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夏風 八十七章 各自布局

荊王朱常泴下令要複查侍女眉眉因奸成孕、投水自盡一案,禮部郎中宗人府經曆毛鐸毛大人第一個不樂意,由小宦官引到銀安殿上,苦口婆心的勸道:

“照說此係千歲爺家務事,司官本不該多嘴,但夫子嚐言‘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大王子貶為庶人已經足為後輩之戒,似乎不必窮追不舍,畢竟此事傳揚出去,於天家顏麵有礙……”

洪武年間,公卿以下見親王都要“伏而拜謁,無敢鈞禮”,到萬曆年文官的腰杆都硬繃了,皇帝麵前尚且要擺風骨,見王爺更不必太拘禮,但荊王以近枝親王的身份掛著宗人府右宗人的職銜,毛鐸便口口聲聲以司官自稱,居下屬的禮節。

在儒門出身的大明文官毛大人心目中,相較刻薄寡恩的黃妃一係,他更傾向於符合宗法製嫡出的朱由樊,而且那位大王子還文采風流、博學多才,常與士林中人相唱和呢。

可惜荊王一心廢長立幼,要把罪名栽給朱由樊,毛鐸無計可施,也隻能聽之任之。

但已經準備上奏廢朱由樊為庶人,荊王還繼續深究,毛鐸便有些不大樂意了,一再出言相勸。

已知道大概,毛鐸不屑的看著威靈仙,又道:“千歲爺,左道方術是信不得的,子不語怪力亂神……”

要問荊王朱常泴最信任的是誰?不是黃妃,不是嫡親兒子朱由樊,而是威靈仙和秦林兩位“得道高人”,先前既已斷定東北方有凶戾之氣襲來,叫他不去查清楚那是決不可能的,毛鐸得罪兩位大師,就更叫他心下不快了。

荊王把桌子重重一拍,當場就叫毛鐸下不來台,然後對秦林就完全不同了,老王爺滿臉堆歡,畢恭畢敬的道:“秦大師,請你和毛大人說說,他這等凡俗之人實在愚頑不堪,煩請大師親自出手,好生點化於他。”

秦林察言觀色,已知道毛鐸多半會錯了意,以為他們要進一步迫害朱由樊,所以解勸道:“毛大人誤會了,在下與大王子乃是知交好友……”

殊不知二十年前嘉靖皇帝加邵元節、陶仲文兩位道士禮部尚書銜,曆任禮部文官都引以為恥,這時候宗人府實際工作由禮部主持,毛鐸也加了禮部郎中銜,自然恨屋及烏。

他把秦林看作威靈仙一路人,當然沒什麽好臉色:“你既與大王子為友,這樣做豈不是賣友求榮?身為朝廷命官竟然以左道方術蠱惑藩王,本官身為禮部郎中,回京之後就要上奏朝廷,彈劾你妖言蠱惑之罪!”

秦林苦笑著撓撓頭,這毛鐸還真是個牛脾氣。

不過他還沒有出言辯駁,荊王已先怒發衝冠,瞪著毛鐸道:“不知好歹,你敢彈劾秦大師,本王先彈劾你!”

文官要講氣節,但也要守上下之禮,毛鐸不便和作為右宗人的本管上司辯駁,就轉過頭問霍重樓:“霍檔頭,你們東廠查案經驗豐富,你說像這種案子還有必要查下去嗎?屍體既已下葬多日,恐怕早已腐壞,掘出來又有什麽用處?”

毛鐸是個清流文官,辦案那是半分本事都沒有的,所以司禮監才奏派了東廠檔頭跟著出來,給他做個查案的助手。

很多事情上,毛鐸還要仰仗霍重樓,並且他想到東廠有監督錦衣衛的職權,廠衛廠衛,東廠尚在錦衣衛之上,於是便要借東廠的霍重樓霍檔頭,來壓一壓錦衣衛的秦林秦總旗。

秦林聞言,似笑非笑的看著自打進了銀安殿見了麵,就縮在旁邊,麵色頗為尷尬的霍重樓。

霍檔頭自打進了銀安殿看到秦林就想立刻轉身逃走,迫不得已留下來也心裏直發毛,生怕秦林當眾亂叫他徒弟什麽的,那才真是一世英名付諸流水了。

此時被毛鐸推了出來,他本心是極想和秦林為難的,可看到秦林那副憊懶的神情,知道那家夥臉皮極厚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他也隻好把頭一低:

“毛大人,秦總旗說得有理,咱們沒有啟棺查驗,這案子也確實辦得孟浪了點,既然王爺以千乘之尊尚且不辭辛勞,我看跟著走一趟也沒什麽。是吧,秦總旗?”

秦林知道霍重樓擔心什麽,便點點頭:“就是這個道理,霍檔頭果然是辦案的老手。”

聽到秦林叫出“霍檔頭”三字,霍重樓立馬心頭一寬,暗自慶幸這家夥總算沒叫我當場出醜,否則回京師真不知如何見人了。

毛鐸像不認識似的看看霍重樓,這個東廠檔頭出了名的自高自大,可是聽口氣好像他對秦林頗為推崇,甚至有所戒懼,這怎麽可能呢?

