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客人之後,任老爺反倒沒了多少感慨。

方才藍掌櫃臨走時,代表江寧商會向他做了個承諾,表示年後商會在新街口再開一家“南字號”,以後便不會再開高檔的成衣店,仍是以“北字號”為主。

藍掌櫃說他們並不想做獨一家,把大家都逼死逼絕,自古買賣好做,還是大家好做。

所以任老爺在常府街的那個店鋪差不多可以保住的。

當然,生意肯定會不如原來就是了,這要靠大家自己競爭了。

任老爺為此著實鬆了一口氣,還再三謝了,好像對方不是在搶他的生意,而是白送了他一場買賣。

其實反過來想,的確就和白送他買賣差不多。

倘若江寧商會繼續在常府街附近再開一個“南字號”,他的生意還有的做嗎?

他會這麽想,隻是因為完全不了解梁叛在服裝這一塊的運作模式。

他們的流水線在高端服飾上其實並沒有多少優勢,真正能夠在效率和成本上完虐對手的,還是中低檔的“北字號”係列。

因為流水線的作業是規模越大,優勢越明顯,而高端定製並不能形成有效的規模。

但他還是要做起南字號來,為此不惜聘請南京城最頂尖的大裁縫,因為北字號隻是一個係列產品的品牌,而南字號關乎到他整體的品牌價值。

也是保持品牌完整和提高商會形象的門麵。

其實梁叛從一開始走的便是高端線路,比如說注重差異化、提高服務性,這些都是具備隱性成本的。

眼下市場上的普通成衣鋪,在這兩點上和他的北字號便完全沒有可比性,也不可能再增加成本朝這兩個方麵去提升。

以高端的心態去做中低端,所以江寧商會的南北成衣麵對競爭對手時,完全是降維式的打擊。

任老爺當然是想不到這些的,他無法看到這種高度,也不會將自己失敗的主要原因歸咎於自己的經營落伍。

他能看到一些南北成衣與自己經營模式的不同,但他認為那都是一些可有可無的附加品,不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他緊緊蹙眉,語氣生硬地道:“甚麽事?”

沈雁平想了想,在自己這個精明的老丈人麵前,還是老老實實直奔主題的好,越是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越會惹得對方厭煩。

於是他徑直開口道:“書院……”

誰知他剛說出兩個字,任老爺便怒喝一聲:“去他媽的書院!又缺銀子了是不是?又想從我這裏拿銀子去填你們那個大窟窿是不是?媽的,你當我任家的家底都是大風刮來的?”

嶽父粗鄙的喝罵聲在院中回**著,沈教授隻覺麵頰發燙,隻得唯唯諾諾,他有點後悔提這件事了。

可是不提的話,鬱景山的四千五百兩銀子從哪裏出呢?

任老爺見他這副扶不起的樣子,愈加生氣,罵罵咧咧地走進堂屋之中。

很快,堂屋內響起一陣瓷杯砸碎的聲音,任老爺的怒罵也隨之而來:“吃白食的東西!考了他媽十年也沒考中,當初老子真是瞎了眼,招了你這麽窩囊廢!

“萬貫家財送了一半給你們那個討債鬼的書院,指望家裏出個官老爺,最後出了個啥?給這個送,給那個送,佛郎機人一來,又要上趕著送!

“這回送盡了,把老子的底也掏幹了,害我連他媽扭轉店鋪和人鬥一鬥的本錢都沒有!都沒了,以後都沒了,供你一天三頓飯,一年四季衣裳,其他一個字兒也別想從老子這裏拿出去……”

最後的聲音從後堂傳過來,已經有些失真,等回音散去,整個院子裏便隻剩下一片死寂。

沈雁平咬著牙,捏緊拳頭。

他很想此刻衝出這座牢籠般的大院,然後將門摔響,響到讓整個大院的人都聽得見,讓大家知道,他沈姑爺也是有血氣的!

可是,他緊繃的肩背很快軟了下來,拳頭也鬆了,拖著兩條腿,像個行屍走肉一般,沉默地向這個家“分配”給自己的小院走去。

他無視了路上幾名下人躲閃的目光,走進自己的小院裏,當他看到院中那些精致得與外麵大院全不相稱的花草,看到自己每天住的,已經有了些年頭的房舍,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家來。

他在儀真的老家,也有這樣一個院子,幾座房屋,滿園的花草。

也有一雙父母,但那是親生的父母,從來也不曾朝他這般辱罵叱吼過,隻會順著他的意,將他當做寶一樣供著……

哦,對了,他好像還有一個妻子。

沈雁平抬起頭,仰望著北方的天空,他不知道父母是否還健在,那個妻子,或許已經改嫁了罷。

他希望已經改嫁了,並且嫁了個好人家,那樣他背負的責任也就少一些了。

憑她的相貌和氣質,應該可以嫁個好人家罷……

沈雁平回想了一下,卻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妻子的模樣了。

在他的記憶中,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

……

劉二娘拎著兩個食盒,亦步亦趨地跟在太太們後麵。

食盒是大號的,有點重,她在家一向不怎麽做重活的,所以這座小山爬到一半,胳膊已經有些發酸了。

好在主家的太太們都很仁厚,大太太在前麵的涼亭邊教大家都歇一歇手腳,過一會兒再往上爬。

劉二娘也不知道自家老爺修的是甚麽福氣,三太太聽人說是郡主娘娘的身份,此時也沒嬌氣地喊累,隻是默默地捶著腿,過了一會兒有些擔憂地說道:“我們把丫頭一個人留在家裏,是不是不太好?”

劉二娘看到大太太正在給兩個小公子整理褲腳的手停了下來,對三太太說:“是不太好,誰教你們非要湊熱鬧的。本來我和五哥兩人來便是了。”

四太太是個西洋人,平日不苟言笑的,此時卻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在家著實氣悶,最近又忙了多日,難得閑下來,自然想出來散散心。”

四太太的漢話說得很好,幾乎就像明國人一樣。

這時劉二娘才聽到老爺不滿地道:“我說,今天可不是郊遊好不好。我和婠婠出來是給人上墳的,今天是人呂子達的生辰。你們倒好,又是吃又是喝的,回頭咱們各走各的啊!”

郡主三太太道:“不要,我們也去給呂子達上墳。你帶了豬頭羊頭給他,難道要他一個人吃嗎?我們陪陪他多好?”

劉二娘忽然發愁地想,馬上就要過年了,家裏公婆卻沒人祭拜啊……

沈雁平,你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