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在生態係統中起作用的寄生蟲,有點像你驚恐地目睹銀行劫案正在發生,但緊接著你望向馬路對麵,看到了電影劇組的攝像機和麥克風。在吸蟲的吸引下,鳥被引向它們的大餐,而魚選擇了它們的珊瑚蟲。揭示出這些效應需要艱苦地工作,目前記錄到隻有幾個例子。但它們足以說明寄生蟲能讓我們開始質疑一些最古老的生態學觀念。我們傾向於認為捕食者通過淘汰最遲緩的個體來保持獵物種群的健康。但拉弗蒂研究的鹽沼並非如此,甚至在作為捕食者與獵物代表的狼與駝鹿的關係中也不是這樣。
世界上最小的一種絛蟲的最終宿主是狼。這種絛蟲名叫細粒棘球絛蟲(Echinococcus granulosus),它可不是那種能長成節日彩帶一樣的生物,成蟲能長到四分之一英寸(約6毫米)就很走運了。它對最終宿主造成的傷害並不大,但蟲卵極為凶殘。蟲卵被駝鹿之類的草食動物吃掉,在它們體內緩慢地成長為包囊,一個包囊中有可能含有30個個體。隻要沒有骨頭擋道,它們就能一直生長下去。假如蟲卵出於意外進入人體,據記載,它們會長得大到包含15誇脫(約14升)**和數百萬囊蚴[33]。
這種絛蟲最喜歡形成包囊的部位之一是肺部。一隻駝鹿的肺部有可能攜帶幾個包囊,每一個包囊都有可能撕破它的支氣管和血管。因此,當狼群撲向一群駝鹿時,它們更有可能以氣喘籲籲、動作緩慢的駝鹿為目標並殺死它。寄生駝鹿的絛蟲甚至有可能會製造出具吸引力的氣味,就像寄生老鼠的絛蟲用氣味吸引甲蟲那樣。不過駝鹿絛蟲不是把氣味留在糞便裏,而是隨著宿主的每一次呼吸來釋放氣味。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寄生蟲將狼引向駝鹿,方便它進入狼的身體。疏化種群隻是個假象[34],它不是捕食者的行為結果,僅僅是絛蟲完成其生命軌跡的副作用。
前去探訪拉弗蒂的路上,我在加利福尼亞州裏弗賽德縣的一家旅館住了一夜。這家旅館曾經是西班牙人的傳教所,整理完行李後,我在古老的聖陵周圍散步,探索藤蔓和棕櫚樹包圍的隱秘通道,穿過幽靜的石板庭院。回到房間裏,我覺得異常孤獨。於是我打開電視排解寂寞。電視正在放《X檔案》。要是我沒記錯,那一集說的是一名聯邦調查局探員突然變得性情陰鬱,不回任何電話。另一名探員找到這名陰鬱的探員,陰鬱探員將其撂倒在地,把臉湊近他,張開嘴。隨著詭異的哢哢聲和蠕行聲,一隻蠍子狀的生物爬出陰鬱探員的喉嚨,鑽進來找他的探員的嘴裏。
看到這兒,我忽然不覺得孤獨了。某個電視劇編劇的心裏似乎也裝著寄生蟲。我想到,寄生蟲是許多科幻小說和影視的靈感來源。我之所以會覺得小說影視裏的寄生蟲很危險,是因為它們能操控宿主,現實中的寄生蟲也確實能做到這一點。回到家裏,我開始租錄像帶看。我詢問了朋友,他們告訴我該去看哪些電影、讀哪些書。這真是一場駭人聽聞的馬拉鬆。我找到的最古老的作品是羅伯特·海因萊因1955年的小說《傀儡主人》。一艘滿載外星人的飛船從土星的衛星泰坦出發,降落在堪薩斯州附近。船上的外星人不是20世紀50年代常見的無毛雙足動物,而是搏動著的水母狀怪物,會附著在人類的脊椎上。它們潛伏在宿主的衣服底下,侵入宿主的大腦,強迫宿主把寄生蟲擴散到全世界。對抗它們的辦法有點好笑,政府強迫所有人脫光衣服走來走去,以確保他們沒有攜帶外星人。軍隊找到一種能殺死外星人寄生蟲的病毒,人類得救。小說結尾是一支飛船艦隊離開地球前往泰坦,以根除那些寄生蟲。這是一本呆板而怪異的小說,我隻讀過這麽一本以“死亡和毀滅”為戰鬥口號而結尾的小說。
