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4章 母與子

黃昏,慈寧宮一反常態的肅靜,要知道李太後篤信佛教,以往到了這時候,慈寧宮都是香煙嫋嫋、木魚和佛經聲聲作響的。

宮女太監們大氣兒不敢嗬一下,人人都盯著自己腳尖兒,連眼珠子都不敢亂轉,氣氛顯得萬分的凝滯,汗水濕答答的貼在後背,好像連風都變成了某種粘稠的東西。

李太後臉色鐵青,強行壓抑著憤怒,看了看對麵坐著的兒子,久久不發一語,而失望就明明白白的刻在臉上。

萬曆正襟危坐,鼓嘟著嘴巴,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每逢李太後目光掃來,他就扭過頭去看著別處。

張宏跪在殿內,一隻膝蓋衝著李太後,另一隻膝蓋朝著萬曆、

張誠、張鯨兩個跪在宮門外台階上,被太陽曬得腦門通紅,汗水大滴大滴的落下來,實在是苦不堪言,心中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感慨:秦林這家夥,剛才溜得真快呀!

李太後怒發如雷那是必然的,得知兒子以貪墨受賄、結黨營私為罪名逐馮保去南京守孝陵,她心中又憤怒又失望,因為馮保是她最信任的太監,是她在宮裏的大總管!

“好,我的好兒子!”李太後痛切的看著萬曆,沉聲道:“張先生剛死去不久,你就又逐走了馮伴伴,母後知道,你是嫌被人管束著,被管煩了,被管膩歪了,好好好,母後成全你,這就去慈壽寺住,省得你煩!”

見母親如此憤怒,萬曆心中是有些害怕的,但明朝畢竟不是漢朝,沒有外戚專權之患,太後的地位雖高,也沒有漢朝那麽厲害了。

李太後的實力,外靠張居正,內靠馮保,現在這兩條臂膀都已折斷,她也就隻能用搬出宮,來嚇唬嚇唬兒子啦。

“母後萬金之軀,若搬出宮去,置兒臣於何地?天下臣民必以兒臣為不孝之子,”萬曆跪下來,兩隻眼睛瞧著太後:“兒臣請母後息怒,請母後收回成命。”

李太後終究是疼這個兒子的,心就軟了些,隻是顧念著馮保十年辛苦,又覺得兒子翅膀硬了就不聽話,她還有些生氣,冷著臉不理會萬曆。

朱翊鈞小處卻是極聰明的,察言觀色就知道母親心意有所鬆動,連忙道:“母後就算不顧惜兒臣的名聲,也該多為禦弟想想,再過三個月,潞王就要大婚了,到時候母後不在宮中……”

李太後有兩個寶貝兒子,一個是做了皇帝的朱翊鈞,一個是潞王朱翊鏐,而且比較起來,對大兒子的愛裏頭,恐怕功利的心要重些,而對潞王,那種母親疼小兒子的天性更居多。

聽得萬曆提起潞王,李太後立馬就回心轉意了,重新坐正了身子,“哼,你弟弟可比你這哥哥心疼母親些……母後走不走,容後再議,你且說說,替翊謬大婚準備得怎麽樣了?”

朱翊鈞暗暗一笑,他隻有中人之姿,但這些小聰明是不缺的,便愁眉苦臉的道:“如今各處都要花錢,要準備大婚也不容易,恐怕禦弟那裏要受點小委屈了……母後要不要見見張四維?籌備婚禮銀子的事情,是他在辦。”

聽到潞王婚禮經費困難,李太後立馬坐不住了,吩咐傳召張四維。

張四維來得特別快,山呼舞蹈之後,萬曆朝他使了個眼色。

“啟稟太後娘娘,如今雖說四海升平,其實咱們朝廷就是個空底子,要拿錢出來辦大婚,實在是不容易,”張四維一張臉拉得像苦瓜,沒口子的抱怨起來。

李太後眉頭一揚,驚訝道:“故太師張老先生治國,不是國泰民安四海升平嗎,怎麽連這幾十萬銀子都拿不出來呢?”

張四維臉色微紅,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恕下臣不敢妄言。”

“看來張老太師治國,也不盡如人意啊,”李太後若有所思,沉吟良久又問:“愛卿平身。哀家問你,難道別的地方,挪不出錢來嗎?”

