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不曾點燈,也沒有支起窗扇,顯得一片昏黑。

蘇菲婭獨自一人在牆角的小桌邊支頤而坐,背朝著門外,也不知在想些甚麽。

梁叛見她沒反應,又在門框上敲了兩下,走到她的身後,輕聲道:“美麗的小姐,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能夠聆聽你的煩惱?”

蘇菲婭站起來,走到窗邊,幽幽地歎了一聲。

梁叛靠在桌沿上,看向她的背影。

他當然能看出來,這個女人有心事,而且大致能夠猜到一些。

來南京本來便不是蘇菲婭自己的意願,可除此之外,又有甚麽選擇呢?

“你有甚麽打算?”梁叛摸摸鼻子。

“我想離開這裏……”蘇菲婭轉過身來,毫不躲閃地看著他,認真地道:“我不想做誰的附庸。”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梁叛認真地道:“我也沒打算讓你做甚麽附庸,但是你離開南京又能去哪?”

“我現在還是商會的會長,商會中還有一些忠於我和我家族的人,我可以去找他們。”蘇菲婭傲然道。

梁叛沒有問那些人在哪,以免引起蘇菲婭的猜疑與不安。

他隻是很實際地說:“找到他們以後,你有把握能贏過文森特嗎?”

蘇菲婭咬著牙,倔強地道:“他?不過是個傀儡而已!隻要我沒有同意他的挑戰,他就拿不到商會的掌控權。而且我會向總督請求幹預,不能任由他們將商會搶走……”

對於文森特的角色,梁叛的判斷與她是一致的,但請求總督幹預的想法,梁叛並不覺得有多少可行性。

他說:“你在吳江也聽見了,他們現在的行動有官方的影子,恐怕同不同意已經不是你說了算的了。

“而且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們這邊的朝廷也有一股很強的力量在推動!所以請求總督的幹預恐怕不會有甚麽效果,甚至很可能給你自己帶來危險和麻煩。”

蘇菲婭蹙眉道:“這件事顯然是不公允的,你們朝廷內是哪位官員在負責此事,有沒有可能請他終止,我們商會可以付出一些代價……”

“你還是想簡單了。”梁叛搖搖頭:“這麽跟你說罷,這個計劃來自最上層的推動,其結果有可能直接影響整個明國的未來——我無法告訴你太多的細節,你隻要知道,這件事在我們國內,除非有同等力量的反擊,否則這幾乎是不可逆的。”

他所指的“未來”,是太子和下一任皇帝的人選。

蘇菲婭沉默下來,不過她並未因此而認為梁叛是在故意刁難自己,給自己的離開製造阻礙。

相反,她能很清楚地感覺到,梁叛是站在一個平等的位置,真心坦誠地和自己交流想法,正如這個男人剛才所說,他並不將自己當成某種附庸。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臉上的倔強之意卻絲毫不減,很強硬地道:“那也不能把商會拱手讓人,特別是這種卑鄙小人!”

梁叛笑了笑,忽然提醒了她一句:“不是甚麽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你難道忘了一個人?”

“誰?”蘇菲婭奇怪地看著他。

“裴德洛!”梁叛沒理會她驚詫的眼神,掰著手指頭說道:“現在你們石竹商會的會長之位是三方競逐,你,文森特,還有裴德洛,對罷?”

蘇菲婭聽了點點頭,暫時沒有在裴德洛的事情上糾結,而是很快進入到了分析對比的狀態。

各方的優劣也迅速在腦中形成一個大概的印象,自然是文森特優勢最大,而自己卻幾乎沒有勝算。

“你看哈,文森特有官方的支持,他有最大的優勢,你要打敗他,隻有聯弱抗強——你知道我們的‘三國’嗎?”

蘇菲婭對他的“聯弱抗強”表示理解和同意,但“三國”卻沒有聽過,於是搖了搖頭。

梁叛道:“就是兩個較弱的國家聯盟,對抗另一個強大國家的曆史。這是個不錯的睡前故事,改天我講給你聽。”

蘇菲婭臉上浮起一抹紅暈,蹙眉道:“你說一說‘聯弱抗強’,據我所知,裴德洛在經營和渠道上可沒有任何優勢,即便和他聯盟,也無法對抗文森特。”

“他沒有,你有啊!”梁叛道:“裴德洛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幾十萬兩銀子的虧空——當然了,你這個虧空我要負很大責任,不過我也為此付出了幾十億……”

蘇菲婭奇怪地道:“幾十億甚麽?”

梁叛老臉一紅,擺手道:“那不重要,我要說的是,你可以用你的資源來幫助裴德洛,讓他在與文森特的競爭之中獲勝。在此之前,你隻要和他簽訂某種協議,使得他即便坐上石竹商會的位置,依然要為你和你的家族效力……”

蘇菲婭陷入了沉思。

梁叛道:“你先想想,如果真想走,我可以派人送送你。如果需要聯係裴德洛,就告訴我,我能找到他。”

說完便離開了屋子。

……

丫頭在廚房煮了十多個雞子,分給幾人吃了,算是慶祝進宅。

不過晚飯沒有留在罵駕橋吃,而是帶著梁叛買的酒,回到了六角井,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因為老狗帶著楊二妹,與高腳七一道兒從鬆江趕回來了,老八也帶著阿珠過來,在家裏整整擺了兩桌,老楊店送來的肴饌席麵,一樣兩份。

不過明天阿珠要帶阿虎回戶部街俞府上過中秋,郡主也要到施家巷去同外公家裏人吃晚飯,所以今晚這一頓,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他們這一大家子特為聚齊了,當成中秋來過的。

一直到吃罷飯,梁叛看著席間的歡快氣氛,都沒能狠下心來提起晁文龍的事。

眾人收拾碗筷的時候,梁叛從書房帶了幾樣東西,急匆匆往大功坊去了。

今天同徐九公子約好了,是在這個時辰會麵的。

忠義的馬車一直行駛到瞻園南麵的巷子口,梁叛掀開車窗簾,正要指揮馬車徑直駛進去,卻突然瞧見不遠處的國公府門外,一行七八人魚貫而出,然後全都站在門口,由其中一人朝門內拱手,說了幾句“留步”的話。

在梁叛這個角度,雖然看不見門裏送行的是誰,卻能看到門外的那幾位,拱手說話的,正是不久前在蘇州碰見過的,笑麵虎。

人群中一人身形挺拔,腰懸佩劍,正是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