1995年,《傀儡主人》被拍成了一部平庸的電影,但其精髓——巨大寄生蟲藏在人類身上——已經成為好萊塢的一個標準橋段。寄生蟲是我們共有的戲劇語言的一部分,就像古希臘喜劇中的同名角色一樣。任何一部大片都可以把情節掛在寄生蟲上,而不需要擔心會有人覺得它過於深奧。1998年的年度大片之一《奪命高校》的故事發生在一所高中,來自外星的寄生蟲控製了老師和學生的肉體和思想。這些狀如吸蟲的怪物長出觸角和觸須,通過嘴巴或耳朵鑽進新宿主的身體。宿主從疲憊的老師和陰沉的暴力兒童變成目光呆滯的誠實公民,努力把寄生蟲傳給新的宿主。希望寄托在幾個校園廢物身上,毒販、書呆子和留級生必須從外星入侵中拯救世界。
寄生蟲首次在電影銀幕上大放異彩是1979年的《異形》。一艘運送礦石的飛船改道去調查一顆無生命星球上的墜毀事件。船員發現一艘外星飛船在壓倒性的進攻中被摧毀,又在附近發現了一窩蛋。船員凱恩湊近觀察,螃蟹般的巨型怪蟲破殼而出,抱住凱恩的臉,用尾巴纏住他的脖子。其他船員把他帶回飛船,他活著,但失去了知覺。船醫想把怪蟲從他臉上弄下來,怪蟲卻收緊了勒住凱恩脖子的尾巴。第二天,怪蟲掉下來,凱恩似乎沒事了。他爬起來,狼吞虎咽地吃東西,看上去一切正常。當然了,電影裏的怪物不可能就這麽消失。這一隻怪物正在吞噬凱恩的內髒,沒過多久,他突然抱住肚子,扭動慘叫,球形腦袋的小異形刺破他的皮膚,蹦了出來。這種異形之於人類,正如寄生蜂之於毛蟲。
《異形》使得寄生蟲在好萊塢成了穩賺的題材,但很多概念性的前導工作已經在4年前完成了,那是大衛·柯南伯格一部鮮為人知的低成本電影,名叫《毛骨悚然》。故事發生在蒙特利爾郊區的一座小島上,那裏有一幢名叫星光島的超現代化摩天大樓,一個舒緩的聲音在大樓的宣傳廣告中旁白道:“在靜謐與舒適中揚帆穿過人生之海。”但一種人工製造的寄生蟲毀滅了這裏的靜謐和舒適。它是霍布斯博士的傑作。霍布斯本想設計出能夠扮演移植器官這種角色的寄生蟲。把寄生蟲連接在一個人的循環係統上,它就能像腎髒似的過濾血液,同時隻需要消耗少量血液來保持存活。但霍布斯博士還有一個秘密目標:他認為人類這種動物總是想得太多,他想把世界變成一場盛大的群交。為此他把這種寄生蟲設計成了集**與性病為一體的生物,它能讓宿主變得性欲旺盛,並且在**中傳播寄生蟲。
他把寄生蟲植入一個與他有染的年輕女人身上,這個女人也住在星光島。她和大樓裏的另外幾個男人睡覺,把寄生蟲傳播出去。這種胖乎乎的寄生蟲有小孩腳掌那麽大,生活在人們的內髒裏,在接吻時口口相傳。人被它變成**怪物,在公寓、洗衣房、電梯裏互相攻擊。強奸、**和形形色色的墮落行為由此爆發。
星光島的醫生花了電影大半的時間試圖阻止寄生蟲傳播,甚至不得不朝一個企圖攻擊護士(也是他的女朋友)的男人開槍,他和護士逃進地下室。護士在那裏說前一天夜裏她做了個夢,夢中她和一個老男人**。老人說一切都是**:“這種疾病是兩種異形對彼此的愛。”她想親吻醫生,而寄生蟲就躲在她的嘴裏,隨時準備出擊。醫生打昏了她,想逃出大樓,但一群被感染的宿主圍住了他,把他趕進大樓的遊泳池。護士也在那兒,她終於給了他一個致命之吻。當天夜裏,大樓的所有居民開車離開小島,去把寄生蟲和它造成的混亂傳給整個城市。
欣賞這些電影的時候,我震驚於生物學事實竟然這麽容易就能變成恐怖電影。對研究寄生蜂的昆蟲學家來說,《異形》裏的怪物並不陌生。海因萊因也許不知道寄生蜂能接管宿主的行為,但他抓住了這種控製的本質。《毛骨悚然》裏的寄生蟲通過讓人**來完成擴散,你也許會覺得這很荒謬,但並不比寄生蟲的真實作為更加荒謬。正如我在前文中提到的,有一種真菌會感染蒼蠅,強迫它們在夜間爬到草葉頂端,實際上還在通過不太一樣的辦法來傳播自己。它會讓宿主的屍體變成性磁鐵[35]。出於某些原因,被真菌感染的蒼蠅對未被感染的雄性蒼蠅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它們會嚐試和它**,對它的熱愛超過了對活蠅的興趣。它們接觸屍體的時候,孢子會沾在它們身上。它們連死後都會產生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你說什麽時候會有人把它們拍成電影呢?