張四維稟道:“啟奏娘娘,如今要挪錢出來,談何容易!前段時間浙江因缺乏糧餉開支,幾萬浙兵餉銀支取不足,這些官兵就鬧起來,險些兒投了白蓮教……”

這件事李太後是知道的,聽說白蓮教三字,她就有些害怕:“阿彌陀佛,不當人子,兵餉是要發足的,否則官兵去投白蓮教,那還得了?唉,看來真是挪不出錢來,張先生,你給哀家個實數,能不能有五十萬銀子?”

“實打實隻能湊出十萬,還請太後見諒,”張四維臉上顯出十分為難的樣子,咬了咬牙才報出這個數目。

李太後默然,作為生意人家出身的女兒,她和老爹李偉、哥哥李高都把算盤打得很精,早就算過賬了:如果有三十萬銀子,潞王婚禮就能辦得像模像樣,如果有五十萬銀子,婚禮將會風風光光,可要是隻有十萬嘛,那就實在太寒酸了點。

她這裏為難,朱翊鈞嘴角就微帶笑意,朝張鯨手下一名心腹小太監打個眼色。

“左都督、太子太傅、掌錦衣衛事劉守有求見!”小太監拖著長聲傳報。

萬曆探詢的看了看母後,李太後點點頭,她從來不會耽誤兒子的正經事情。

劉守有小步快跑進了慈寧宮,照例山呼舞蹈,然後朝上稟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微臣奉旨查抄權閹馮保府邸,共查出黃金八萬九千四百兩,白銀九十三萬七千兩,珍珠二十五斛,走盤珠一百一十串,五尺高珊瑚樹十八株……”

什麽?!李太後驚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盯著劉守有:“你說,金子八萬多兩,白銀九十幾萬?你沒算錯?”

終究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姑娘,就算做了這麽多年太後,李太後仍把金銀看得重些,其實後麵的房契地契、書畫珍寶,價值要比金銀更高。

劉守有連忙回道:“確實如此,微臣細細清點了之後,才來回複聖旨的。”

他還有句話沒說,就是這個數目,還是被秦林拿走了許多值錢的珍寶,他和諸位堂上官又把剩下的刮了一層,最後剩下的才寫入記錄上交朝廷呢。

可惜,馮保的那本秘密賬冊,終究沒有找到,這是劉都督最遺憾的事情。

李太後早已被馮保貪墨的巨大數字,驚得目瞪口呆,良久才緩緩的坐下,喃喃道:“哀家、哀家看錯人了,原以為馮保就算貪汙,數目也還有限,禦膳房的膳食費,宮裏的各項使費,哀家都看著呢,他哪裏就貪墨了這許多……”

聽的這話,莫說萬曆和劉守有,就是膝蓋跪疼了的張誠張鯨都笑得打跌,李太後真是出身小門小戶,想法和她的老爹李偉、老哥李高一模一樣,試問馮保身為內廷總管,難道就隻該貪汙宮廷使用的各項經費嗎?他才沒那麽傻,單單是利用手頭掌握的權力,向文武百官收取賄賂,這筆收入就遠遠大於宮廷開支,而且不被李太後注意。

試想連首輔太師張居正都給馮保送過價值十萬銀子的禮物,別的官員還會閑著嗎?這麽多年積累下來,數目當然是非常駭人聽聞的。

劉守有肚子裏好笑,臉上仍是神色肅然,又道:“陛下、娘娘,微臣查抄馮府和馮黨其餘奸邪的府邸,所獲的金銀財寶,三日內就可以上交朝廷。”

半天了等的就是這句話,萬曆故意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喜形於色的朝母親道:“母後,禦弟大婚的銀子,這下有啦!”

“皇兒是說?”李太後稍微想想也恍然大悟,以查抄馮保府邸所得的銀子,來充作潞王大婚經費,既不影響朝廷在軍政大事上的正經開支,又能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正是兩全其美。

李太後並不是武則天,她做到太後,隻是偶然被隆慶看中,運氣好生下了太子朱翊鈞,她沒有多大的抱負、多高的眼光,此時一則忿恨於馮保巨大的貪汙數額,覺得他辜負了自己的信任,二來,也是更主要的,潞王大婚經費終於有了著落,讓她原本有的十分不快,足足少了七八分。

“罷了,罷了,馮保既然不忠,就依著皇兒的意思,逐他走吧,哀家也不想見他了,”李太後歎息著搖搖頭,想到過去十年馮保雖然貪汙,但鞍前馬後替自己效勞不少,終究有些不忍。

可想到心肝寶貝小兒子潞王朱翊鏐將要大婚這一層,這種不忍也就瞬間煙消雲散,衝著張宏、張鯨、張誠喝道:“還不站起來,要跪到什麽時候?雙兒紅兒,張宏年紀高大,你們也不扶他一下!”

