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祭酒沒想到會看到如此尖銳的一個標題,在看那題目下方,有個署名,當他看見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涼氣。

方紀荷!

後麵還特地用一行小字標明了作者的身份:南京禮部尚書。

“這……”

梅山捏著報紙的手微微一抖,快速順著標題向下看去。

正如標題所說,方禮部對朝廷當下,或者說從宣德以後便一直沿用的外交策略頗有微詞。

方老頭認為大明泱泱大國,在經略四夷之時完全采取著一種相當遲滯與死板的態度,他還引用他們南京禮部主客司郎中梁叛的話說,是一種“被動型、防禦型戰略”。

這種戰略與大明的國力和地位是全然不相稱的。

文中還例舉朝廷對待蒙古人和倭寇的態度,表現出的是一再退守的姿態,可是這種姿態並不能阻止戰火蔓延到本國的疆土之上,長城和海防都並非是固若金湯……

最後方老頭認為對待北方,應該學習太祖和成祖掃北時的決心和鬥誌,而對待倭寇應當以戰船和海島,將戰線推向海岸之外。

方老頭還在文中大量摘取戚繼光《抗倭六諫》和梁叛那封奏疏中的內容,並極力推崇梁叛奏疏之中關於招安汪直並設立衛所、占據五島、交通島津氏的建議。

文中言辭激烈,語氣懇切,甚至希望當今效仿成祖下西洋之故事,重新打造福船,組建船隊下西洋……

梅山看完之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方老頭寫的這篇文章,在他看來頗有意義,隻是沒想到那個終日裏昏昏欲睡的老家夥,寫起文章來竟然如此犀利。

但是這裏麵也有許多提議他並不讚同,比如那所謂“進攻型外交戰略”,看上去很有道理,但是這有個大前提:有錢。

出兵塞北聽上去壯懷激烈,但燒掉的是白花花的銀子。

眼下大明國庫之內,哪裏有多餘的銀兩可供消耗?

更別說打造福船船隊下西洋了,那是賠大本賺小吆喝的買賣……

他這種念頭剛剛升起,便感覺有了一種強烈的傾訴欲望,想要將這篇文章好好地反駁一下!

但是他總不能對著這張報紙反駁罷……

正當梅祭酒被這種欲傾訴而不得的煩惱急得抓耳撓腮,並疑惑於邸報上為何會有這種“今日時評”的時候,忽然想起昨天那梁叛找到自己,說要請自己寫甚麽“時政評論”的事。

他當時對那個毫無興趣,以為隻是嘩眾取寵的玩意,但看在梁叛在今年金陵詩會上的表現,這位國子祭酒還是很大方地向梁叛訂了一份報紙。

沒想到今天就送來了。

更沒想到的是,第一次看這種“報紙”,就帶給他極大的震撼!

他又看了一遍那篇文章,愈發想要當著麵和方老頭對質一番了,於是抓起報紙,急匆匆地走出門去,叫道:“備轎,備轎,去禮部。”

他喊了兩聲,想了想,又朝隔壁的國子監司業秦子豫說道:“秦司業,請你到通濟門外那個甚麽江寧刻印廠,去找他們訂幾份報紙。”

隔壁屋裏秦司業匆忙走出來,行了一禮,納悶地問:“祭酒大人,甚麽是報紙?”

梅山道:“你去一說便可,具體多少份,你看看咱們國子監有多少人,每人一份。”

秦司業道:“學生也算嗎?”

這倒將梅祭酒問住了。

他想了想道:“學生最好也瞧瞧這東西,有好處。你多訂一百份,讓他們互相傳閱罷。”

“是。”秦司業再度施禮。

……

從刻印廠的送報員手中接過一大摞報紙,禮部的兩名司務頗覺新鮮,扯著嗓子朝院內喊道:“請各司到司務廳來領邸報!”

司務廳的兩名司務雖然是整個禮部衙門官銜最低的成員,按理說不敢讓尚書、侍郎和各位司官親自來領邸報,但各司也不光有司官,還有書吏。

於是隨著這一聲喊,各個公廨大門紛紛打開,幾名書吏互相打著招呼出來,結伴到司務廳。

唯有主客司和祠祭司沒有安排書吏,主客司來的是薛東,祠祭司則是童九岩。

薛東和童九岩在司務廳外拱手示意,一人拿了兩份,也都帶著新奇的神情。

一名書吏似乎早早得到了吩咐,叫著說:“李司務,李司務,給我三份,方尚書和兩位侍郎大人的。”

一名司務便取了三份,笑著道:“新鮮啊,咱們禮部好久沒這麽熱鬧了。”

眾人都笑,拿了報紙一邊往回走,一邊抓緊時間多看兩眼。

有人翻得快,翻到了“今日時評”那一版,一見方尚書的大名,便互相交換個眼色,露出會心的笑容。

薛東拿著報紙回到主客司,先拿了一份端端正正地放在梁叛的桌麵上,然後便給自己沏了一杯茶,坐下來專心地閱讀。

他越看越覺得這邸報有意思,看完第一版以後,快速翻了兩頁,將報紙“嘩嘩”地抖了抖,也發現了紙張的不同。

等到瞧見方尚書的時評時,又露出了詫異而驚訝的神情。

……

禮部的老尚書端坐在椅子中,書吏替他將茶倒好,報紙送到他的手上,便退了下去。

右侍郎隨手翻了翻,也瞧見了“今日時評”,隻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驚喜地抬起頭道:“尚書大人,這是你老的文章啊!”

方尚書矜持地笑笑,淡然道:“甚麽文章,發幾句牢騷罷了。”

說完,這才將報紙攤開,朝後仰一些,開始眯著眼看報。

他刻意沒有第一時間去看自己的時評,而是按部就班地從頭版開始看起,看完京師修建外城牆的消息,點頭道:“嗯,這城牆早該修了,城外居民甚眾,商旅雲集,邊境也日益多事,為民生計為安全計,都該早築外牆的。”

右侍郎聽了從今日時評的文章中收回目光,將報紙翻回頭版,粗略看了幾行,點頭道:“二十一年都禦史毛伯溫便上疏提請過一次,當時戶部和工部財力都捉襟見肘,湊不出銀子。今年也是從兵部調撥了一部分,才將將夠用的。”

“所以啊。”方尚書道:“要想辦法找銀子啊。”

右侍郎附和道:“不錯,大人你在這時評的文章中提到占五島、交通島津氏,便是切中肯綮啊。

“咱們大明有的是讓倭國人眼紅的好東西,聽說隻是生絲一項,轉賣到倭國便有十倍之利!

“這銀子朝廷不掙,白白便宜走私的商賈,豈不可惜?可惜大人這文章寫得晚了,應該讓京師的滿朝公卿們瞧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