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寄縮了縮脖子,站起來答道:“稟大人,屬下和冉給事在蘇州便被人盯上了,一路逃到朱涇的時候,眼看逃不過了,冉給事便命屬下先走,引開對手的注意……”
“這我知道。”梁叛道:“我是問你怎麽被台州河幫的人抓住的。”
管寄的水平梁叛很清楚,在整個斥候總即便不是排名最靠前的,也在最好的那一批當中,否則陳老板也不會派他跟隨冉佐到浙江來。
以他的能力,別說隻是偷個河幫客運的小船,即便藏進倭寇的海船裏,也不至於被立刻發覺。
就算身上有傷,但作為一個專業的斥候,在出手之前也要綜合判斷自身的條件,在條件不足的情況下依然出手,也不符合斥候總平常的訓練要求。
“還有,”梁叛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一會兒像要死的人,一會兒又生龍活虎的,傷情這麽不穩定嗎?”
管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朝梁叛拱了拱手道:“不愧是梁百戶,屬下這點小把戲,一點兒也瞞不過大人你。”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收斂笑容,湊近到梁叛身邊,壓低了嗓門,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了。
原來管寄和冉佐在蘇州的時候,就查到蘇州漕幫的黃老大有私通倭人的嫌疑,而且這事背後有佛郎機人的影子。
管寄和冉佐後來判斷,追蹤他們的倭寇或許並非徐海的人,而是聽命於東南的許棟。
因為倭寇頭目之中,同佛郎機人牽連最深的,就是許棟。
而他逃到台州以後,之所以會被台州河幫抓住,其實是故意詐傷賣了個破綻,目的就是為了接近羅南鬥。
梁叛奇怪地道:“你為啥要查羅南鬥?”
管寄神色凝重地道:“因為蘇州漕幫的黃老大,和羅南鬥,都是耶穌教!”
梁叛大驚:“甚麽,老黃潮也是耶穌教?”
他忽然想起在鬆江,最早從軍需一案中查到的信息,就是寶逵利用烏老大這個中間人,在鬆江和蘇州之間往來運貨,而蘇州那頭接應的人,正是蘇州漕幫的。
但是因為寶逵和烏老大這兩個線索相繼斷了,蘇州那邊的“下線”便無處可查。
而裴德洛翻在江口的船,也是從蘇州滿載了布匹離開的,這些布也就是直接或者間接從蘇州幫那裏得來。
甚至可以大膽地假設:老黃潮作為耶穌會的教徒,他的蘇州漕幫正與佛郎機人存在某種程度的合作,裴德洛就是老黃潮入教的接引人!
佛郎機人的目標,也的確就是關乎朝廷漕運命脈的各大漕幫。
如果一切猜測都能合龍的話,那個蘇教士對南京漕幫的了解,很大可能便是來自老黃潮提供的情報。
這樣一來,梁叛更是非會一會這位蘇教士不可了!
本打算將管寄留在貨棧休養的,但管寄本人已經受夠了這個地方,提出要跟著一起進城。
梁叛想想,等會進城要同陳亭碰麵,若籌備糧食的事有所變故,或許便不再回來此處了,將管寄帶著也好。
反正這小子身上除了最近幾天被台州幫的人揍出來的淤青腫痛之外,並沒有甚麽影響行動的大傷。
兩人出了貨棧,從興善門進了城。
梁叛記得陳亭的糧行在廣文坊一帶,進興善門以後沿著路一直朝北走便是了。
興善門與南京的聚寶門頗有類似之處,一樣在南向正中,一樣是人貨進出往來極其繁榮的關口,進門後已是人潮湧動,熙攘不絕。
“大人,你瞧,東麵那座山叫巾山。”管寄竟當起“導遊”來,伸手朝東麵一片鬱鬱蔥蔥的山峰一指,“台州城裏好玩的去處,都在這山上了。”
梁叛轉頭看去,果見一片山林掩映之中,幾座峰頭互相交疊,山中頗有建築,有屋有塔,高低錯落,山道之間隱隱有許多遊人攀行上下,看上去的確是個遊覽形勝之處。
可他現在哪裏有心思想著玩兒的事,因此隻對管寄的話笑笑不答。
不過等冉清過來,桃渚所一切穩定以後,倒是可以帶著冉清她們四處逛逛,這巾山也可作為一處備選。
但天下的事有時就是這麽奇怪,梁叛沒想到巾山上去,卻偏偏有人一定要將他拉去瞧瞧。
梁叛遠遠便瞧見了那個人——一個瘦高的大個子,站在人群中左顧右盼,頗有鶴立雞群之意,想讓人不注意都難。
那人沒瞧見梁叛,似乎正在人群中尋找甚麽人,但梁叛的眉頭卻不由得皺了起來。
那居然是高腳七!
高腳七不知道在找甚麽人,遠遠的也瞧不見麵上的表情,隻是顯得很著急的樣子。
梁叛第一反應便是:裴德洛跑了!
高腳七他們一行是緊跟著梁叛離開鬆江府的,一行四人,除了老七自己以外,還有小林翔太、老黑以及裴德洛。
老黑是不會跑的,小林若要逃走的話,高腳七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會是小林的對手。
那麽現在隻可能是裴德洛逃了。
怪不得高腳七他們這麽久都沒到桃渚所去,原來竟跑到了台州。
梁叛不由得牽馬跟了上去,管寄有些意外地跟在邊上,沒想到自己隨口一介紹,會有這麽大的吸引力?
眼看著高腳七那個高出路人大半的腦袋,在人流之中時隱時現。
梁叛跟著那小子一路擠到巾山西麓的一座大廟門外,之間那黃牆當中豎起一座牌樓,上書“神龍古刹”四個字。
高腳七的身影便從那石牌樓下方穿了進去,梁叛正要跟上,卻忽然被兩個穿直裰戴方巾的書生橫插過來擠在了前麵。
那兩個書生擋住了路徑,卻並不向前走,反倒停下了腳步,抬頭去看那牌樓上的字。
隻聽其中一人搖頭晃腦地道:“這天寧寺的牌樓上刻著‘神龍古刹’四字,鄒兄可知何意?”
那鄒兄笑道:“如何不知?這天寧寺始建於唐神龍元年,起初便叫‘神龍寺’,神龍古刹便是由此而來……”
“鄒兄果然見多識廣……”
梁叛站著等了片刻,那兩名書生隻是不走,站在那裏指指點點,一會說牌樓上的字不雅,不如館閣體,一會又說到神龍政變,談起武後亂唐。
梁叛實在不耐煩,朝管寄使了個眼色。
管寄上前拎住二書生的後領,一手一個丟了出去,口中罵道:“滾你奶奶的蛋,好狗不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