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靠岸,碼頭上引曳的纖夫一時不知該不該替他們拖曳。
就在幾人猶豫的時候,梁叛已經帶著天草芥及其隨從武士,加上小林翔太一行五人搭跳板下了船。
踏上岸邊石板路的那一刻,腳踩在堅實的路麵上,梁叛卻隻覺雙腿發軟,心情說不出的激動。
不過他視線掃過一圈,已經發現了北側和南側的不同。
北港這邊隻是安安靜靜地停著幾艘貨船,岸上是清一色的條石路麵,道旁是一水石砌高大的房屋,整整齊齊地沿著岸便一路排列過去,一直到一條向港口外延伸的大路邊戛然而止。
過了那條大路的另一側,也就是南港一側,則是各種低矮交錯的房屋,擁擠而雜亂,各色穿著的人等在彼處往來交織,路麵也是坑坑窪窪,汙水肆意流淌,時不時還能瞧見幾個黃澄澄的泥坑。
港口內的船舶也是五花八門,橫七豎八地停著的大多都是小船,鮮少有像南港這邊的幾艘大船。
南港也更像是一個日本式的港口,所有的人物風貌也基本符合梁叛對日本戰國的想象。
這又是一個奇妙的旅途!
此刻他終於瞧見了葉宗滿,那個中年人,帶著十幾名武士正氣勢洶洶地趕來。
梁叛見那人穿著發式,倒像是大明的樣式,那人身後的武士也大多是國內武行的裝扮,心裏不由得泛起古怪來。
葉宗滿很快走到梁叛跟前,抬眼向炮艦上看了看,語氣不善地問:“陳東呢?”
梁叛聽他說的居然是漢話,一時之間竟有種回到國內的錯覺。
他下意識地答道:“陳東在後麵啊。”
“後麵?”
葉宗滿正要細問,但很快注意到這人的稱呼——陳東,這人怎麽對陳東直呼其名?
他不由得收起幾分怒氣,試探著問:“閣下是?”
“你是誰?是汪直的人嗎?”梁叛不答反問。
葉宗滿更加眉頭大皺,這年頭已經沒有幾個人敢直接稱呼“汪直”這兩個字了。
不過這更令他心生警惕,拱了拱手,語氣客氣了三分,問道:“鄙人葉宗滿,是老船主麾下。不敢請問,閣下尊姓,是哪路朋友?”
梁叛也拱了拱手,說了句切口:“兄弟是冰淩萬兒(姓梁),冷點子行的(當官的人)。”
葉宗滿愣了半晌,這官家的人怎麽滿口的黑話?
而且大明做官的人,跑到日本來做甚麽?
他隻覺一切都那麽荒誕離奇,一時間竟恍惚起來。
“嗬嗬,開個玩笑。”梁叛笑了笑,就在葉宗滿臉色沉下來的時候,他也立刻變得十分嚴肅,厲聲道:“葉宗滿,貴主汪直歸順朝廷之意可有欺瞞?是否假意歸順,實則暗中與徐海、許棟勾結,侵犯疆土、剽掠百姓?”
葉宗滿心頭一跳,這罪名可大了!他見對方這次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連忙作了個揖,低聲道:“此處不便,請上官到下處一談。”說著伸手一引。
此處的確不便,不僅說話不便,行禮姿態都很不便。
梁叛點點頭,跟著葉宗滿的指引,穿過平整的街道,走進一座寬闊的茶樓之中。
……
還在南港發愣的鬆浦隆信,看著葉宗滿帶著幾人進了那座等閑不招待外人的茶樓,不由得咂了咂嘴,想不出那些人是甚麽來路。
鍋島清房有些著急地問:“隆信大人,怎麽回事?”
鬆浦隆信搖搖頭道:“不知道。”
隔了片刻,他才轉而麵相鍋島清房,不過神情已不如之前那麽熱絡,而是帶著幾分冷淡說道:“龍造寺家的事,鄙人一切聽從相神浦方麵的安排,這便不送了。”
鬆浦隆信決定與老船主一同進退,不願摻和龍造寺家的勾當了,雖然他還不知道是甚麽原因。
實際上現在冷靜想來,以他目前的實力,仍需低調才行,一切的節外生枝都是無謂甚至是於己有害的。
等到自己的實力真正可以壓倒相神浦宗家的時候,鬆浦家自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如果靠龍造寺家的抬舉強行奪得家督之位,那就會變成與龍造寺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麵,當龍造寺家自身難保的時候,自己的結局很可能會像龍造寺隆信那樣,落得個被本家反撲並驅逐的下場……
鍋島清房還不知為何功虧一簣,神色間閃過一抹著急之色,正要再說甚麽,卻被那少年拉了一下。
少年人鍋島直茂冷眼向鬆浦隆信看了看,又舉目掃視了一遍這座繁華的、象征著無盡財富的港口,突然神色一冷,拉著父親便毅然離開了。
……
整個北港一側,茶樓隻有這麽一座,一樓六張桌麵都坐的有人,見到葉宗滿進來,這些喝茶的人齊刷刷地站起來,同時好奇地向梁叛打量。
這些人大多都是明人的裝束,有短打也有長衫,葉宗滿揮了揮手,眾人紛紛落座。
一行人上了樓,徑直來到二層的一間包廂。
包廂門是障子門,深色的木料泛著曆久歲月的老光,雪白的障子紙與木料相映成趣。
兩名大白臉、朱紅唇的倭人侍女一邊一個侍立在門前,見到葉宗滿帶了客人來,同時將自己身旁的門扇輕輕拉開,敞出一座空****的和室來。
和室是一水的深色地榻,與障子門的木料相同,隻是地榻保養得極好,不但平整幹淨,而且油光可鑒。
屋內除了北牆上一幅山水中堂以及一幅對聯外,便別無裝飾,朝南一扇大窗開著,清新的海風徐徐吹入堂來,又從大門之中貫通出去。
梁叛看那對聯,上書的是: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想想此地是遠在他國,卻偏偏有這麽一隅形同國內大城風物,若是明人千裏迢迢到了此處,真有一種回歸故裏的親近熨帖之感。
而對此間茶樓的主人來說,便是“風雨故人來”了。
這對聯放在此處,倒很貼切,也很能引起人心的共鳴。
這時兩名倭國侍女端了矮幾和蒲團進來,一一排好,梁叛這邊隻有天草芥同他通排而坐,兩名侍衛和小林翔太都空身坐在後麵。
葉宗滿則帶了兩名隨從的武士,坐在對麵。
等到侍女斟好了茶、點燃熏香,退出去以後,梁叛突然解開腰帶,撕裂自己肋下衣衫,抖出一張青色的絹紙來。
葉宗滿看見那張絹紙,立刻瞪大了眼睛,猛然從座位上站起,“哐當”一聲將他麵前的矮幾撞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