東廠人物,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說話了?毛鐸看看霍重樓,又仔細打量秦林,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百思不得其解。

連東廠派的助手都同意了,毛鐸自然無話可說,隻好同意複查此案。

荊王立刻下令擺駕出宮,親自去洪家莊勘驗。

黃妃冷笑連連,時隔多日、天氣炎熱,屍身都已經腐壞了,何況本來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過害怕秦林中途出什麽妖蛾子,在荊王下令之後,她特意提醒要儀衛司點齊校尉護駕——已任命為儀衛副的黃連祖就可以隨駕而行,一路上隨機應變了。

秦林聞言笑容越發燦爛:正要姓黃的隨行,老子才好施展手段擺布他呢!沒想到你自己提出來,倒省了我一番口舌!

半個時辰之後,儀衛司、承奉司,荊王府中門大開,浩浩****的擺架出宮,徑直往停放官船的碼頭而去。

與此同時,也有道灰色的身影,在荊王府外麵的小巷子疾走,往玄妙觀奔去……~~~~玄妙觀太乙閣,幾位背劍的青年道士守在外麵,如果有香客信步走到了這裏,便會被他們攔住,語氣委婉而不容拒絕:“此係觀主清修之地,向來不對外開放,還請施主止步。左邊回廊轉出去三清殿有三清爺爺極大的金妝塑像,後花園百花都開得極盛,請施主移駕那邊去吧。”

如此嚴加戒備的太乙閣中,璿璣道長並沒有像弟子說的正在清修,而是陪一位客人喝著茶。

窗口不大,陽光斜著照進來,反而顯得其餘的空間越發黑暗,與璿璣道長對坐之人大部分身體隱於黑暗之中,隻有托著茶杯的手正好被陽光照到,指節暴突、青筋虯結,肌肉和筋骨可怕的扭曲著,猙獰可怖,就像來自地獄的惡鬼之爪。

璿璣道長敬畏的看了看這雙手,就趕緊移開了目光,似乎害怕觸怒了它的主人。

“其實昨天我們可以悄悄殺了他的,”璿璣道長不甘心的道:“這座玄妙觀已經營了不少年頭,是聖教在蘄州的基業,就此輕輕斷送,未免……”

昨天鬥法失敗,按約定璿璣道長要讓出玄妙觀,他本想暗中下手殺害秦林卻被魏長老阻止,隻好答應慢慢收拾,十日後便讓出這座道觀。

數十年的基業就此拱手讓人,璿璣道長不免惋惜。

“無生老母在上,咱們為了聖教的大業,區區一座玄妙觀算得什麽?便是千萬顆人頭也在所不惜!祈玄,你的格局未免太小了點……”

魏長老魏天涯幹澀難聽的聲音在閣子裏回**,璿璣道長不禁心下一凜,暗自戒懼。

不過魏天涯很快就話鋒一轉,聲音變得徹骨深寒:“這小子敢壞老夫的事,敢阻止老夫刺殺鄧子龍,你當他還活得到十天之後嗎?”

璿璣道長聞言一喜,然後神色又變得悶悶不樂:“這麽說,聖教在湘西的局麵……”

魏天涯慢慢點了點頭。

鄧子龍大軍由長江水道入洞庭湖,沿沅水進辰州,鄧子龍大展神威,率軍倍道兼程而進,戚繼光訓練過的浙兵好生厲害,長槍大戟、槍炮齊施,又使出戚少保傳下的鴛鴦陣,戰必勝、攻必克。

金道侶和苗瑤三十六洞主難以抵擋,辰州之圍遂解,湘西明軍兵勢複振,本來搖擺不定的永順宣慰司各土司和九溪蠻趕緊向朝廷宣誓效忠,金道侶向麻陽敗退,鄧子龍乘勢掩殺,湘西白蓮教的覆滅已經隻是個時間問題。

璿璣道長與魏天涯對坐無言,已把秦林恨入骨髓,盤算著怎麽把他捉來,抽筋剝皮、挫骨揚灰,才能稍解心頭之恨。

這時候門上傳來三聲叩擊,璿璣道長站在窗口往下望去,看見一道灰色的身影。

他走下閣子,片刻之後回來,神情頗有些焦急:“魏長老,荊王擺駕往洪家莊去了!黃妃姐弟和姓秦的都跟了去,東廠姓霍的鷹爪孫也在一塊兒,看樣子是要複查郭眉眉的案子。”

魏天涯先怔了一會兒,繼而桀桀怪笑起來:“老夫當那姓秦的有什麽了不得的本事,原來不過如此!哈哈哈,老夫親手推那小妮子入水淹死,這又過了許久,屍身早已腐壞,就算開棺又能查出什麽?”

璿璣道長聞言也陪著笑了起來,那小侍女的的確確是淹死的,乃是魏長老親自下的手,屍身並無其他傷痕,量他開棺也查不出半點問題!

魏長老又笑起來,陰森獰惡的語聲仿佛來自地獄:“此人甘作朝廷鷹犬,屢次與我聖教為敵,待荊王府的事情告一段落,老夫尋個機會親自出手,好歹取了他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