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輛馬車上下來的,便是萬端。
沈教授可以無視李裕,無視錢申功,但是不能無視這個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他立刻走上去,抓住萬端寬大的袖子,大聲地道:“萬正儀,書院可曾虧待過你?”
萬端一愣,轉頭與陳碌相視苦笑一下,攤開一雙胖手對沈教授道:“沒有啊。”
沈教授眼中頓時露出幾分希冀,急忙道:“那你何必跟著陳謙台廝混?你做官這麽久,難道還看不出來嗎,他湊起來的這些人,官階太低,烏合之眾罷了,能有甚麽前途?”
萬端還是笑笑:“我不是跟著陳謙台啊,我是跟著書院,再說我們官職不低了。”
“甚麽跟著書院,你再執迷不悟,隻會是書院的叛徒!你以為你們兩個五品官就算不低了?萬正儀,你做官這麽久,還如此天真?”沈教授漲紅了臉,幾乎是嘶吼著發泄自己的憤怒。
萬端此刻也不再笑了,他板著臉,很嚴肅地道:“我做官時間不長也不短,但是一定比你長。沈教授,你一天官都沒做過,在這裏教我做官,豈非可笑?”
沈教授的愣了一下,抓著萬端袖子的手不自覺地鬆開了。
萬端接著道:“我們不和人爭鬥甚麽,隻是秉承書院的宗旨做官做事,五品官,能做的事情很多了,怎麽會低呢?”
這時錢申功在旁道:“沈教授,你不用再講了。書院教我們為德行讀書,為民生經國。我們至今無愧於書院和教授們的教導,所以今天的路,正是跟著書院在走,謙公隻是在前方為我等執燈引路罷了,何來叛徒一說?”
沈教授驟然間有種眾叛親離的感覺,他左右看看,卻見第三輛馬車的車簾掀開,從中緩緩走下一個人來。
見到這個人,沈教授臉色發白。
他認得對方,一個在短時間內從鬆江知府升任南京戶部右侍郎,然後莫名其妙被皇帝指派到南京戶部尚書位子上的人。
陳碌等人紛紛行禮,常樸躬身還禮。
看到他們行的都是平禮,沈教授忽然像是明白了甚麽,指著常樸,結結巴巴地道:“這……這……”
道路上車轍聲三度傳來,又有兩輛馬車到了山腳下,頭一輛上下來兩位,第一個是江寧知縣張夢陽,第二位是前江寧知縣、現任鬆江府通判張守拙。
見到張守拙,就連陳碌也有些吃驚,沒想到他也從鬆江趕回來了。
張黑子黑著一張臉,沒去看陳碌,也沒管沈教授,而是走向後麵一輛馬車。
最後麵那輛車上先跳下一人來,是南京禮部主客司主事薛東。
薛東卻沒往這邊走,下車後便伸手向車內,像是接甚麽人。
張守拙快走兩步,同薛東一起,從車內扶下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來。
那老人精神十分矍鑠,雙目炯炯有神,下車時腿腳也還靈便。
站到實地上之後,便甩手將自己的弟子推開了,大步流星地走到人堆中間來。
眾人見到這老人,個個是不敢置信的激動神情。
李裕和錢申功幹脆就行了大禮。
老人擺擺手,聲音洪亮地道:“哎呀這些禮數煩得很,既然都畢業了,大家便是同參,弄這些做甚麽。”
他一邊說一邊向陳碌身邊走去,經過沈教授身邊時,後者突然攔住他,瞪大雙眼道:“謝……謝教授?”
老人瞪了他一眼,說道:“是我,怎麽樣?”
沈教授被他目光逼視,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
謝文鬆教授便不再理他,走到陳碌身邊,與眾人見禮,隨後問陳碌道:“陳謙台,你將老夫請來,說要重建書院,講課業治學問,我問你,書院建起來沒有啊?”
陳碌當年雖然沒有拜在謝教授的門下,但也聽過他的課,此時恭敬地回答道:“還沒有,不過重建書院不是小事,選址、營造都要慎重,學生等不敢擅做主張,還要等幾位教授前來商榷。”
“那也罷了。”謝教授道:“總要有個落座的地方?”
“有,國子監可以先借數間學館,這是梅祭酒答應了的。”
“那還成,幾時開講?”
“先請小歇兩日,眼下隻有先生一位教授,學生足有上百,一時哪裏講得過來?”陳碌道:“回去之後商量個章程,做學問的事不好忙亂。”
“嗯,那回去再說。先上山瞧瞧呂子達好了。”
到了此時,沈教授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現實與他想象之中出入甚大,陳碌似乎是真的在重建湖溪書院了……
而且,決心和成果都比他預料中的要大得多!
他茫然而麻木地站立當場,可笑蔡桑梓還在各處奔走,打算給陳碌他們這“幾個人”一點兒顏色瞧瞧。
這個打算不能說錯,隻要讓那些盲目跟著陳碌走的人看清現實的殘酷,他們便有很大的可能會明哲保身,徹底與這個叛徒劃清界限。
可現實對陳碌真的是殘酷的嗎?
就在他絕望得想要逃離的時候,卻聽陳碌的聲音道:“沈教授,來都來了,不上山去瞧瞧子達嗎?今日是他生祭,他可是為湖溪派舍身取義的功臣,也沒有‘背叛’書院啊。”
……
山頂上,梁叛等人終於找到了護國寺,也看到了護國寺門前的那株梅花。
以及遠處向陽一麵的山坡上,那座孤獨的墳塋。
冉清看到那座墳堆的時候,眼圈兒便紅了,和梁叛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墓碑前。
墓碑上隻有“呂致遠之墓”寥寥幾個字,立碑者的名字刻在一角,是呂伯安。
這塊碑很粗糙,立碑的人顯然沒有花多少心思和銀子。
不過也看得出有人來打掃祭拜過,墳堆四周都有雜草被清除的痕跡。
跟來的兩個老媽子看上去是很有經驗的,立刻拿了掃帚在墓碑基座上掃了兩遍灰,又將犧牲擺好奉上。
梁叛則點燃蠟燭,捧出香爐,各人便在墳前上了香。
紙錢燃起的火焰,將空氣都蒸騰的有些變了形狀。
那座墓碑在火光之中微微扭曲晃動起來,紙錢燃燒的煙霧騰起,愈發將那墓碑籠罩得如真如幻。
梁叛好像看到那煙霧之中有道影子輕輕一晃,仿佛有個人影從中邁步而來。
他的精神一陣恍惚,鬼使神差地向煙光之中伸出手去,那個人影好像也伸出手來,同他用力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