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丁鉤兒隨著他們往樓裏走,聽到小頭目在身後訓斥那個看門人:“你這個笨蛋,連個司機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盜來了,還不把你的蛋子騙了去!”
走進樓內,強烈的燈光刺得了鉤兒有些頭暈。走廊裏鋪著猩紅的化纖地毯,牆上掛著色彩鮮豔的大照片,照片的內容是莊稼:有玉米、水稻、小麥、高粱,還有一些四不像的東西,丁鉤兒猜想那一定是這樓裏的農業科學家們嘔心吐血搗弄出來的雜種。小頭目比較熱情地為丁鉤兒指出了通往廁所的方向,他說廁所裏有一個衝抹布的龍頭,可以接水。丁鉤兒謝了他幾句,看到他與他的部下鑽到一間屋裏,開門時門縫裏鑽出了辛辣的煙霧。他猜想他們也許是在打撲克或者搓麻將,當然也許是在學習文件什麽的,他微笑了一秒鍾,提著桶、小心翼翼地向廁所走去。一邊走,一邊看著各個門口釘著的木牌:技術科、生產科、統計科、財會科、檔案室、資料室、實驗室、錄像室。錄像室半掩著門,有人在工作。
他提著一桶水,悄悄地走進去,看到錄像室裏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錄像片。一台屏幕龐大的電視機讓他吃了一驚。屏幕上顯示出一行美麗的隸體字:
稀世珍品——雞頭米
美妙的配樂撩人心弦。廣東音樂,《彩雲追月》。他本來沒有看這部錄像片的意思但錄像片很有意思吸引著他看。畫麵五彩繽紛很美麗。一條自動化殺雞生產線。一隻隻雞頭有條不紊地落下來。絲竹齊鳴。解說:特種糧食研究栽培中心的廣大幹部群眾在……鼓舞下齊心協力集思廣益發揚“攻關莫畏難”的精神日夜奮戰……一群麵孔瘦削、頭腦膨大的人身穿著潔白的工作服在擺弄著大大小小的瓶子化驗著什麽。一群美麗的女人把頭發通通塞進白色工作帽裏胸前戴著白圍裙手持鑷子把一粒粒稻種塞進一顆顆雞頭裏。一群與上群女人同樣打扮也同樣美麗的女人把植入稻種的雞頭埋在一個個火紅色的花盆裏。畫麵一轉,盆裏長出稻秧。幾十隻噴壺往稻秧上淋水。畫麵一轉,稻子秀出穗子。畫麵一轉再轉,終於變成幾碗熱氣嫋嫋、顏色血紅、粒粒透亮、光澤如珠的米飯擺在鮮花盛開的餐桌上。幾位或英俊或豐滿或魁偉的領導人圍桌品嚐這稀世珍品,他們臉上都掛著滿意的微笑。丁鉤兒感歎萬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知識貧乏。錄像片尚未放完,屋裏的男女說起話來,丁鉤兒怕麻煩,提著水急忙前進。出大門時受到看門人的雙目仇視。背上被看門人的目光戳了許多窟窿。穿越玉米田時被幹枯的玉米葉子擦了眼珠子,搞了個熱淚盈眶。捉蟋蟀的老頭兒不知去向。離汽車老遠就聽到女司機在馬路上咆哮:
“你他媽的到黃河裏去提水還是到長江裏提水?”
放下水桶,他搖擺著麻木酸痛的胳膊說:
“我他媽的到雅魯藏布江裏去提來的水。”
“我他媽的還以為你掉到河裏給淹死了呢!”
“我你媽的沒淹死還看了一部錄像片。”
“是他媽的武打的還是**的?”
