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東看著屋裏人頭攢動,先是一愣,隨即高興地道:“大家都在!太好了。”

他將身旁的富長安向前推了推,大聲地道:“快瞧這是誰,是富萬年!”

眾人之中有兩個認得富長安的,站起來親熱地行禮,他們這些人從書院出來以後,便四散而走,卻大多蹉跎,如今能在南京重新聚首,哪怕隻是多一個,也是好的。

這些人中有的當年是同窗好友,有的在學業上是競爭對手,也有的隻聞其名不見其人,此時再見,便不由得都想念起當日的苦讀情狀來,哪怕並不認得,也都親近。

富長安也沒想到,自己會在此處受到如此的熱情歡迎,但他還沒忘了向正當中的沈教授行禮。

沈教授聽說他也是書院子弟,便笑嗬嗬地問:“富萬年,你是哪年入學,跟的哪位教授啊?”

富長安連忙躬身道:“學生十五年入學,恩師張教授。”

“十五年,是張慧聲嗎?”沈教授陷入了幾分追憶,旋即很快回過神來,在得到富長安肯定的回答後,便搖頭道:“可惜啊,張慧聲在二十四年便離開書院了,聽聞在廣東開講辦學,也很有聲色。不過你終究是書院的學生,來,快坐下。”

眾人便紛紛挪動了幾分,硬是擠出兩個位置,讓薛東和富長安坐了。

富長安一直到茶水上來以後,都還沉浸在一片興奮和激動的情緒當中,完全沒注意到沈教授身邊還有兩個人,表情都不太高興。

此刻鬱景山蹙著眉頭,見眾人還在鬧哄哄的,心裏更加不悅。

方才他隻是說到一半,突然便被這兩人打斷了,此刻一直在等著機會繼續說下去。

鬱景山有他自己的一套官場生存之道,除了結黨互助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手段,便是逞大威壓,而施小惠。

說白了就是巴掌打得重些,這才能讓人敬畏;甜棗給得小些,才能讓人更加感恩。

在人心這方麵,他自認為掌控得極好,所以此時重重地咳嗽一聲,打斷了對麵那群人鬧哄哄的拉扯交談。

屋裏頓時靜了下來,眾人都眼巴巴地望著鬱景山,等待他的下文。

鬱景山的目光卻落在薛東和富長安的身上,從鼻腔裏哼了一聲,說道:“你們二位,是何人,甚麽官職?”

沈教授聽了一愣,心道:富長安你不認得也就罷了,大家都不認得。可薛東就算不提書院的關係,他可是同你一個衙門的屬下,你也不認識嗎?

薛東也愣了一下,他也不認識眼前這位。

湖溪書院的同參他已經大多見過了,可是眼前這位雖然樣貌氣度俱都不凡,他起初以為是書院來的教授,此刻怎麽越過沈教授,問起自己來了?

不過他嘴上沒有猶豫,很直接地道:“學生薛東,官任禮部主客司主事。”

鬱景山聽到他官職的時候,顯然皺了皺眉,但沒有過多表露出甚麽態度來,接著便轉向了富長安。

後者已經漲紅了臉,初時見到同窗的喜悅之情,此刻**然無存,他支支吾吾半晌,又看了薛東好幾次,有點羞愧,也有點怨懟——薛東,你不該將我拉到這裏來的!

“嗯?怎麽了?”鬱景山的神情嚴厲起來,瞪著富長安道:“你有何不可說的嗎?”

沈教授皺眉看了他一眼,覺得這種態度對待同參殊無必要。

大家本質上是平等的,在書院成員的身份上並無高低之分,此處又不講官職排場,何必如此氣勢壓人?

富長安囁嚅片刻,終於抵不住眾人詢問的目光,咬牙道:“學生富長安,如今在會同館任大使……”

他話沒說完,臉上便已火燒一般。

他猜測接下來大家一定會紛紛安慰勉力自己,就像薛東一樣。

但富長安寧願不要這種安慰,這種帶著同情和憐憫意味的安慰。

這隻會讓他本就已經很敏感的心境更加痛苦。

可是,接下來鬱景山的一句話,卻完全和憐憫沾不上邊,更加沒有一點同情之意,但卻徹底擊垮了富長安本就不多的一點點自尊心:“會同館大使?我沒記錯的話,是正九品?嗯?這也算是個官?”

富長安根本沒想到他會這般說,他愕然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盯著對方。

鬱景山毫不在意他的眼神,繼續道:“在坐的最低也是正七品,你在眾人中間,能有甚麽用?隻會拖湖溪派的後腿,知道嗎?你難道要別人說一聲:湖溪書院出來的人,隻能在會同館做個大使?”

沈教授咽了口唾沫,連忙強笑著打圓場道:“富……你表字萬年是罷?萬年兄,鬱侍郎隻是對你的嘉勉,希望你勤勤懇懇,盡快做出政績,並非貶低……”

富長安霍然起身,胸膛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臉紅得像在滴血。

他一遍遍地在心裏狂喊:這不是貶低,這是羞辱!這是羞辱!

富長安咬著牙勉強向沈教授作了個揖,便轉身跌跌撞撞地推門而出。

薛東狠狠地朝鬱景山瞪了一眼,沒有絲毫猶豫,轉身便追了出去。

他可不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禮部的那位新任左侍郎,即便是知道,他也不會繼續待在這裏看那家夥的臉色!

剩下的人也都驚得呆了,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鬱景山,有人猶豫片刻,也起身向沈教授施禮離開了。

隨後又有兩人站起來,接著又是一人……

連同薛東在內,一共走了五人,屋裏一下子便空了起來。

沈教授擔心再有人離開,連忙安撫道:“諸位稍安勿躁,改日沈某親自去找富萬年,向他賠罪罷了。”

剩下的人這才安安穩穩地坐住了,但也是心情各異,看向鬱景山的目光也都有些複雜。

鬱景山卻毫不在意,沈教授要去道歉自去罷了,和他無關。

他麵無表情,好像沒有任何插曲發生過似的,接著他早先的話題說道:“從本月開始,逢二逢七,便到此處會晤,消息上互通有無,公務之上也可以互相關照……”

……

湖溪茶社的會議還在繼續,五人追著富長安來到四牌樓大街上。

薛東伸手拉住富長安,憤怒地道:“萬年兄,你別走,我同你上去為你討個公道!”

可他抓住富長安的手時,才發現對方正緊緊捏著拳頭,渾身都在微微地顫抖。

他再也說不出甚麽討公道的話了,即便他再遲鈍,此刻也知道,將富長安拉回去,隻是給他徒增羞辱罷了。

薛東沉默片刻,突然按住富長安的肩膀道:“走,我帶你去見陳首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