李太後假意嗬斥著宮女,張宏心頭苦笑幾下,而張鯨和張誠則頗為自鳴得意,今天陛下過了太後娘娘這一關,將來那就不一樣啦。

李太後並沒有察覺到,兒子眼睛裏流露出的那一絲喜色,很明顯,萬曆隱忍多年,一朝親政得以執掌大權,做起事來絕不肯停步不前的……

馮保被扳倒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京師,文武百官在午門外廣場上看到了十二團營鐵甲軍齊出,馮黨束手就擒。市井的三教九流,則親眼目睹了大隊錦衣官校衝進東廠衙門,將馮保親信一網打盡的場麵。

朝廷宮變的經過是個秘密,當然不會傳得盡人皆知,於是在種種街談巷議的傳聞中,秦林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原因很簡單,他在午門外宣讀聖旨,他很瀟灑的拍著劉守有的肩膀,而馮保倒台之前不久,秦林還打傷了他的侄兒馮邦寧,帶著錦衣官校去圍堵東廠衙門,幾乎和馮保勢成水火!所以很多傳聞中,他就成了扳倒馮保的幕後黑手。

你想想啊,馮保如日中天,權勢一時無兩,怎麽遲不倒台,早不倒台,剛和秦少保鬥起來,就突然倒台了呢?

這些猜測不無道理,和真相也相差不遠,就連萬曆皇帝朱翊鈞、司禮監二張這些真正發動逐馮宮變的人物,其實都不知道,如果當初秦林帶著馮邦寧找到馮保時,馮督公對秦林的態度還像以前那樣,履行對他的所有承諾,也許這場宮變將是另外一種結局……

朱應楨府邸,年輕的成國公清點著各色禮物,連聲吩咐老管家:“這些是送到秦府的,祝賀他替國朝剪除奸邪,我身為國公不好結交錦衣武臣,所以待會兒你該怎麽說,都記著了?”

“回國公爺的話,老奴都記著呢,”老管家笑著回答,都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問了。

東廠衙門,霍重樓被眾位同僚圍在當中,馮保的親信都被抓了個幹淨,剩下的都是劉一刀這種,在馮保手下不怎麽得誌的家夥。

“恭喜,霍大人平步青雲,跟著秦少保,將來一定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一位司房大聲誇讚著,毫不掩飾心底的羨慕之情。

又有位檔頭笑道:“徐爵、陳應鳳兩個把咱們東廠搞得一團糟,霍大人上任,必然萬象更新!”

霍重樓嗬嗬笑著,鋼針似的絡腮胡須一抖一抖的,雖然還沒有任命下來,但掌刑千戶徐爵、理刑百戶陳應鳳都被抓起來,他是秦林的人,這次就算做不到掌刑,也能做理刑。

不知多少人羨慕他呢,隻恨當初去蘄州的為什麽不是自己?早早認識秦少保,那該多好……

“唉,秦林啊秦林,你這家夥為什麽就那麽拉風呢?”徐辛夷把一顆剝好的水晶葡萄,輕輕塞進秦林嘴裏,又笑道:“想不想紫萱妹妹啊?她這智多星,也要佩服你了。”

張紫萱和幾位兄長一塊回江陵老家,安葬張居正,不在京師,秦林眉頭皺了皺,若有所思。

“青黛倒不樂意秦哥哥老是立功呢,”青黛嘟著小嘴巴。

哦?這是為什麽?秦林奇怪了。

青黛愁眉苦臉的道:“最近啊,好多達官顯貴府邸的女眷,明明沒有得病,偏要說這裏疼那裏痛,到醫館來,我就算給她們喝白開水,她們的‘病’也會立刻痊愈,然後就要請我吃席、看戲……弄得人家都沒空看醫書啦!”

秦林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這個長不大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