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街東牌樓下,李裕對顧野亭道:“我與薛東、富長安都已向恩師去信,我的恩師黃純仁教授如今在湖廣,張慧聲教授在廣東,得信遲一些,或許要到明年才能相見。不過薛東的恩師謝文鬆教授便在常州治學,數日之內便有回音。”

顧野亭與身後幾位同伴都十分高興,顧野亭道:“幾位先生大名,無不如雷貫耳。若能得見其中一位,略聞教誨,便已是莫大幸事。”

眾人紛紛附和,都表示希望留在南京,至少先見見謝文鬆教授,請教授講學幾日。

“行,諸位都是南直人氏,便在京多留幾日,走走轉轉。十五日前後離京,都可趕得上回鄉過年。今後大家便是同參,有甚麽難處可以到應天府衙找我,今日就此再會。”

李裕含笑說完,先施了個平禮,一眾考生學生連忙還禮。

等到李裕的馬車消失在徐府街的巷子之中,才有人感慨地道:“李推官著實平易近人,一點官架子都沒有。”

顧野亭眼中閃過一抹平靜沉穩的光芒,笑了笑說道:“李大人說了,今後大家不論何等地位,以同參身份相見,便沒有官民高低之分。”

眾人齊齊點頭,今日加入湖溪派,都讓這些胸有抱負的青年們頗感激動。

當然了,他們還不算正式加入,隔天會有人帶著他們登臨三山,到護國寺前的那株梅花樹下聚首。

聽說湖溪派首腦陳碌要在那株梅花樹下,講講一位湖溪高士的故事。

……

沈雁平的轎子過了淮清橋後,拐進邀貴井,行了不多遠,前方那腳夫吆喝一聲,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一個巷子口,不大確定地問:“老爺,可是前麵那個巷子進去?”

不錯,前麵那巷子便是目的地八府塘了。

不過轎子當中的沈雁平略一思索,卻沒讓轎夫抬進去,說道:“便在此處住轎好了!”

他下了轎,按照原先談好去青龍街的價錢付了腳力,沒在那三五文錢上糾纏,便教那兩個轎夫退下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獨自一人邁步走進八府塘巷子當中。

他的腳步在安靜的巷弄之中發出沙沙的響聲,心卻跳動得厲害,他不知道等會進了家門,能不能開出那個口,那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

沈雁平有些魂不守舍地走著,路過巷中一個氣派很大的門庭時,卻被門上一個後生叫住:“姑爺,何處去?”

沈雁平腳步一滯,轉頭望去,才發現自己險些兒走過了家門。

他朝那門子苦笑一下,又回頭朝大門一側走。

那門子替他開了側門,沈雁平跨過高高的門檻,轉頭問道:“小姐在家嗎?”

“不在。”那門子道:“早些時辰去往花牌樓耍子了。”

“那老爺、太太呢?”

“在的,在堂屋見客。”

“哦……”

沈雁平跨進院裏,又回頭問了一句:“來的是甚麽客?”

門子道:“聽老爺稱呼,好像是江寧商會的一個掌櫃,想盤我們家在三山街的鋪子。”

這門子說著有些沮喪,咂著嘴搖搖頭。

沈雁平一陣默然,走進院子當中。

那南北成衣從開第一家鋪麵開始,便像是一團火苗,瞬間點燃了南京的這堆幹草,相同檔次的成衣幾乎是在瞬間,便眼見著少了大量的生意。

南北成衣的店鋪卻如雨後春筍一般在南京的各個角落生發起來,其餘成衣的買賣便如霜打茄子一般,愈發蔫得透了。

南北成衣用了許多常人無法想象,也根本不理解的招數,似乎在一夜之間便將客人拉走了大半。

好多人甚至為了南北成衣那種奉送來裝衣服的紙袋,便要去他們店裏轉轉,然後隨便買上一件。

哪怕是買一副半截指的手套——沈雁平還是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見到這種玩意——也能得到一個精致漂亮的紙袋。

當然了,裝手套的紙袋比裝衣服的要小一號。

但是提在手上的感覺,便仿佛整個人都闊了三分。

腦袋裏胡思亂想著,沈雁平已經邁步繞過照壁,穿過前院,進了二門。

堂屋中正在會客的任老爺遠遠見著他的身影,原本掛著幾分親近笑意的臉上,不由露出幾分厭惡之色。

他還要想辦法將三山街那個鋪麵再抬高幾分價格,為此他已經和麵前這位江寧商社的掌櫃周旋了半天了。

此刻一見自家這個姑爺回來,竟瞬間連談判也顯得興致缺缺,無趣地搖搖頭道:“算啦,藍掌櫃,你好好心再加兩成,你我各讓一步,如何?”

其實他的心理價位是再往上加三成的,而且他相信那個價格對方最終一定會接受。

因為他在三山街的那個鋪子地段是頂好的了,而且鋪麵寬敞,對方拿來做高一檔的“南字號”成衣總店,是再也沒得挑了。

但那個價錢想談下來,需要耐心和技巧。

技巧他是有的,隻是現在沒耐心了。

那位藍掌櫃顯然也清楚那鋪子的真正價值,此刻有一成的便宜好占,他的任務便圓滿完成了。

於是他也不再磨蹭,當即拍板,取了一式兩份契書出來,巴掌大的小銅算盤一打,定了價格,又額外讓出三十六兩銀子取了個整,伸手將契書內容向任老爺一照。

任老爺看也不看,閉著眼點點頭,一臉的無奈與不舍。

藍掌櫃很理解地笑笑,他是江寧商會從另外一家成衣行挖來的,他的老東家比任老爺還慘,此時已經收攤子不做了……

契書寫就,藍掌櫃吹了兩遍,將墨水吹幹,遞給旁邊一位頭戴小帽的中年。

那中年是他請來做中人的,任老爺也認可,是三山街戲行總寓的張掌櫃。

戲行茶社的張掌櫃雖然和梁叛有交情,但還不知道江寧商會是梁叛的產業,眼下肯來卻是為了藍掌櫃的麵子。

他接過契書,完全站在中立公平的角度看了一遍,點頭道:“沒問題,江寧商會的氣魄很大啊,一字一句都很考究,連契書都寫得和旁人不同!”

他說完便簽了自己的名字。

江寧商會的所有契書合約都有標準模板,紙張也是刻印廠專門排版印刷出來的,拿在手裏平整板直,裁切鋒銳,給人一種規矩森嚴之感。

而且契書用的紙張,左上角都有個朱紅色的江寧商會的“寧”字標誌。

任老爺起身接過契書,剛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便從這些細節上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手無懈可擊的冷酷與強大。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感覺:這時代,好像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