“我你媽的不是武打不是**是稀世珍品雞頭米。”
“雞頭米有什麽稀罕,你他媽的怎麽張口就是你媽的你媽的。”
“我你媽的要不你媽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鉤兒一把拉過女司機,雙臂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把一張甜酸苦辣的嘴巴緊緊地壓在她的嘴上。
二
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
《國民文學》方麵,一點音訊也沒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寶和李小寶兩位老師,讓他們盡快給我個回話。
前天夜裏我又寫了一篇小說,題名《驢街》。在這篇小說中,我采用了武俠小說的一些創作技巧,請老師慧眼觀賞。此稿寄給什麽刊物合適,由老師定奪吧。
關於酒的資料,我已隨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車進京時捎去,老師喝學生的酒,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年孔夫子設帳授徒還向每個學生索要十條幹肉做“束”呢!
《國民文學》不給我消息,令我心情沮喪,失魂落魄一般,老師是過來人,一定能理解學生我的心情。
敬祝
著安!
學生:李一鬥
三
一鬥兄:
來信及小說稿均收到。資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這樣艱難地熬過來的。跟你說實話吧。為了能使文章變成鉛字,我什麽樣的事都幹過或者都想幹過。收到你的信後,我立即跟周寶通了電話。他說你的那三篇小說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幾遍。他說他也拿不準,一下子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他說他正在認真考慮。他已把你的大作轉給李小寶,讓李盡快看,然後交流一下看法。最後他說,這三篇小說當然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華是毫無疑問的。看到這裏,我想你的心情也許會稍微好一點吧?對一個作家來說,才華比什麽都重要。有不少人當了一輩子作家,寫了許多東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為大作家的“法門”,但最終難成大器。這些人什麽都不缺,缺的是才華或才華不夠大。
《驢街》我看了三遍,總體印象是比較開放、大膽,有點野驢打滾的意思。簡單地說就一個字:野。是不是喝了“紅鬃烈馬”之後寫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見供參考:
1文中描寫的那個騎著小黑驢、能夠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的魚鱗皮小男孩,是個使客還是個大盜?他在《肉孩》和《神童》篇裏都曾出現過(是不是一個人呢?),似乎也無不凡表現,在本篇中卻突然變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點過火?當然,你並沒跟我說這些小說是內容聯貫的兄弟姐妹篇。還有,他與那個穿紅衣裳的小妖精是什麽關係?在《神童》篇裏,你好像說小妖精就是魚鱗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貶低武俠小說。武俠小說能夠吸引那麽多的讀者,單憑這一點就了不起。去年暑假裏,我看了幾十部武俠小說,看得廢寢忘食。看完之後,連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滿紙謊言,卻為何如醉如癡?有人說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此論很有道理。當然,幾十部武俠讀罷,發現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編亂造一部並不難,但要寫到金庸、古龍那個份上,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說中做了一些“雜交”的嚐試,成功與否且不論,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當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鋒的女作家,“雜交”試驗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讀讀。此人好像就住在距離你們酒國不遠的七星縣(那裏有一位賣耗子藥賣出了名的縣長),你得空不妨去見見那位瓢蟲作家。
2我聽魯迅文學院的研究生趙大嘴說,“龍鳳呈祥”是粵菜中的經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與野雞(當然在偷工減料的年代裏換成了黃鱔和家雞的可能性很大)。閣下的“龍鳳呈祥”竟然用公驢和母驢的外**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擔心這道菜因為其**裸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將不被文藝批評家們所接受。時下,文壇上得意著一些英雄豪傑,這些人狗鼻子鷹眼睛,手持放大鏡,專門搜尋作品中的“肮髒字眼”,要躲開他們實在不易,就像有縫的雞蛋要躲開要下蛆的蒼蠅一樣不易。我因為寫了《歡樂》、《紅蝗》,幾年來早被他們吐了滿身粘液,臭不可聞。他們采用“***”時代的戰法,斷章取義,攻擊一點,不及其餘,全不管那些“不潔細節”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環境,不是用文學的觀點,而是用純粹生理學和倫理學的觀點對你進行猛攻,並且根本不允許辯解。所以,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勸你還是換一盤別的什麽菜為好。
3關於餘一尺。我對這個人物很感興趣,盡管你並沒用太多的筆墨去寫他。文學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稱為典型的並不太多。我希望你能發揮才力,為這個侏儒樹碑立傳。他不是要“你”給他寫“傳記”嗎?我相信這“傳記”會很有意思。一個出身於書香門第、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侏儒,忍辱負重幾十年,一朝憑借東風力,扶搖直上青雲,他得到了金錢、名譽、地位,現在正發誓“**遍酒國美女”,在這豪言壯語的背後,隱藏著什麽樣的心理動機?在實現這豪言壯語的過程中,他的心理發生著什麽樣的變化?在實現這豪言壯語之後,他又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狀態?每一個問號後邊,都會有精彩的文章可做,你為什麽不小試牛刀呢?
