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南京城內諸多的勳貴當中,徐九公子顯然是最風雅的那一類人,而且是一種很樸素的風雅。

梁叛很難得地沒有在火爐上的陶壺裏看見茶葉,徐九公子的壺中隻有開水,開水衝散茶,雖然在洪武年便已大力推行,但對於追求逼格和情調的豪門貴族,依然在沿用製作繁瑣、口味複雜的茶湯。

梁叛端起茶盞,碧綠的茶水散發出淡淡的茶香,身前香爐之中飄逸而出的熏香味兒相融,格外沁人心脾。

他吃了一口茶,唇齒之間芳香四溢,比那些亂七八糟的茶湯純粹好喝得多。

當然了,錢老板的“藥茶”在口感上又是另一個恐怖的檔次了。

徐九公子陪著吃了一口,笑道:“怎麽樣,這是炒製殺青的茶葉,具體甚麽工藝我也不懂,隻是覺得好吃,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太習慣了!”梁叛嗬嗬一笑,“你這個熏香也不錯啊,好像是木頭的香味?”

“紫檀本色,加了點花粉,粗糙了些。”徐九公子淡淡地笑著:“不過我自己倒是喜歡,隔壁大兄常常笑我不懂風雅,哈哈。”

梁叛伸手輕輕在香爐上扇了扇,細細嗅聞,笑道:“說起你大兄,我方才在大路上瞧見國公府上有客,還有幾個西洋麵孔,好像是你大兄送出門的。沒想到徐小公爺交遊甚廣。”

其實他根本沒瞧見是誰送的客,但此時恰好借著話頭談起。

徐九公子搖頭道:“他有甚麽交遊!今日你既能來到我這裏,有些事不說你大概也知道——京師盛傳‘二龍抬頭’,兩府相爭已是擺在明麵上了。現在朝中上下個個都在分邊站隊,大兄不過是站在景府一邊,你今日見到的那些人,都是替景府跑前站的!”

徐九所說的“二龍抬頭”,是指景王和端王兩位皇子同時放棄蟄伏,釋放出了爭奪儲位的野心。

兩府相爭說的自然就是景府和端府在儲位上的爭奪。

梁叛不動聲色地吃了口茶,問道:“景王的《製倭十策疏》,眼下發酵到甚麽程度了?”

徐九對他知道“製倭十策疏”這件事倒並不感覺驚訝,神情略顯無奈地道:“皇上倒是沒有表態,但不反對也算是一種表態了。內閣又是龐翀把持,龐翀很早便支持景王了,既然宮裏不反對,內閣當然全力推行,總之聲勢很高。反觀端府這一麵,在這件事上幾乎沒有多少聲音。”

“你站端府這邊?”梁叛半開玩笑地問了一句。

誰知徐九很認真地點點頭,而且反問了一句:“梁叛,你有沒有想過,要站在哪一方?說實話,上次你出事,我沒有救你,是因為當時的你連站隊的資格也沒有。但現在你完全有這個分量……”

梁叛笑著打斷了他:“我對站隊沒興趣,我覺得這事兒挺幼稚的,而且很無聊。至於上次那件事……”他看了徐九一眼,淡淡地道:“我不怪你,不過話說回來,你出手也未必救得了我,但你不出手,我也活下來了。”

徐九沉默無言。

其實梁叛能猜得到,徐九手裏肯定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實力,否則也不會成為端王放在南京的一步棋,戚繼光也不會托自己來見他——戚繼光在桃渚所寫的那封信,便是指明送給徐九的。

徐九公子神情略顯尷尬,但還是打算再作一次努力,他十分誠懇地道:“景王雖然勢大,但與端王相比,心胸、氣魄皆落下成,況且端王仁厚,景王在有些事情上,表現得過於急躁薄情了。”

梁叛笑道:“我都說了,我對站隊沒興趣,兩位皇子性情如何,與我半點關係沒有。你們做事講價值,但我隻問對錯。所以我雖然並不打算站誰的隊,但在景王《製倭十策疏》這件事上,我願意幫你們出點兒力氣。”

徐九詫異地問:“為何?”

“因為我覺得《製倭十策疏》不對啊!”梁叛攤開手,無奈地道:“不是說了麽,我隻問對錯。”

徐九狐疑地盯著他看了片刻,似乎想要確認他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出於真心。

其實如果真要梁叛選個立場,他當然願意選擇端王,但不是因為端王本身如何,而是因為阿慶。

他堅信阿慶未來會是個好皇帝,他相信冉清,也相信自己。

他和冉清始終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阿慶的思想,這個孩子的聰慧和悟性出人意料,擁有著勇敢和堅強的天性,也已有了自己獨立的人格、包容的個性,以及全然高過儕輩的境界和眼光。

梁叛相信阿慶是那個“破局”的人選——身在腐朽,卻能打破陳舊體製的桎梏,這一點即便是再英明的皇帝、再賢能的臣子、再英勇的武將也無法做到!

這是時代的局限所造成的,就像再完整、再厚重的黃冊,也無法媲美一張帶有磁芯的身份證一樣。

梁叛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依靠穿越來變成甚麽一品賢相、不世神將,這種角色再強大,最多也隻能將這個時代推到封建製度的頂點,等自己一死便迅速衰落、打回原形。

那沒有意義。

況且這種事有張太嶽來幹足夠了。

梁叛從衣兜之中取出兩樣東西,一樣是戚繼光的信,其實也是一封奏疏,名為《抗倭六諫》,其中寫明了如何依靠大明自身的力量對抗倭寇,一共六條,分條闡述得十分清晰,各種困難和解決之道也一一寫明,可以說考慮得十分周全。

主要思路還是分化擊破,和海上主權。

梁叛已經細看過了,和自己所寫“出使日本所見及抗倭要略”中後半部分的“抗倭要略”的核心思想幾乎不謀而合,隻是在具體的策略上各有不同。

他個人認為戚繼光的方式是最切合實際、可行性最高的。

端王一係之所以至今沒有動靜,正是因為他們無人能夠拿出一份可以與《製倭十策疏》相抗衡的大方略,現在戚將軍的這份奏疏,正是端王一係迫切所需的東西。

徐九公子拿到《抗倭六諫》,長長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有些遺憾,因為光有這一份東西,隻能對《製倭十策疏》中聯佛抗倭的內容進行反駁,而無法完全取而代之。

景王的《製倭十策疏》是一份長遠的攻略,不但涉及眼前的倭患,還有鏟除倭患以後與佛郎機之間的長久聯盟策略,這一點是《抗倭六諫》所不具備的。

但當梁叛交給他另一樣東西,也就是他自己所寫的“出使日本所見及抗倭要略”,以及這兩天剛剛趕出來的《從佛郎機國石竹商會及明國遠征軍所窺見的西洋強盜的狼子野心》後,徐九公子飛快地看著,漸漸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