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論天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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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寺,位於揚州府西北郊蜀岡中峰。始建於南朝劉宋大明年間,故名。其後屢經興廢,數度更名,曾稱西寺、棲靈寺。今日鷹揚衛趕到揚州府之後,雲錚便將麾下大軍拉到了這大明寺外紮營,自己則來這大明寺一遊。
“曉起憑欄,六代青山都到眼;晚來對酒,二分明月正當頭。”
雲錚放下筆,看著自己提的這幅對聯,頗覺滿意,轉過身道:“方丈大師,恕弟子凡塵拙筆,難言寶刹莊嚴。”
方丈大師法號普善,他麵帶微笑,單掌合十:“阿彌陀佛,雲施主天下大才,此言實是過謙了。”
雲錚笑著擺擺手:“大師過譽。弟子塵世俗客,今日叨擾,打攪之處,萬望大師海涵。”
普善大師笑道:“有清淨之心,便是清淨之人。雲施主光臨敝寺,如夏日涼風,正是時候,何來打攪之說?”
雲錚便笑了,道:“乍來頓遠塵囂,靜聽水聲真活潑;久坐莫嫌荒僻,飽看山色自清涼。既然如此,弟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勞煩諸位大師與弟子麾下兵勇一些時鮮果蔬,弟子願供奉兩千兩白銀以為香油。”
普善大師微微點頭,合十道:“阿彌陀佛,雲施主仁心仁德,我佛定然已為施主記下一樁功德。如此,今夜雲施主便請在這平山堂安歇,老衲且去安排時鮮果蔬去也。”
“大師請。”雲錚的貴族公子風範可謂無可挑剔。
“雲施主,嶽陽王來了。”雲錚正在屋裏猜測明後兩日各軍齊聚之後的情景,便聽見門外的小沙彌小聲稟報。
小沙彌留在外麵,是為了照顧雲錚在平山堂的起居,事實上外頭院子內外都是白衣衛在把守,明的有,暗的也有。
雲錚心裏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鳳舞衛要明日才能趕到,卻不料這次林曦似乎還真是豁出去要幹出點名堂,竟然連夜趕到了。隻是他趕到之後不好好休息,卻跑來見自己,隻怕是有什麽事情要跟自己商量了。
略整了整衣襟,雲錚平靜地道:“小師父且去回報,就說雲錚立刻便到。”那小沙彌連聲應了,自去稟報不提。
雲錚既然無事,自然是可以立即就動身的,但作為帝國最高層的貴族,他的言行至少在外人能看得到的地方是一定要保持一定規矩的。譬如這迎客,郡王理論上比國公高半級,但事實上因為雲錚這個世子是世襲罔替的,而林曦如果不能上位,則他的郡王爵位日後卻是要被推恩的,所謂推恩,就是老子郡王、兒子國公、孫子侯爵這樣逐輩降級繼承,所以其實林曦的這個郡王本身跟雲錚的這個世子並無多大差異。再實際一些說,雲錚日後可以繼承的“封地”是完完整整地晉冀兩省,而林曦如果不能上位,則就隻有一個嶽陽府而已,所以從實權上來說,雲錚的地位還要略高。這樣林曦來訪,雲錚如果不經回報就出去迎客,是不合規矩的,更何況現在他客居在外,自然要主人家的人出去答客之後,他才方便出麵。雖然雲錚不喜歡這套複雜的禮節,但既然自己現在已經是這個身份,並且打算安於這個身份,那麽這些東西他也就隻能將就了。
拿捏了一下時間,雲錚便施施然去迎接嶽陽王了。林曦麵色略微有些疲憊,但精神還不錯,看得出他此刻興致頗好。兩個發小見麵自然免不得有一番寒暄,之後林曦又頗為矜持地跟普善方丈客套了幾句,然後便和雲錚一同進了他今夜下榻的平山堂。
這兩人在外麵,看著都像道德的典範,一進屋就好像孫猴子火眼金睛之下的白骨精,完全現了原型。也不分什麽賓主,兩個人隨隨便便地坐下,六賢王更是很沒有風範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雲錚比他更不客氣,往牙**一坐,隨手一指桌上,道:“水在那,要喝自己倒啊。”
林曦窒了一窒,悶道:“你這怎麽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雲錚一撇嘴:“你不介意你這六賢王的形象,我倒是也不介意叫幾個人來捏肩捶背、端茶送水的。唯一的麻煩是,這裏是寺院,隻有男人,沒有女人。”
林曦也撇撇嘴:“得,我自己來,難道沒有下人伺候,我就連杯水都喝不到了?”