4小說的開頭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純屬一些朗朗上口的廢話,沒有什麽實際意義,如能全部刪除,文章會更簡練一些。
5小說中,你把那對女侏儒的父親設計為國家級領導人,如果是正麵歌頌,當然越高級越有利;但大作中經常流露出對大人物的貶辭,這樣很糟糕,因為社會是一個寶塔形狀,越往高處範圍越小,也就越容易對號入座,一旦寶塔頂部的人跟你較起真來,那可比感冒厲害。因此,我建議你把雙胞胎侏儒的門第矮一些,烏紗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雜雜寫了這麽多,隨意走筆,矛盾百出,你看罷即去休,別太認真。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誰認真誰倒黴。
大作《驢街》還是寄給《國民文學》吧,如《國民文學》不用,再想辦法往別處推薦。
我的長篇《酒國》(暫名)已寫了幾章,原以為醉過幾次酒便能寫酒事,但寫起來才感到困難重重,頭緒繁多。人類與酒的關係中,幾乎包括了人類生存發展過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麵,如有大手筆,真能在這個題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氣不足,所以處處窘急、捉襟見肘。希望你來信時多跟我聊點酒事,或許能激發我一點靈感。
祝
好運氣!
莫言
四
《驢街》
親愛的朋友們,不久前你們曾讀過我的《酒精》、《肉孩》、《神童》,現在,請允許我把新作《驢街》獻給你們,請多多原諒,請多多關照。以上這些夾七雜八的話,按照文學批評家的看法,絕對不允許它們進入小說去破壞小說的統一和完美,但因為我是一個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聞酒、喝酒,與酒擁抱與酒接吻與酒摩肩擦背,連呼吸的空氣都飽含著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性情。什麽叫熏陶?這就是。酒把我熏得神魂顛倒,無法循規蹈矩。酒的品格是放浪不羈;酒的性情是信口開河。
親愛的朋友們,隨著我走出酒國釀造大學富麗堂皇的拱形大門,把酒瓶狀的教學大樓拋棄在背後,把酒杯狀的實驗大樓拋棄在背後,把校辦釀酒廠酒氣衝天的大煙囪拋棄在背後,“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跟著我走,心明眼亮,不迷方向,跨過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橋,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蓮、蓮上的蝴蝶、戲水的白鴨、水中的遊魚、遊魚的感覺、白鴨的情緒、浮萍的思想、流水的夢囈……全部都拋棄在腦後。請注意,烹飪學院香氣如潮的大門在向我們施放**!我的老嶽母就在這所學院裏工作,她最近發了瘋,躲在掛著雙層窗簾的屋子裏,不分晝夜地寫揭發檢舉信。我們暫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從烹飪學院裏飄出來的香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在混亂和腐化的年代裏,人跟鳥一樣,看起來好像自由自在,實際上到處都是陷阱和羅網、彈弓與獵槍。好,我們的鼻子已被氣味毒害,我們掩住鼻子,趕快把烹飪學院棄置在一側,跟我斜刺裏走,穿過狹窄的鹿街,聽到呦呦鹿鳴,想象它們在食野之萍。看著街道兩側店鋪門前懸掛著的鹿角,縱橫交叉,猶如槍林劍叢。踏著鋪著青石板的古舊道路,石板上生著苔蘚,石縫裏擠出綠草,石板滑溜,注意腳下,當心摔跤。我們小心翼翼,拐彎抹角,拐進驢街。腳下的路還是用青石鋪成。它們曆盡滄桑,飽受風吹雨打、輪輾蹄踏之苦;棱角盡失,像銅鏡般光滑。驢街比鹿街略微寬闊,石板上汪著汙穢的血水、鋪著黑色的驢皮。驢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蹣跚著漆黑的烏鴉,呱呱亂叫。行路艱難,提醒大家當心,遵守走路規範:身體要正直,腳下要生根,不許一邊走道一邊東張西望,像乍進城市的鄉巴佬。那樣要跌跤,跌跤不雅觀,跌跤很糟糕,弄髒了衣服事小,跌壞了臀部事大。總之跌跤很糟糕。為了讀者幸福,咱們歇歇再走。