當然了,電影裏的寄生蟲不僅是寄生蟲。柯南伯格在《毛骨悚然》裏通過寄生蟲來揭示潛藏在平淡的現代生活底下的性張力。在《奪命高校》裏,寄生蟲代表著高中生活的麻木和紀律,隻有外來者才能與之對抗。《傀儡主人》寫於麥卡錫主義盛行的20世紀50年代,當時的西方人認為:寄生蟲就是共產主義,它們潛伏在看似正常的普通人體內,無聲無息地在美國傳播,我們必須不擇手段地消滅它們。敘事者在書裏寫道:“我想知道泰坦人(敘事者對外星人的稱呼)為什麽沒有先攻擊俄國,斯大林主義似乎就是為它們定製的。轉念一想,我覺得它們說不定已經進攻了。再想一想,我不知道它們進不進攻會有什麽區別,鐵幕後的人已經被寄生了三代,思想也被奴役了三代。”[36]
這些作品有一個共同之處:它們利用了我們對寄生蟲的普遍和根深蒂固的恐懼。這種恐懼是新的,因此值得玩味。曾經,我們對寄生蟲的態度隻有輕蔑,因為它們代表著阻礙社會進步、不受歡迎的軟弱。現在寄生蟲從弱小變得強大,我們心中的恐懼取代了輕蔑。精神病學家甚至承認了一種新病症的存在:寄生蟲妄想症[37],也就是對於被寄生蟲侵襲的恐懼。希特勒和德拉蒙使用的古老的寄生蟲隱喻在這些作品的生物學中精準得出奇。從《異形》和《奪命高校》之類的電影來看,新出現的這種恐懼也是如此;它恐懼的是被我們思想之外的某些事物從內部控製,把我們當作完成他人目標的工具。這種恐懼是害怕成為被絛蟲控製的甲蟲。
對於寄生蟲的這種特殊的恐懼源於人與自然關係的當代認知。19世紀之前,西方認為人與其他生命迥然不同,我們是上帝在創世紀第一周造的,擁有神性的靈魂。然而,當科學家將人體與猿猴的身體相比較,發現區別微乎其微之後,這條分界線就越來越難以堅守了。接下來達爾文解釋了原因:人類和猿猴有親緣關係,來自同一個先祖,所有生命也都一樣。20世紀給達爾文的認識補充了各種細節,從骨骼和器官到細胞和蛋白質無所不包。我們的DNA和黑猩猩的隻有一絲差別。我們的大腦和黑猩猩或烏龜或七鰓鰻的一樣,也由會放電的神經元和不斷流動的神經遞質組成。從一個角度來看,這些發現也許會安慰我們:我們和橡樹或珊瑚礁一樣,也屬於這個星球,我們應該學會和生命大家庭的其他成員好好相處。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發現也會讓我們恐懼。哥白尼把地球搬離了宇宙中心,於是我們不得不接受事實:我們生活在無盡虛空中的一顆水泡石子上。達爾文等生物學家做的事情與此類似,取消了人類在生物界中的特權寶座,就像生物學上的哥白尼主義。我們在生活中依然假裝我們淩駕於其他動物之上,但我們知道我們不過是協同工作的細胞集合體,維持和諧秩序的不是天使,而是化學信號。假如一個生物體——例如寄生蟲——能控製這些信號,那麽它就能控製我們了。寄生蟲冷冷地看著我們,把我們當作食物或載具。看著異形從電影演員的身體裏破胸而出,它也揭穿了我們的偽裝,我們其實不過是比較聰明的動物而已。撲向我們的是大自然本身,它讓我們感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