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擁有規模在整個美國排名前列的地下水道, 有些管道大約從幾十年前就開始修建。

草野朔下來的這片區域,大概就屬於較早修建的那批之一,兩側牆麵都還鋪著界線分明的磚塊,表麵結著一層灰黑發綠的汙漬, 角落裏生長著一些種類不明的蕈類植物。

紐約龐大的地下水道係統大約有幾千英裏長, 獨自沿著水道走了一段時間,他才真正理解這數字的真正意義。

“消息太模糊了。”他無奈地咕噥著, “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 我得在裏麵走上多久……一周?一個月?”

那有點太久了, 等他幾個月後終於從某個下水道口探出頭, 組織可能都要以為他已經死了。

畢竟身在地下, 信號有點時好時壞, 才走幾步,他的手機信號立刻從滿格變成了不在服務區。

身後沒聽見追兵的響動,那群FBI在搖醒那位被打暈的倒黴蛋以後,很可能成功被對方誤導, 認為他是從地麵上逃離的。

就算分兵追捕也沒關係, 地下水道錯綜複雜, FBI甚至不如自己, 他好歹還有係統的定位輔助,至少不會迷失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迷宮。

草野朔幹脆扯起嗓子:“喂——!有沒有人——!”

他的聲音在半弧形的通路內不斷回**, 卻沒有任何生物回應他的呼和。

……沒有任何生物。

潮濕陰暗的地下水道往往會孕育一些適合在這個環境中生存的物種, 比如老鼠, 比如鼠婦;當他這一嗓子喊出去, 連隻被驚動逃走的蟲子都沒出現, 本身就代表著一種異常。

動物對危險的直覺總是比人類更加敏銳, 這往往是克係世界中一條不變的真理。

“至少我身處的範圍是對的……大概。”

除了嘩嘩流淌的水聲, 和自己鞋底敲擊石板的響動,地下水道裏再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沒有地下水道的建造圖紙,係統給他提供的隻有地上街道的定位,瑩白色的平麵圖憑空浮現在眼前,代表自己的紅點正在街道上閃爍。

草野朔自言自語道:“沒走多遠啊。”

兩條街外便是那家位於百老匯的幽靈劇院,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應該已經確定逃跑的他就是貝爾摩德了吧?

事實上,帶著下屬警官趕到案發現場的、被讀者戲稱為“紐約目暮”的拉迪修·雷多特警官,此時就帶著來自FBI的臨時委托。

“這裏有人見過克麗絲·溫亞德小姐嗎?”

他在詢問情況時順便問道。

有希子一愣:“出什麽事了嗎?”

“啊,不……其實,外麵圍滿了想要采訪她的記者,但她卻一直沒有從正門出來。”

雷多特警官輕輕捋著自己那撇八字胡:“警方也不堪其擾,我想如果她已經走了的話,那群記者應該也能散去了吧。”

“克麗絲小姐的確已經離開了。”那名先前見過她的工作人員站出來說道,“她找我借用了劇院的後門。”

“……她果然從那裏逃了!”

得到消息的探員恨恨地跺了跺腳:“立刻封鎖這片區域!”

“但是……”他身旁的人猶豫地道,“就在剛才,赤井探員分走了一部分人手,指明要封鎖幾公裏外的另一片街道。”

這邊,草野朔仍然獨自在地下水道中漫無目的地前進,偶爾發出幾聲十分隨意的呼喊。

“好歹來個人理理我——”他拖長了音調,“不是人的也行——”

話音剛落,眼前的轉角後立刻亮起一片暖黃的光暈。

草野朔頓了頓,用手掩住手電筒的大半燈光,緩步靠近牆麵,卻小心地不讓自己蹭上那層濕淋淋的苔蘚。

微微屏住呼吸,他無聲地靠近轉角——

那片光暈卻在此時突然消失。

防備著可能會突然出現的奇怪生物,他也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鞋跟不慎重新與地麵敲擊出聲響,暖黃的光暈又重新在眼前亮起。

草野朔:“……”

他麵無表情地大踏步走過拐角,映入眼簾的果不其然——

誰會在!地下水道裏!安裝聲控燈啊!

忽略那盞剛剛與他鬥智鬥勇半分鍾的聲控燈,草野朔的目光落在更加靠前的地方。

那裏有一扇被腐蝕得破破爛爛,幾乎已經失去原本作用,布滿青綠色苔蘚與暗紅鐵鏽的破敗鐵門。

掛在上麵的鎖頭已經被腐蝕到鎖芯,草野朔隻是隔著手套輕輕一掰,它便應聲而斷,徒留滿手暗紅色殘渣。

輕輕拍掉手上的鐵鏽,他試著微微用力,去推那扇徹底鏽蝕的鐵門——

“咣當!”