咱酒國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傑,也有偷老婆私房錢換酒喝的酒鬼,還有偷雞摸狗、打架鬥毆、坑蒙拐騙的流氓無賴。想當年吃花和尚拳打遭青麵獸刀殺的青草蛇張三潑皮牛二都在咱酒國留下了後代,惡種連綿,再有兩千年也不會斷絕。此類人物聚集驢街,是咱酒國一景。你看那個口叼煙卷兒倚著門板兒,那個提著酒瓶子啃著錢兒肉,那個吹著口哨兒架著鳥籠子的,都是。朋友們仔細看,別去招惹他們,正經人不理街混子,新鞋不踩臭狗屎。這條驢街是咱酒國的恥辱也是咱酒國的光榮。不走驢街等於沒來酒國。驢街上有二十四家殺驢鋪,從明朝開殺,殺了一個清朝又加一個中華民國。共產黨來了,驢成了生產資料,殺驢犯法,驢街十分蕭條。這幾年對內搞活對外開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需要吃肉提高人種質量,驢街又大大繁榮。“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驢肉香、驢肉美、驢肉是人間美味。讀者看官,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三揩油喂了麻汁”,“蜜斯特蜜斯”,什麽“吃在廣州”,純屬造謠惑眾!聽我說,說什麽?說說咱酒國的名吃,掛一漏萬在所難免,請多多包涵。站在驢街,放眼酒國,真正是美吃如雲,目不暇接:驢街殺驢,鹿街殺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豬廠殺豬,馬胡同殺馬,狗集貓市殺狗宰貓……數不勝數,令人心煩意亂唇幹舌燥,總之,舉凡山珍海味飛禽走獸魚鱗蟲介地球上能吃的東西在咱酒國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沒有的咱還有。不但有而且最關鍵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色有風格有曆史有傳統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聽起來好像吹牛皮實際不是吹牛皮。在舉國上下轟轟烈烈的致富高氵朝中,咱酒國市領導人獨具慧眼、獨辟蹊徑,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致富道路。諸位朋友、先生們、女士們,人生在世、大概沒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人為什麽要長著一張嘴?就是為著吃喝!要讓來到咱酒國的人吃好喝好。讓他們吃出名堂吃出樂趣吃出癮。讓他們喝出名堂喝出樂趣喝上癮。讓他們明白吃喝並不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命,而是要通過吃喝體驗人生真味,感悟生命哲學。讓他們知道吃和喝不僅是生理活動過程還是精神陶冶過程、美的欣賞過程。
慢慢走,要欣賞。驢街二裏長,殺驢鋪子列兩旁。飯店酒館九十家,家家都用驢的屍體做原料。花樣翻新,高招迭出,吃驢的智慧在這裏集了大成。在驢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輩子可以不再吃驢。也隻有吃遍驢街的人才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吃過驢!
