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順在得到了王四拍胸脯的保證以後,已然將四海商行的這點動機和盤托出,梁叛自然知道四海商行的目標和底線在哪,所以他大可將戲演足了,不怕對方扯本兒不玩。
“不行!”再度斷然拒絕,梁叛道:“丟了屯田是大罪,十幾二十畝還說得過去,若是成千上萬地丟了,奪職都是輕的!賴都事,你老兄不會不懂?”
賴都事自然知道這些,所以他對梁叛的拒絕並不意外,而且早已抱有準備。
“梁百戶,鳥銃是必須要買的,這是都司的意思。”賴都事從兜裏摸出一份公函來,遞了出去。
公文確實是浙江都司下發的,發出的日期是前天,也就是說有人連夜送了到桃渚來。
上麵朱紅色的印章,與梁叛原先那封四部印信上的印章完全一樣。
其中更是明明白白說了:鳥銃水戰利器,得之則我長寇消,既有四海商行讚助,便著爾所(桃渚所)及時照辦,不得有誤。
梁叛將公函丟下,笑笑說道:“賴大人早有準備啊。”
賴都事搖搖頭:“不是我的準備。”
那就是四海商行的手段了,隻是借了姓賴的官家身份,來出麵應付梁叛。
這話說得坦誠,也是有恃無恐的表現,梁叛心中對四海商行的霸道有些不快,語氣也硬邦邦地說:“那便請冒千戶做主好了,一則尚未正式交接,二則冒千戶仍是正主,我不過是個百戶。”
賴都事有些憐憫地看了看他,說道:“你恐怕不知道,冒千戶已經調走了,也是都司的命令——昨天晚上連夜離開的。”
梁叛氣笑了:“你們四海商行真正手眼通天啊!冒慧仁調到哪裏去了?”
“昌國衛錢倉所。”賴都事倒是沒有隱瞞,一副有問必答的架勢。
“那錢倉所的原來的千戶呢?”
“升任昌國衛指揮僉事了。”賴都事低垂著眼皮,嘴角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聽說是走了南京的甚麽路子。”
梁叛當然知道那是甚麽路子,說實話錢倉所的前任千戶走甚麽路子也好,升多少級也罷,都不關他的事,但冒慧仁調任錢倉所這件事,著實教他倍覺不滿和惱怒。
——這不是因為冒慧仁一走,桃渚所少了個頂缸的,而是為了錢倉所的地理和戰略位置!
梁叛皺著眉頭,將手一伸:“海輿圖!”
他見賴都事抬起眼皮來,瞧了自己一眼,出乎梁叛意料的是,賴都事的眼光之中,竟有幾分理解和讚同的意味,同時也有一些無奈。
他顯然明白梁叛此刻要海輿圖做甚麽,也完全能夠體會梁叛此時的心情。
因為他對這一係列調動的想法,和梁叛出奇的一致——你錢倉所的前任千戶怎麽升官的無所謂,但是將冒慧仁調去錢倉所,絕對不合適!
他很清楚錢倉所的地理位置和戰略作用,也知道冒慧仁最大的問題在哪。
賴都事將一卷嶄新的海輿圖遞給梁叛,並無聲無息地歎了一聲。
梁叛展開四海商行繪製的海輿圖,隻見圖上線條清晰簡潔,而且十分考究,許多近陸的島嶼都有標記,並注明了距離陸地的海程、甚至島嶼的大小、有無合適的停靠港口,並將一些暗藏礁石容易觸礁擱淺的海域畫了紅線。
最重要的是,這圖上明明白白地標注了一處小島,並寫著“龜山”二字。
但梁叛此時卻不打算細看龜山島的信息,而是徑直在寧波府沿海尋找到錢倉所的位置——那是一塊半島陸地,三麵環海,仿佛一隻拳頭從象山縣這個手腕中打出去,直搗入海。
它在海上與雙嶼島隔水相望,又同北方的大嵩所一起,好像兩道門閂,牢牢牽製住進入象山港的通道。
而象山港,是個從大海中一直深入寧波府腹地的狹長海港。
如果敵人突破錢倉所的阻擊進入象山港,在內陸登岸以後,往北二十五裏直達奉化縣,往南三十裏便是台州府寧海縣。
攻下奉化,兵鋒距離寧波府治所在鄞縣便不足五十裏;攻下寧海,便可將整個昌國衛和象山縣同內陸的聯係直接斬斷,這一大片地區將變成孤懸之地、甕中之鱉!
如果倭寇沒有任何攻城略地的打算,那麽在登陸以後,寧、紹、台、金(金華)四府將成為這些賊寇肆意搶掠的天堂……
砰的一聲,梁叛將海輿圖狠狠地拍在了桌上,擱在硯台上的毛筆一蹦而起,“啪”地掉在了桌麵上,筆鋒散亂地將墨汁灑出一片。
賴都事嚇了一跳,但很快收斂了眉眼,搖搖頭歎息一聲。
梁叛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冒慧仁怎麽可以去錢倉所!”
他此刻是一腔的憤懣,卻不知該責怪誰。
怪都司?還是南京大理寺?還是四海商行?又或是冒慧仁自己……
似乎都可以怪,但又好像都怪不著。
最該埋怨的好像是浙江都司的識人不明,但冒慧仁在桃渚十幾年沒有遭遇過刀兵也是事實,這在有心人舉薦的文本當中,完全可以用一句“知兵善守,布防嚴謹,使賊無隙可乘”來將其變成冒慧仁的功績。
賴都事見他這個樣子,自己心中也沒來由地生出一股無力的怒火。
他竟反過來安慰梁叛:“唉,好在餘定仙是寧紹參將,有他在,萬事不至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梁叛看了他一眼,兩人一時間竟有幾分相知之感。
他道:“賴都事,我瞧你不像是個文職官。”
“嗬嗬,文職做起來,的確乏味得緊。”賴都事難得在外人麵前表露心聲,臉上的索然之意,也並未掩飾,“我家過去幾代人,都是帶兵的粗漢,偏偏到我這一代,反倒安在了文職上,說實話,我倒羨慕你梁百戶啊。”
梁叛道:“你何不求個調動,到衛所裏試試?”
賴都事隻是笑笑,不接這個話。事實上他已經托四海商行替他謀求調動了,走的同那位錢倉所前任千戶一樣的路子,隻是眼看朝廷抗倭之勢無可阻擋,軍中各個山頭都在拚命朝直浙沿海的衛所中塞人,等到四海商行的路子走通了,未必還能剩下多少合適的位置可供挑選。
想想這事,賴都事眉頭便不由得微微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