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的茶湯潑了一地,葉宗滿卻似毫無察覺,渾身顫抖著撲到梁叛的矮幾前麵,也不管地上的茶湯,徑直跪拜下去。

屋內眾人盡皆駭然,隻有梁叛神色自若,將那封已經被汗漬和海水浸染得斑駁不堪的密旨攤開在矮幾上,淡淡說道:“葉宗滿,法不傳六耳,你自己看看,我就不宣讀了。”

葉宗滿身子一震,跪行趨前,雙手扶著矮幾細細讀來。

看完整個密旨以後,他立刻大聲道:“鄙上汪直及草民葉宗滿,誓死效忠大明,皇上萬歲聖壽!”

“起來罷。”梁叛擺擺手,“死不死的不用提了,我同你說點實際的。”

葉宗滿道:“多謝梁大使。”

他戰戰兢兢地起身,褲腿和衣角已經被翻到的茶湯透濕了一大片。

且不論他這份緊張和忠誠是裝的還是真的,至少姿態十分端正,也就夠了。

梁叛收起密旨,點頭道:“我的身份和來意,密旨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所以現在最重要,而且亟需要葉老大出力的事情就是……”

他是官麵上的身份,沒有稱呼葉宗滿為“葉將軍”,而是按照河幫的叫法,稱他為“葉老大”。

葉宗滿對稱呼自然沒甚麽異議,但一聽說是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去辦,立刻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作傾聽狀。

“去給我找些幹淨的內外衣裳來,再弄點好吃的,蔬菜水果甚麽的,快點,吃魚都快吃吐了!”

葉宗滿險些打跌,原以為是甚麽重要的大事,誰知隻是些吃穿的小事情。

梁叛見他神情,立刻肅容道:“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不可輕慢!”

葉宗滿連聲稱是,心中卻仍舊不以為然。

梁叛坐直身子,微微昂起腦袋,擺足了官派頭,接著道:“衣服的款式要以正三品的規格,做祭服一套、朝服一套、公服一套、常服兩套、燕服兩套,再做私服四套,私服的樣式要兩套道袍,兩套和服,務必作速。”

葉宗滿聽他報出這一串來,心中一凜,暗想這倒的確是正事,既然是國使,大概要見日本將軍的,正式的服裝少不得。

他再看梁叛的穿著,又破又舊,更猜測是否是使團在途中遭遇了甚麽不測,以至於這位大使連隨身的袍服都沒了。

再聯想到那艘炮艦,明明是陳東所有,現在卻被這位明大使堂而皇之地開到了平戶來,這裏麵一定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葉宗滿不敢多問,隻為難地道:“草民這裏裁縫盡有,衣料也有上等的官料,隻是樣式實在拿不準,恐怕做錯了,有損國體……”

“那沒事。”梁叛朝天草芥一指,“這位是京都鹿苑寺塔頭、本慧院四世天草芥,是足利義滿派去我大明的日本國使,你的裁縫有甚麽問題問他好了。”

天草芥向葉宗滿合十一禮,說道:“理當效勞。”

葉宗滿立刻還禮答應,派人下去將裁縫請來,同時安排酒席。

他在驚詫於天草芥的身份時,又覺怪訝:怎麽我大明官服的樣式要問一個日本人?

實則問天草芥就對了,這大和尚是真正的中國通,大明的禮製律法無一不曉,詩詞歌賦也有涉獵,眼下在整個日本的地麵上,沒人比這位大和尚更懂大明。

當然了,僅限於官麵上的條條框框。

“還有。”梁叛神情嚴肅起來,“陳東的船從龜山島一直追本官到平戶,那艘炮艦相信你也認得,是我們從陳東手裏搶來的,現在停在你的港口,替我看好了,回去大明的時候我還要用。”

葉宗滿當即傲然道:“大人放心,陳東決進不來平戶港。大人何時再出海,草民一定派船護送,徐海的人敢來放肆,便先拿他開刀!”

他說得慷慨,當然也有底氣,但心中卻是又疑惑又驚駭——這位梁大使到底具何神通,能在人屠陳東的追殺之下毫發無傷,還搶了對方當寶貝一樣的座船?

到底發生了甚麽?

梁叛點點頭,讓葉宗滿重新坐下,接著便如拉家常一般,同他聊起了漳州老家的事。

葉宗滿心裏帶著三分警惕和緊張,說起自己家鄉和親屬,倒是沒甚麽隱瞞,家裏幾口人,祖輩的身份、營務的活路,一一說了。

其實他和汪直一樣,家人早已在官府的控製之下,隻是從前關在牢裏,等到汪直與朝廷合作以後,在閩浙總督胡宗憲的力保下已經都放了出來,當然了,都還在官府的監視之下。

葉宗滿祖上倒是沒出過甚麽人物,大部分是目不識丁的漁民,等海禁稍稍鬆懈以後,家裏開始有人跟著海商搞起了走私。

葉宗滿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老船主的。

“行了,既然是老百姓的人家,沒出過功名,那這樣,我保你個武官做好了!”

梁叛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葉宗滿下意識地答應一聲,但很快反應過來,愕然望著這位年輕的大使。

做官?

葉宗滿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甚麽都沒幹,就得到了這樣的一個許諾。

他想做官嗎?

當然想!

縱然在日本仿佛土皇帝一般,權勢地位並不弱於一些所謂的大名,但這畢竟是在外國。

他和老船主一樣,可以和明國的人接觸,甚至能夠接觸到一些不低的層次。

但唯獨有一點,他不能回家。

葉宗滿現在有數不盡的財富,但又有甚麽用呢?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

漢人骨子裏仍舊是故土情重的。

不過葉宗滿擔心這梁大使隻是給自己畫個餅,或者許諾個八九品的小吏糊弄自己,畢竟他想不出自己憑啥能得個官做。

所以言語上便設了個退步,有意謙遜地推辭道:“多謝大人抬愛,隻是草民無功不受祿,大人但有差遣,盡可吩咐好了,做官的事,草民不敢奢望……”

“嗬嗬。”梁叛笑了笑,“你現在無功,但我馬上就要用得著你,盡有你立功的地方。況且我隻是先許著你,我這裏也不是吏部堂官,沒法當場發給你敕命部照。一切要等這趟差事辦完了,回到南京,將你的功績報個總旗或者百戶上去,等部裏核準再批。”

“是,是……”

聽他這麽說,葉宗滿反倒踏下心來,覺得這位梁大使雖然年輕,說話倒還實在,萬事都在理上,不像那些官油子,一味的打官腔,話裏全是虛頭。

“好了,替本官和船上的弟兄安排個住處。另外,這片地麵上管事是不是鬆浦隆信?把他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