驢街像一部豐富的大辭典,我的嘴即便鋒利得能夠斬釘截鐵也說不及說不盡說不透。說不好瞎說,說不好胡亂說,請原諒請包涵,請允許我幹一杯“紅鬃烈馬”抖擻抖擻精神頭兒。數百年來,咱驢街結果了多少驢的性命,實在無法統計,可以說咱驢街上白天黑夜都遊走著成群的驢的冤魂,可以說驢街上的每一塊石頭上都浸透了驢的鮮血,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株植物裏都貫注著驢的精神,可以說咱驢街的每一個廁所裏都蓬勃著驢的靈魂,可以說到過驢街的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了驢的氣質。朋友們,驢事如煙,籠罩在驢街上空,減弱了太陽的光輝,隻要我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形形**的毛驢在奔跑、嘶叫。
這裏有一個類似神話的傳說:每當夜深人靜時,便有一頭極其玲瓏、極其俊秀的小黑驢兒(不知道什麽性別),在青石板道上往來奔馳,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它的俊秀的如同黑瑪瑙刻成的酒盅兒般的嫩蹄子,敲打著光滑的青石板,發出清脆的響聲。這響聲在深夜裏如同天上傳下來的音樂,有幾分恐怖,幾分神秘,幾分溫柔;聞之欲哭,欲癡,欲醉,欲喟然長歎。如果是月明之夜
那夜,矮人酒店的掌櫃餘一尺多吃了幾杯老酒,胃腸泛熱,便袒著圓圓的肚腹,像一麵小鼓,舉著一張竹椅,到店門外那株老石榴樹下納涼。一派月色灑下來,照耀得石板路如同明鏡。已是中秋天氣,涼風習習,戶外納涼者早已絕跡,餘一尺如不是酒力發作也不會出外納涼。人如蟻群的白天變成了現在的清涼模樣,唧唧的蟲鳴在各個角落響起,如同利箭一般尖銳,似乎能穿透銅牆鐵壁。涼風吹拂肚皮,生出無限幸福,一尺仰望著樹上那七大八小、呶著花瓣般的小嘴兒的甜石榴,正要朦隴入睡,忽覺頭皮一炸,周身爆起雞皮疙瘩,睡意隨風飄散,整個身體已是動彈不得——如同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一般,當然他的思維是靈活的,他的眼睛也是靈活的。他看到一匹黑色的小毛驢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街道上。小黑驢又肥又胖,周身放光,猶如用蠟捏成的。它在街上打了幾個滾、站起來,抖擻抖擻身體,似乎要抖擻掉那些並不存在的塵土。然後它就地蹦了個高,撅著尾巴在街上跑起來。從街東頭跑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跑到街東頭,就這樣跑了三個來回。如同一股黑煙在街上來回竄突。清脆的蹄聲把秋蟲的唧唧聲徹底淹沒。當它停在街心不動時、秋蟲鳴聲又突然大作。餘一尺這時還聽到了狗市上群狗的汪汪汪,牛街上牛犢的哞哞哞,羊巷裏羊羔的咩咩咩,馬胡同裏兒馬的噅噅噅,以及遠遠近近的公雞鳴聲:硬……硬……哽……。小黑驢站在街心,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兩隻黑眼睛像小燈籠一樣。餘一尺早就聽說過這頭小黑驢的故事,今日親眼看見,心中驚悚異常,方知世界上的傳說都不是憑空捏造。現在他屏息縮身,變成一塊死木頭,大睜著眼睛,要看那小黑驢的故事。
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餘一尺眼睛都發了酸,小黑驢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動不動,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這時候,全酒國市的狗都發了瘋一般狂叫——當然很遙遠——餘一尺精神一振,就聽得一陣瓦響由遠而近,隨即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從房頂上斜著飄下來,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驢背上。小毛驢立即奮蹄,馱著那從空而降的人,一溜煙去了。餘一尺雖是侏儒沒能人學念書,但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教授,爺爺是秀才,再上幾輩還出過進士翰林什麽的,耳濡目染,竟也識字數千閱書博雜,適才親眼目睹的這一幕,不由使他聯想起唐人傳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沒的俠客來,於是又想,盡管科學發展如光如電,無法解釋但確實存在的事情還是有若幹。他試試身體,雖然有些發僵但能活動。摸摸肚皮,濕漉漉的,竟唬出了一層冷汗。在那黑影下落過程中,借著明亮月光,餘一尺發現那似乎是個身體矮小的少年,他身上有一層魚鱗般的東西反射月光,嘴裏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背上馱著一個大包袱……
