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叛說本因坊算砂對日本的了解未必比得上自己,這話並不是亂說。
即便本因坊是倭人,但他並不是甚麽交遊廣闊的遊俠、政客,隻是個癡迷圍棋的年輕和尚。
就像南京城中的人們,未必知道數十裏外的句容縣和溧水縣是甚麽情形一樣,更別說鎮江府、常州府這些毗鄰的外府了。
而倭國在很大程度上是分國與番主自製,封閉性遠甚於戶籍固定的大明朝。
但張太嶽顯然還是有所懷疑的,隻是很聰明地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隻是建議梁叛還是與那日本和尚接觸一下。
梁叛笑著應承下來。
反正還有六七天才上朝會,閑著也是閑著。
兩人隨後又聊了許多話,張太嶽語速不急不緩地將最近朝堂上的爭論像說故事一樣敘述了一遍,從東閣大學士宋善在西苑麵君議事時提起梁叛這道奏疏開始,到都察院彈劾戚繼光養寇不戰、奏報餘定仙有功,再到給事中賈元化和盧獻之開始向梁叛的這份奏疏發動攻勢,乃至發展到眼下這種貼身肉搏、刀刀見血的地步,看似隻是在向梁叛講述目前的詳細情形,其實是將兩方的勢力分布和人員角色一一提點清楚。
梁叛聽他所說,朝堂上就好像兩軍對壘一般,不斷派出武將陣前單挑一樣,挑到最後幾乎是全員上陣,以至於現在誰也沒法收手了,變成了一團混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也因而對兩方大致的實力有了個很直觀的了解。
景王一派顯然要比端王強過一大截的。
張太嶽一邊說,梁叛一邊用小本子將人名都記了下來。
不過這裏麵有個人梁叛很感興趣,他笑著問:“盧獻之也彈劾我了?”
“是的,他的言辭比較激烈。”張太嶽有些擔憂地道,“而且我們調查過,盧獻之提到的你在鬆江私設刑堂拷問朝廷官員、擅自調動兵馬、擅自封鎖城池等罪,雖然都是模棱兩可,頗有商榷之處,可真要追究起來也不是全然沒有把柄。”
梁叛嗬嗬一笑,說道:“沒事,勞駕張大人安排一下,我想見見他。”
張太嶽點頭道:“可以。”
來之前端王已經吩咐過,要盡量滿足梁叛的要求。
梁叛道了聲謝,他看著自己手裏的名單,嘴角更是不自覺地翹了起來,這裏麵熟人不少啊!
名單上至少有六個名字,是與天草芥提供的那兩份名單有所重合的。
張太嶽有些納悶,這個梁叛為何看上去如此輕鬆,莫非真的有甚麽底氣?
梁叛隨即問了端王的性情,張太嶽言道:“殿下性情仁厚貞靜,謙和開明,隻是威望不足。”
他既說了長處,也說了短處,可見是很中肯的評價。
另一方麵也能窺見端府手下的風氣,的確是開放坦誠的,或許這正與端王的“謙和開明”息息相關。
當然,端王的“威望不足”大概也間接促成了這一點。
梁叛有數了,端府的團隊,大概是一個相當富有朝氣和幹勁的團隊,它天然與龐翀為首的一大批保守派官員不相契合,或者說端府這種輕鬆開放的環境,對於這些保守派的老官們完全是一種浪費。
端府的氣質顯然更加適合像張太嶽這樣有著自己獨特的理念、身負改革的膽氣,以及願意做出更多新的嚐試的官員。
因為端府的足夠包容,因為端王謙和開明。
梁叛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心中卻立刻浮現出一些人的麵孔——陳碌、呂致遠、張守拙、李裕、冉佐、萬端……
這些人的影子在他腦中一個個不停地閃過,湖溪派那幫銳意進取的改革派,仿佛天生便是為了端府而準備的。
隻有端王可以成就他們,也隻有端府才能接納他們……
但是,湖溪書院卻成了這些人最大的阻礙。
梁叛心裏驀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沒頭沒腦地開口問了一句:“張大人,你們還缺人嗎?”
……
馬車行駛到盧溝橋已經是半夜了,大夥兒下車活動活動筋骨,車夫抓緊時間給馬蓋上毯子、喂點草料和水。
特別是水,馬匹長途奔走出汗量極大,體重會肉眼可見地消減下去。
兩邊的衛士跟隨著馬車停下腳步,也都在喘著粗氣。
路上雖然歇了幾回,但是這些衛士能在大雪天跟著馬車堅持到現在,素質也算不錯了。
梁叛暗暗點頭,好在過了永定河便離京師不遠,他緩緩走向河邊,看著那座大名鼎鼎的石橋。
此時盧溝橋的橋麵和欄杆已經大半都被積雪覆蓋,梁叛不禁想起一片小學課文《盧溝橋的獅子》,以及課文開頭的一句話:北京有句歇後語:“盧溝橋的獅子——數不清。”
眼下那些望柱上的小獅子們,已經都變成了一個個圓滾滾的雪球。
當然了,盧溝橋的聞名並不是因為這些獅子,而是因為那次象征著“中華民族全麵抗戰的起點”的事變。
梁叛對著永定河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中頗為感慨地想著:在眼下的這個曆史中,幾百年後大概不會再出現那個事變了。
這次的風波過後,他便已有打算,正式向朝廷建議收編汪直,並在九州島設立衛所,分化控製各個大名,這些在他那份奏疏的後半部分已經有所體現。
那份奏疏中關於“抗倭要略”的部分,其實也是對皇帝的一種試探,看看這位皇帝到底有沒有心氣去做這樣一項創舉。
這次趁著入朝的機會,也該將這件事再推一把了。
不過,這事光靠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少不了還得借助端府這幫人的力量。
想到此處,梁叛不由得笑了,別人看來,他現在是端府的人,可誰又知道,他心裏早憋著讓端府給自己打一回工了。
那他又是給誰打工呢?
梁叛想著,自己做了這麽多,又是為了誰呢?
他轉頭看向自家馬車邊,正在嘻嘻哈哈打著雪仗的兩個小鬼,隻是打雪仗好玩,小手也凍得通紅。
冉清卻根本沒有製止,隻是跟在後麵時不時給他倆搓一搓、捂一捂小手,等到兩個小鬼“滿血複活”以後,便又迫不及待地彎腰到地上去摟雪。
突然呼的一聲,一枚雪球飛了過來,梁叛隨手將雪球接住,立刻大笑著加入了戰團當中。
張太嶽有些愕然地看著這幫人,既覺得有趣,又有些擔憂——小世子會不會被教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