雲錚等他一杯水下肚,才悠悠道:“這麽急著來見我,是有什麽事要我幫忙吧?”
林曦嘿嘿一笑:“看你說的,我像那種人麽……呃,承風,這次合演,你覺得結果會怎樣?”
雲錚眼皮一耷拉:“我怎麽知道會怎樣?該怎樣就怎樣唄。”
林曦幹咳一聲:“你就沒點想法?”
雲錚把腰鬆了鬆,嗬嗬一笑:“什麽想法?”
“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林曦一瞪眼:“你的情況很不妙啊!”
雲錚哈哈一笑:“危言聳聽,我好好的,情況怎麽就很不妙了?”
林曦不輕不重地一拍桌子:“承風,你是真沒看出來還是裝著不知道?你知道曹睿是顧恒的人啊。”
雲錚摸了摸鼻子,輕歎一聲:“你的意思是,顧恒跟太子走得近,而太子現在跟周家又走得近,這樣一來曹睿跟周家之間自然也就容易出些貓膩……你怕他和周濬聯手操縱此番六軍大合演?”
林曦放心了大半:“你知道就好,我當你真不知道呢,裝得跟真的似的。”
雲錚搖頭苦笑道:“知道又如何?知道就能解決問題嗎?曹家跟顧家一路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顧恒和你太子哥正花大力氣拉攏周家,這個時候曹睿就算在某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給周濬賣個好處,那也正常得很,咱們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林曦睜大眼睛:“他們敢玩貓膩?咱們的監令也在評估團裏呢!”
雲錚這回明白了,敢情這小子是打算讓鷹揚衛和鳳舞衛結成“盟友”,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大事,雲錚輕輕一笑:“徐邵揚那裏,我會交代他的。”
林曦果然笑了起來:“邵光那兒,我一早已經給他說了。”他把這個事情敲定,放心了不少,道:“我其實也知道,以你的本事,鷹揚衛怕也不用我這裏幫什麽忙,我其實也不是存心想動什麽歪腦筋,主要是怕咱們太老實了會吃虧,到時候被周濬和曹睿聯手擺一道,那才是丟臉。”
雲錚點點頭:“這我知道。”
林曦嗯了一聲,忽然又道:“老四這一次不知道情況如何,上次他吃了那麽大的暗虧,按照他的性子,這次肯定是要找場子的。”
雲錚曬然一笑:“找場子,我很歡迎嘛。”他悠然道:“就怕他這回是太監上青樓,有心無力哦。”
林曦哈哈一笑:“這是什麽比喻……不過我喜歡。嗯,你說的也是,冷家出了這麽一出事,估計冷羽那邊肯定有些異常,這樣老四雖然看似關係不大,但跟冷羽接力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去了。”
雲錚點點頭,沒有吭聲。
林曦卻又忽然皺了皺眉:“你說,冷家這個事情,大概會鬧到什麽程度?對冷家的影響大不大?”
雲錚笑了笑:“怎麽,你麾下總不會沒有人給你參謀參謀吧?”
林曦麾下自然有人給他參謀,譬如那位容鶴先生就是一個很厲害的謀士,不過林曦對於跟軍事有關的事情,總是比較相信雲錚的判斷,畢竟在他小的時候就一直覺得雲錚在這方麵極其厲害,而至今為止雲錚的戰績也的確很好,武功更是沒有二話,所以對於戰爭的走向,林曦還是覺得應該聽聽雲錚的專業意見,才更保險一點。
雲錚用手指在牙**輕輕敲打著,略為思索了一下,緩緩地道:“這個事情,總的局勢現在還不好斷定。”
林曦有些訝然:“為何?”