讀者看官,你們也許要罵:你這人好生囉嗦,不領我們去酒店喝酒,卻讓我們在驢街轉磨。你們罵得好罵得妙罵得一針見血,咱快馬加鞭,大步流星,恕我就不一一對大家介紹驢街兩側的字號,固然每個字號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鋪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鋪都有自己的絕招,我也隻好忍痛不講了。現在讓我們把驢街兩側那些定眼望著我們的驢子們拋在一旁,直奔我們的目標。目標有大有小,我們的大目標是奔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的小目標是奔向坐落在驢街盡頭、門口有一株碗口粗老石榴的“一尺酒店”。為什麽叫做“一尺酒店”呢?請聽我慢慢道來。
酒店掌櫃餘一尺實際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樣,他從來不對別人說自己的年齡,別人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在驢街人的記憶裏,這個和藹可親的小侏儒幾十年一貫地保持著他的容貌和態度。當別人對他投去驚訝的目光時,他則回報以嫣然一笑。這一笑千嬌百媚,令人心中憂傷無比,並隨之生出悲天憫人的情緒。餘一尺就是靠著他笑的魅力,豐衣足食地生活。由於他識字解文,家學淵博,腹中滿裝著五花八門的學問,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給驢街人帶來許多樂趣,不敢設想這驢街失去了餘一尺會變得何等寂寞和無聊。餘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條件,本可以優哉遊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懷大誌,不願吃嗟來之食,趁著改革開放的雄風,竟然申請來一紙營業執照,從腰裏拍出了不知何年攢就的一摞錢,請人改造了自家的舊房屋,辦起了如今已名滿酒國的一尺酒店。餘一尺奇想聯翩,也許是從古典小說《鏡花緣》裏受了啟發,也許是從《海外奇聞》裏得了靈感,酒店開業之後,他在《酒國日報》上登了一則啟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來酒店服務,這件事情當時轟動酒國,曾引起過激烈爭論。一派意見認為:侏儒開店,是對社會主義製度的侮辱,是往鮮豔的五星紅旗上抹灰,隨著來咱酒國市觀光的外國朋友的逐日增多,一尺酒店將成為我市的巨大恥辱,不僅丟了我們的市臉,而且丟了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族臉。另一派意見認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性客觀現象。外國的侏儒靠乞討過活,我們的侏儒靠勞動過活。這非但不是恥辱而是莫大的光榮。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將讓國際友人認識到我們社會主義製度的無比優越性。正當兩派論戰相持不下時,餘一尺從市府大院的陰溝裏鑽進了市府大院(門衛如狼似虎,他無法從正門進去),鑽進了市府辦公大樓,鑽進了市長辦公室,與市長進行了一番長談。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市長用自己的豪華轎車把餘一尺送回驢街,市報上的爭論就此平息。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一尺酒店近在咫尺,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今天我請客,我跟餘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品酒吟詩,麵對著萬紫千紅花花世界,曾吟出千奇百怪美妙樂章。他是重義氣輕錢財的好哥們,優惠服務,價格八折。
諸位高朋,現在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尺酒店門前。請抬頭觀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個鎦金大字,個個生龍活虎,氣韻生動;這是本市著名書法家劉半瓶的手筆,聽他的名字就該知道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會寫字的主兒。站在門口兩側那兩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著錦鍛彩帶,對著我們微笑。她倆是一對雙胞胎,是看了《酒國日報》上餘一尺的招聘啟事,坐著三叉戟噴氣式飛機,從天上飛來的。這對雙胞胎出生在一個高級幹部家庭,她們的父親的大名赫赫,說出來嚇你們一跳,因此不說也罷。本來,這對姐妹依仗著父親的權勢,完全可以錦衣玉食、在富貴鄉裏過一生,但是她們偏不,偏要來咱酒國湊熱鬧。這對仙女的下凡,驚動了咱酒國市的黨政最高領導,他們冒著雨,親自到離市區七十公裏的桃源機場迎接這對好寶貝。陪同這兩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種秘書。