這扇鐵門立刻應聲而倒,四分五裂地砸在地麵上。

看來這地方的確有點年頭。

在外麵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隻要裏麵的人不是聾子,肯定早就聽到了。

於是,沒有過多掩飾自己的腳步,草野朔重新打開手電筒,將空閑的左手放進口袋,讓這一路斷斷續續的聲控燈將自己引向更加幽暗潮濕的深處。

穿過布滿不明汙跡與青綠苔蘚、猶如雨林般潮濕、密林般幽暗的通道,一間半開放式的、物件雜亂得仿佛流浪漢休憩點的居所豁然映入眼簾。

所謂的半開放式,是指這方空間一半依托著陳舊的磚牆作為三角支撐,另一半卻分別是汙水排放的河道、與布滿碎石亂瓦的傾塌廢墟。

來自幾個不同方向的汙水道在這裏合流,草野朔眼尖地發現每個方向的牆壁內側都裝有相同樣式的聲控燈。

彎曲的鐵皮隨處可見,螺絲與扳手混在一團纏著膠布的電線裏,奇怪儀器上**的銅絲時不時冒出星星點點的火花。

看起來有點危險,因為那台機器被放置在不斷向前流動的水道中。

略過這些,在這方居所——亦或是小型地下實驗室的正中,矗立著一座足以稱之為垃圾山的雜物堆。

“歡迎、歡迎。”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從垃圾山後傳來:“進來坐吧,我還以為那個方向也出現了新生兒呢。”

仿佛許久沒有運轉的老舊生鏽機器,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後,勉勉強強地重新運作起來。

“新生兒?”

草野朔緩步踏入對方的領地,對正中央那座高聳的垃圾山行以最高規格的注目禮,腳下卻不慎踢倒了什麽東西。

那東西與地麵相撞,發出叮叮咣咣的聲響。

“哦,小心點兒!”蒼老的聲音提醒道,“雖然那些都是沒用的廢品,但要倒下來可會砸壞不少東西!”

草野朔低下頭,一盞沾滿灰褐色泥土的老舊煤氣燈骨碌碌碰到長滿黴斑的桌腿,咚的一聲後才停下來。

“哦,是這個……這是老物件了。”

一隻蒼老的手將那盞煤氣燈拾起:“從我父親那兒傳下來的,沒壞,但能發電以後我就再也沒用過它。”

灰黑色的尖銳指甲,堆滿皺紋的手指關節呈現出微微反光的古怪質感,而在這基礎之上,手背緊繃的皮膚上還附著一層青灰色的、像是食物腐爛變質後生出的黴菌。

很難說這隻手是否還屬於人類,但對方的確還說著屬於人類的語言。

“新生兒是指什麽?”草野朔向前幾步,同時再度問道。

“哦,那是我的老朋友們,偶爾會添加點新成員。”

老人用懷念的語氣說道:“我通常用聲控燈來觀測它們的活動範圍,有時也會和因為饑餓而外出覓食的它們打個久違的照麵。”

背對草野朔坐在破舊的木桌前,對方滿頭花白的蜷曲卷發令他看起來向人類的方向靠近了一點。

“很少有人來到這裏。”

他頭也不抬地繼續感懷道:“偶爾也有流浪漢希望能在地下找到食物,不過抱有這種想法的人,最終自己都變成了食物。”

草野朔:“……”

就在他懷疑這是對他的警告或是威脅時,老人便又絮絮叨叨地發話:

“你可以在這裏隨便看看,不過小心別弄壞東西——尤其別去碰那條汙水河邊的機器,那是我好不容易才做好的發電機。”

等對方說完,便真的沒再關注他,而是專心致誌地繼續搗鼓起手上的東西。

被安置在汙水河道邊的機器嗡嗡作響,這大概也是那些聲控燈電力的源頭。

能在這樣環境惡劣與資源緊缺的情況下,自行研發出這種科技,對方的確有些能力。

草野朔頓了頓:“那麽,我該怎麽稱呼您?”

他並沒有放鬆警惕,但既然對方看起來暫時沒有敵意,他放在口袋裏的左手鬆開了手.槍的扳機。

反正對於他來說,這東西也常常隻起到震懾的作用。

“哦、哦……我太久沒接觸人類了,都忘記要介紹自己這回事。”

老人正在寫著什麽的手一時頓住,似乎回憶名字這件事對他而言,是一個進展十分艱澀的難題。

“彼得斯……博士,彼得斯博士。”他極為緩慢地吐出一個稱呼,“就這麽稱呼我吧,年輕人。”

草野朔:“……你有博士學位?”

“沒有。”彼得斯爽快地回答,“但你可以叫我博士,不行嗎?”

行,怎麽不行?

後退幾步,草野朔很快就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觀察這間野生實驗室,中央那座垃圾山都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他視野範圍內。

“還是講講你的朋友們吧,彼得斯博士。”

他直白地問道:“我現在對它們最有興趣。”

聞言,彼得斯停下正在寫作的動作,歎了口氣。

他起身轉向草野朔,腰背頓時變得十分佝僂,因為他的上半身向前傾得很厲害,兩條手臂依靠重力自然地垂落在身前。

這讓他看起來更加不自然了。

一直隱藏著的正臉也因此暴露在燈光與草野朔的視野下——不知該慶幸還是可惜,雖然麵部表情有些扭曲,那五官卻仍屬於人類的範疇。

“年輕人就是沒有耐性。”

彼得斯又歎了口氣,用細繩穿著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綠色星形石頭因他的動作微微晃動,吸引了草野朔的注意。

“我可是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讓那些小家夥們願意接納我。”

“而在此之前,它們總把我誤認為是食物,因此,我不得不用點手段來保護自己……就是你看到的這樣東西。”

他用那雙令人作嘔的手捏住星石,將它舉到草野朔眼前。

“不過,你來得時間正巧,現在我們相處得可是和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