雲錚沒有回答這句話,反而反問道:“你的謀士們是不是認為義軍……哦,我是說反賊,認為反賊們不過是一群泥腿子暫時組織起來,趁著冷家一時不察所以才攻陷了幾處地方,而江源縣的陷落,主要是由於張煥之那飯桶過於輕敵,在守城之前先損失了大半戰力之故,才會讓那幫反賊得逞?”
林曦點點頭:“難道不是如此?”
雲錚搖了搖頭,卻仍然不回答林曦的話,繼續反問:“那你或者你的謀士們有沒有考慮過另一件事,就是冷家對於此次叛亂的反賊會以什麽樣的方式處理?以及在川貴兩省,冷家帥府對於茶葉茶磚等物質的專營辦法,會不會因此發生改變?”
林曦皺起眉頭:“怎樣處理?這個倒是沒有特別關注過,不過以冷家一貫的強硬來說,多半是一剿到底吧?至於專營……”林曦搖了搖頭:“冷家愛財,天下聞名,為了賺錢,他們甚至命令農戶多織蜀錦,低價收購,然後拿到洛陽去賣。還有些傳聞說冷家在蜀中巧取豪奪,拿下了很大的田產……茶葉專營這麽賺錢的買賣,我覺得冷家肯定不會放棄。……怎麽,你覺得這個跟他們能不能迅速剿滅叛亂有聯係?”
雲錚閉上眼睛,舒了口氣:“關係大了去了……若是冷家不放棄茶葉專營,從目前的態勢來看,他們迅速剿滅叛亂的可能性不大。”
林曦大為吃驚:“什麽?怎麽可能?冷家十二萬大軍,剿滅區區叛亂都不能速戰速決嗎?”
雲錚毫不動容,淡淡地道:“冷家的嫡係主力,是成渝七衛,三萬九千兩百人,算是四萬人吧。興元衛和矩州衛這八萬人隻能算二線部隊,戰鬥力很一般。現在才經過一次大仗,成渝七衛就已經折損了整整一個衛,也就是說現在的成渝衛主力已經隻剩下三萬三千六百人,跟我們現在手底下的兵力一樣,而戰歿的這一個衛,要重新組建並且恢複之前的戰鬥力,那不是短時間能夠做到的。至於你說的十二萬大軍,不錯,冷家是有十二萬大軍,可你莫要忘記了,蜀中、蜀東地區,卻是隻有成渝衛駐紮的,興元衛和矩州衛一個在漢中附近,要去回援蜀中,其道路十分險峻,沒個一個多月肯定到不了;而矩州衛更遠,而且分散布置在貴州境內,要把他們調回蜀中剿滅亂軍,沒三個月成不了事。所以,事實上冷家在一個月之內,能夠用來剿滅亂軍的軍隊,不會有多少,因為就算蜀中和蜀東的成渝衛,現在馬上就能拉到成都附近的也隻有三個衛,還有三個衛留在了渝州,要調回去起碼也得半個月。那麽這樣的話,這個帳就很好算了。亂軍據說十天之內就發展到五六萬人,那麽等半個月之後成渝衛齊聚的時候,不說多的,十萬人沒有問題吧?成渝衛隻有三萬多人,還得留一部分鎮守成都府,這樣能夠出征的軍隊不會超過三萬,三萬精銳對十萬烏合,說起來還是能占優勢的,但是對方若不是烏合呢?我看就難說了。”
林曦深吸了一口氣,皺眉思索著問:“不是烏合?如此匆匆聚集起來的一幫泥腿子,難道還能算是精銳不成?”
雲錚曬然一笑:“烏合和精銳的差別,在你看來主要有哪些?”