機場迎接賓館宴請忙忙碌碌客客氣氣折騰了整整半個月,才算安排妥當。朋友們,不要以為咱酒國市在這件事上吃了虧,那是目光短淺或者說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國為迎接仙女及其母親小小地破費了一點,但咱酒國卻因此而跟那位絕對高級的首長攀上了親戚,隻要他老人家動筆劃幾個圈子,咱酒國就有大大的買賣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錢可賺。去年,他老人家來過咱酒國,抬了抬鉛筆頭,批給咱酒國市多少貸款?你們猜,在去年緊縮銀根的惡劣金融氣候下,他老人家批給咱酒國一億元低息貸款!一億元啊朋友們!咱們猿酒攻關項目的上馬、中華釀酒博覽館輝煌大樓的建設、十月份第一屆國際猿酒節的召開,都是用這一億元。如果沒有這兩位仙女,他老人家怎麽會到咱酒國來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們,把餘一尺先生說成是咱酒國市特大功臣毫不過分,我聽說市委已經在整理材料,報請上級,評餘一尺為全國勞動模範,並頒發“五一”勞動獎章。
這兩位出身高貴的仙女對著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笑容可捧可掬。她們容貌美麗,體態勻稱,除了小巧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可挑剔之處。我們對她們報以微笑,由於她們的高貴出身,使我們對她們肅然起敬。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謝謝。謝謝。
“一尺酒店”,外界也稱為“侏儒酒店”,內部裝修豪華富麗,地上鋪著五寸厚的純羊毛地毯,一腳下去,溫柔陷沒踝骨。壁上鑲著原色的長白山樺木板,嵌著名人字畫,長大的魚缸裏懶洋洋地遊動著巴掌大的金魚,幾盆名貴鮮花,開得如火如荼。大廳正中,活活地站著一匹黑色小毛驢,細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這番氣象,自然是門口那兩位仙女降臨之後的事,酒國市領導不是傻瓜,怎能讓他老人家的一對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個體小酒店裏上班呢?現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對“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就不必贅述。請原諒,允許我再回頭說幾句,趕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國市已為兩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園附近,蓋了一棟小巧的樓房,還為這姐妹倆每人購買了一輛“菲亞特”牌小汽車。進門時不知諸位注意到了沒有,那兩輛“菲亞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樹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引座員迎著我們走過來了。他身軀的大小與一位兩歲左右的嬰兒相仿,臉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緊湊,基本也是兒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踩著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來扭去,頗似一隻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鴨子。他引導著我們,如同一條肥胖的小狗引導著一群盲人。
我們踏著漆成醬紅色的鬆木板樓梯,爬到樓上,小紅孩推開一扇門,側身立在門邊,像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樣,左臂彎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體側,兩隻手掌挺直,左掌心朝裏。右掌心朝外,兩隻手掌指示著同一個方向:葡萄廳。
請進吧,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我們是貴賓,葡萄廳是雅座。在你們隻顧打量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穗穗葡萄時,我偶然看了一眼這引座的小家夥,他那雙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對著我們放射毒辣的光芒,這光芒似喂飽了毒汁的箭頭,射到哪裏哪裏腐爛,我的雙眼一陣刺痛,一時間就像瞎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