已經開始出現大麵積的逃兵現象了……
當然了,衛軍是拖家帶口,大部分人不會逃,也沒辦法逃。
但這並不能讓梁叛感到放心,相反,他看著眼前的數字,隻覺後背一陣陣地冒冷汗。
抗倭,抗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