林曦一挑眉頭:“無非就是裝備、訓練已經經驗什麽的……哦,還有糧草充足。”
雲錚也不多跟他討論這個,有這幾點也夠了,便道:“好,那麽我們說裝備,亂軍拿下彭山的時候,據說便繳獲了兩三萬人的武器裝備,雖然其中有較大一部分是用舊了封存的,但是暫時使用還是完全可以勝任的,而占領江源這個麵對吐蕃的前線要地之後,雖然其繳獲的軍械具體有多少我不清楚,但是按照我大魏作戰儲備的慣例,冷家在江源儲存的軍械應該足以再武裝五六萬人,而作為抵抗吐蕃的前線,糧草更不必說,我敢說江源的糧草至少夠十萬人吃半年。”
林曦略微沉吟後,點頭表示同意,但他仍然反問道:“可是訓練這一點,你總不能說那些亂軍也能超過冷家軍吧?”
雲錚輕輕搖頭:“亂軍的軍事素養自然是比不得冷家軍的。”他說到這裏,沒等林曦發問,便繼續道:“不過你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士氣。”
林曦心中微微一動:“你是說,冷家軍的士氣比不上亂軍?”他沉吟了一下:“這個論點有些絕對了吧?冷家軍乃堂堂朝廷大軍,此番也正是剿滅叛亂之師,何況他們之前損失了一部,應當被餘下六衛視為恥辱,如此一來全軍上下急於雪恥,正當是氣勢如虹才是,怎麽會輸在士氣上?”
雲錚擺擺手:“晨光,你這個算法隻考慮到了冷家這邊的優勢,卻沒有考慮亂軍的優勢。這麽說吧,亂軍的作戰目的和冷家軍的作戰目的不同,導致了亂軍的士氣會比冷家軍高,你若不信,我來給你分析。首先說作戰目的,作戰目的就是他們為什麽打仗。這條咋一看很傻,冷家軍打仗自然是因為亂軍造反,他們是吃的冷家的飯,所以要幫冷家平息這次叛亂。關鍵是亂軍,他們為什麽造反。那麽亂軍為什麽造反?其實很簡單,他們沒有活路了!那些茶農、茶販,甚至更多的蜀地農民沒有活路了!晨光,冷家做得太苛刻了,他們把治下的老百姓逼得活不下去了,這時候黃小波造反了,那些活不下去的人發現他們隻有跟著黃小波,才或許能吃上一口飯,這個時候他們不從賊才怪了!也正因為這樣,黃小波的叛軍才會在短短十天之中發展到五六萬人。再說士氣,冷家不招安,一味剿滅,那麽這些人就會發現,他們隻有繼續打下去,才有可能活命,也隻有打下去,才有可能不被餓死……身臨絕境的人,戰鬥意誌將爆發到極致!為了生存,他們根本就什麽都不在乎了,我想到了那個時候,冷家軍一定能體會到什麽叫悍不畏死,雖然為了活命而不要命其實很悲哀。”
林曦愣了一愣,過了一會才笑了起來:“說這麽悲憫天人做什麽……總而言之就是說,你覺得冷家軍雖然訓練比亂軍好,但亂軍卻比冷家軍更加不要命?可是,冷家軍畢竟是是正規軍,將領的素質……”
“張煥之那次對陣的亂軍,不是就略施小計了一番麽?”雲錚有些不客氣地打斷道。
林曦噎了一噎,然後卻笑了起來:“就是說,你不看好冷家咯?嗯,其實呢……嗬嗬,這是好事嘛,有冷家那十二萬大軍擺在那裏,老四愣是橫七橫八的,忒不老實,要是冷家吃了癟,我看老四也就是抽了筋的蛇,凶不起來了。”
雲錚心中為蜀中百姓默哀了一下,攤上這麽個統治家族,也真是苦了他們了,可惜自己也沒有辦法。至於冷家的情況,雲錚的確不是很看好,蜀中這次的叛亂,實際上應該剿撫並用,一邊扼守要地,不讓亂軍蔓延起來,一邊宣布開放茶禁等,隻要老百姓覺得不至於會餓死了,有了一線生機,誰樂意把腦袋別在腰裏去造反?隻是,冷家已經鑽到錢眼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