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陳碌的馬車停在道旁,段飛騎著馬,瞧見路邊停靠的另外幾輛車,張眼朝車上的燈籠一打量,不由失笑。
他馬鞭朝那幾輛車一指,說道:“大人,瞧瞧誰來了?”
陳碌瞥見燈籠上有個“梁”字,撇嘴道:“怎麽哪都有他?”
但念頭一轉,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反倒覺得在此遇見梁叛,也是情理之中了。
他點頭道:“嗯,他本就該來的,倒是我疏忽了這一茬。”
陳碌來三山的目的和梁叛一樣,也是為了呂致遠的生辰,前來拜祭一下。
這是過世後的第一年,所以生祭一定要做的。
但他沒有立刻上山去,是因為和沈雁平約好了,要在今天談談。
陳碌可不想在呂致遠的墓前談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實際上他根本就不願意和沈教授見麵。
若非今天日子特殊,這三山非來不可,姓沈的且還約不到他。
等了一氣,遠遠瞧見路上駛來一輛單薄的馬車,大概便是沈教授來了。
和陳碌鑲了暖墊的固然不能比,同路邊梁大財東家那幾輛裹著油氈布的大車更加無法相提並論。
陳碌有些納悶,沈雁平入贅的那家不是聽說很豪闊?怎麽出門這樣寒酸?
但也有可能是李裕他們。
事實證明陳碌最開始的直覺是正確的,馬車停下來,下車的正是沈教授。
隻是今日的沈教授完全沒有了往日意氣風發、儒雅從容的模樣,隻有一派形意蕭索。
段飛讓陳碌的車夫將車趕到梁叛他們那堆去,自己也騎了馬遠遠躲開,留他們兩人說話。
沈教授施了禮,說道:“陳首腦,別來無恙?”
他們上次見麵,還是為了秦墨笙的事了,至今已然一月有餘。
秦墨笙死後,沈教授也搞了幾次聚會,但都沒有邀請陳碌。
書院那邊也沒給他傳遞過任何消息,陳碌心裏很清楚,他們這是將怨氣和責任都撒在了自己的頭上。
好像秦墨笙的死是他陳某人一手造成的。
他不知道沈教授和蔡穠是怎麽對書院說的,反正這事他也不在乎。
文人的通病便是這:喜歡將自己的無能歸結到旁人的頭上!
我懷才不遇,是你眼瞎;我被貶遭黜,是世道黑暗。
陳碌想著撇了撇嘴,愈發慶幸自己的選擇正確。
他還了禮,說道:“沈教授,開門見山好了,究竟有何指教?”
沈教授沉默了兩息,擠出一絲笑容動:“山長對此事十分關切,傳信來說,希望你能回心轉意,你有甚麽條件可以盡管提,書院能做到的,一定照辦。”
那天晚上冉佐告知陳碌反出書院一事後,蔡穠當場震怒,沈教授卻連夜派人送信去往湖溪,也很快得到了山長的回信。
山長的意思,就是盡量和陳碌談談,如果陳謙台願意回頭,那不妨答應他一些條件。
即便陳碌鐵了心要走,那也可以,但是不準拉著其他人和他一起叛離。
當時根據冉佐所說,李裕似乎已經被陳碌籠絡,萬端也在場,但還不知萬胖子是甚麽態度。
所以沈教授幾次約見陳碌不成以後,也沒在意,蔡桑梓甚至覺得這人離開書院反倒是好事。
於是兩人便不再管陳碌,一同去找李裕談。
誰知李裕倒是見了他們,態度卻比陳碌還要強硬,與蔡穠頂了幾句以後,竟然毫不客氣地將他們掃地出門。
他們隻好再去找萬端,可萬胖子像是直接消失了一般,根本找不到人!
到這時他們才覺察出事情有點不對勁,接著去找旁人時,不是避而不見,便是見了顧左右而言他,要麽冷淡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沈教授這才有點慌了,打定主意必須要趁著今天的日子,和陳碌見一次!
“他關切?”陳碌冷笑,“那他為甚麽自己不來見我?”
沈教授再度沉默,難道他要說其實山長根本沒有太當回事嗎?
當然了,山長是不知道,整個南京城裏的湖溪派成員,有一大半都跟著陳碌退出了……
陳碌的心情有點煩躁,他不想再和沈教授談了,皺眉道:“還有話嗎?”
沈教授看出他要走,連忙道:“陳首腦,這些年書院可待你不薄,沒有書院……”
“行了行了行了。”陳碌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簡直屁話!我是在書院讀過幾年書,可是這些年我為書院做的事比你們加起來都要多!我自己可以自責,但是你們誰也沒資格指責我。”
沈教授蹙緊眉頭,不忿地道:“可是沒有書院,你帶著那些六七品的同參,又能做甚麽?”
“當日我們保住白冊,靠的就是一群官職六七品的同參,還有一個連官都不是的捕快,後來呢?”陳碌冷笑:“文倫下台之後,你和那個正三品的大員又做了甚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嗯?”
沈教授陰沉著臉,他今日剛被嶽丈痛罵一頓,在陳碌這裏也一再受窘,多年涵養的心態已有失衡的跡象。
他嗓音沉悶地丟下一句:“沒有書院的支持,沒有大員在前麵押陣,你們不可能做成事的。陳謙台,你會害了那幫年輕人!”
他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這時道路上又有幾輛馬車緩緩駛來,並很快到了近處。
沈教授腳步一頓,卻見幾輛馬車次第停了下來,李裕先下了車,見到沈教授,本就有些哀戚的臉色更加難看。
但他沒多說甚麽,隻向沈教授略點了一下頭,便走過來同陳碌見禮。
和他同駕馬車的是許久不見的錢申功,他昨晚便從溧水回來了,住在驛館之中,今日正好同李裕一道兒來三山。
他的表現與李裕如出一轍。
陳碌與錢申功還禮,便等著其他的人下車。
沈教授瞧見錢申功時,先是不敢置信,但很快變得麻木接受了,隻是再看陳碌的時候,眼光之中愈發充滿了嘲弄和鄙夷。
他倒要看看,陳碌將這幫熱血上頭的年輕人糾集起來,能有甚麽好結果。
官場上傾軋鬥爭的殘酷,難道你不知道?
靠你和萬端兩個正五品,又能撐得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