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下雪的時間已經是半個月以後了。
漕船行駛緩慢,沿途還要采辦帶貨,從通州到揚州便用了十四天,梁叛他們趕回南京的時候,正好趕上這座城市在崇佑三十二年的第一場雪。
三十二年,已經是整個大明有史以來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了,三分之一個世紀,真是個漫長的時代呢……
梁叛這樣感慨著,因為他不僅趕上了三十二年的第一場雪,還趕上了一場送別。
送郃陽侯趙懿和海豐侯家老大程沾一同上船去往京師,陪皇帝守歲。
趙老爺子身板硬朗,還能自行走動,但程老頭可不成,據說少年時喜歡穿著褲衩冬天裏練拳,現在一身的風濕病,一到陰天下雨不是膝蓋疼就是肩膀疼,所以隻能請家裏老大代勞了。
所幸皇帝還算有點人性,沒有強製讓老頭子們親自上京,隻要求每家派個代表。
郃陽侯親自去,其實也是無奈之舉,家裏老大趙伯錫在兵部任職走不開,老二趙仲奇性子跳脫,根本難當大任,隻好他拚著一把老骨頭親自上場了。
梁叛和趙、程兩方人馬在燕子磯碰麵,也是意外之喜,互相吃了兩杯酒,既是接風,也是送行。
目送著兩家的船在江麵上遠去以後,梁叛轉頭看向那座飄雪之中的龐大城池,暗暗地道:“南京,我回來了。”
南京城微微顫抖了一下。
……
白虎街右軍都督府,剛剛下馬,正掏出一掛鞭炮準備點燃的劉世延,猛然打了個寒顫,也微微顫抖了一下,瑟縮著脖子,自言自語道:“見鬼了?怎麽突然有陣冷颼颼的陰風從頭頂上吹下來?”
他默默看向手裏的鞭炮,心中暗暗地道:梁叛不在南京城的第三十二天,高興,慶祝。
說著便去掏火折子,伸手進兜裏一摸才發現,火折子沒帶!
這時隔壁的左軍都督府都督坐著暖轎優哉遊哉地經過右軍都督府門口,掀開轎簾瞧見劉世延黑著臉站在那裏,手裏還提著一掛鞭炮,樂了:“喲,誠意伯,放鞭炮呐!”
轎子應聲停了下來,根本不用他吩咐。
劉世延沒好氣地道:“關你何事!”
左軍坐在轎子裏瞅著他,忽然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道:“你聽沒聽說,老郃陽和程沾上京去了。”
劉世延不信地道:“胡說八道,大雪天的,老郃陽一大把年紀跑去京師做甚麽?”
“嗬嗬。”左軍絲毫沒在意他有些衝人的語氣,反正這家夥是個瘋子,隨時翻臉咬人,大家都習慣了,他有意再刺激刺激對方,說道:“老子親眼瞧見的,還有假嗎?”
“你在哪瞧見的?”劉世延蹙眉道。
“板倉啊,來的時候兩家的車正往燕子磯去呢。”左軍誇張地道:“好家夥,十幾輛大車,百十號人,趙老頭穿的是一身朝服,那股得意勁兒,別提了!”
其實兩家人攏共三輛車,一家一輛乘坐的,還有一輛是帶著東西的。
下人倒是沒帶幾個,一則務求低調儉樸,二則的確並不需要。
郃陽侯雖然年紀大,但程家老大作為親近晚輩,跟著照顧,完全像照料自家老爺子一樣。
左軍這麽說,就是有意氣一氣劉世延這個破落戶。
果然,劉大都督眉頭皺得更緊了,問道:“他們好好的上京做甚麽?不過年了?”
“過啊!”左軍高興地道:“到京師過唄,難不成非得在南京才算過年?聽說是萬歲爺招了去的,要在宮裏陪著守歲,哈哈,還叫了撫寧侯老朱家、臨淮侯老李家。”
他說著停了嘴,偷瞧劉世延的臉色,見劉大都督的臉已經黑得像鍋底,於是再刺激了一句,故作疑惑地道:“嘶,咦,皇上怎麽沒把你誠意伯叫上?你家可也是有開國之功的呀。”
劉世延雖然間歇性發瘋,可並不蠢,如何看不出這廝沒安好心?
但他還是很氣!
對啊,皇上幹甚麽不找我去守歲啊?
我誠意伯差哪了?
他狠狠瞪了左軍一眼,重重地將手裏的鞭炮摜在地上,轉身便朝衙門裏走去。
左軍在後麵怪聲叫道:“鞭炮咋不放了,現在一天不聽你放鞭炮,就像有啥事沒做似的,心裏空落落的。”
劉世延回頭罵道:“滾蛋,再囉嗦今晚上你家吃飯去!”
左軍脖子一縮,連忙放下轎簾,大聲對轎夫道:“我的媽呀,快走快走。”
……
南京大理寺寺副徐豐也打了個寒顫,抬頭看了眼半開的窗子,吐出一口白霧來。
他停下飛快撥打算盤的手,在賬本上最後加上去的數字底下畫了個記號,便起身打算去關窗。
他算賬的時候從來不喜歡旁人打攪,更不願意讓人看見他的賬本,所以平日裏徐寺副並不喜歡安排下人在邊上伺候,以至於這種情況下,還得親自起身關窗。
他一邊搓著有些凍僵的手,一邊朝窗邊走,順便看了一眼角落裏火爐。
他開窗也是因為屋裏有炭火,需要通風,可是眼下爐子裏的炭火早已熄了,怪不得這麽冷!
可是他還沒走到窗邊,門外便有個人影帶著一身的涼氣,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徐老板,好久不見啊!”進來的是一張笑嘻嘻的麵孔,拱手向他打著招呼。
徐豐一向不喜歡別人隨便進他這個屋子,正要發怒,等看清了來人的樣貌,才收了怒氣,奇怪地道:“梁千戶,你回南京了?”
現在人們對梁叛的稱呼分為兩種,一種是“梁郎中”,這是側重於他在禮部的職司,還有一種是“梁千戶”,這種是和他在錦衣衛的業務相關的。
徐豐和他的接觸,有一大半都是因為督查所的關係,所以稱其為梁千戶。
梁叛笑嗬嗬地將手裏一口蓋得嚴嚴實實的砂鍋遞了過去,笑道:“回來小半天了,你瞧我給你帶了啥好東西。”
砂鍋一拿出來,徐豐便聞到了味兒,是鹵煮!
他的口中頓生津液,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從京師帶回來的?還能吃嗎?”徐豐接了過來,發現還有一盅米飯和一雙新筷子。
肚子頓時“咕嚕嚕”地叫了一聲,也差不多快到吃午飯的時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