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說完話她很瀟灑地走了。秋天的風搖晃著樹冠,金黃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詩歌裏,黑色的身影與清秀建立起某種聯係。她的大撒手竟使我產生了一絲絲悵然若失的感覺。我老婆芳名袁美麗,袁美麗與秋天的落葉構成一首憂傷的抒情詩,味道像煙台張裕葡萄酒廠生產的“雷司令”。我注目著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這就叫義無反顧。其實,也許我希望她能回頭看我一眼,但即將上任的《酒國日報》文化生活部主任沒有回頭。她上任去了。袁美麗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鮮巷的白牆青瓦建築群裏。一群雜色的鴿子從那裏直衝到藍天上去。天上飄著三隻杏黃色的大氣球,氣球拖著鮮紅的飄帶,飄帶上繡著白色的大字。一個男人癡癡地站著,那是我,酒博士,李一鬥。李一鬥你總不至於跳到冒著氣泡、洋溢著酒香的醴泉河裏去尋短見吧?怎麽會呢?我的神經像用火堿和芒硝鞣過的牛皮一樣堅韌,是撕不爛、扯不斷的。李一鬥,李一鬥,昂首挺胸往前走,轉眼進了釀造大學,站在丈母娘家的門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個明白不可。也許我會破釜沉舟地跟丈母娘
也許根本就不是
幹一場。這對我的個人生活無疑將是一次倒海翻江的革命。門上貼著一張紙條:
上午烹飪課,在學院特食中心實習教室。
早就聽說我的丈母娘技藝超群,是烹飪學院的一顆明星,但我一直未見過她上課時的模樣。李一鬥決定去聽丈母娘講課,去看丈母娘的英姿。
我穿過釀造大學的小後門進入烹飪學院校園。酒香猶在,肉香又撲鼻而來。院子裏栽種著許多奇異花木,在植物麵前酒博士淺薄無知,它們驕傲地斜視著我,用眼睛似的葉片。十幾個身穿深藍色製服的校警在院子裏懶洋洋的活動著,看到我時都像發現獵物的獵狗一樣抖擻起了精神,薄餅狀的耳朵聳立起來,鼻孔裏噴出粗重的氣息。但是我不怕他們。我知道隻要說出我丈母娘的名字他們立刻就會恢複懶散。校園結構複雜,與蘇州的拙政園相仿。一塊巨大的豬肝色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中央,石上黃漆漆著“秀石指天”字樣。我征得了校警同意迂回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過道道鐵柵欄,把飼養肉孩的精巧建築甩在一邊,把假山和噴水池甩在一邊,把珍禽異獸馴化室甩在一邊,進入一個幽暗山洞,盤旋而下,至燈火輝煌處。這裏已是閑人免進的地方。一位小姐送給我一套工作服讓我換上。她說你們
回的人正在給副教授錄像。她錯把我當成了市電視台的記者。我戴上那頂圓筒狀白色工作帽時,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兒。這時小姐也認出了我。她說我跟你家袁美麗大姐是中學時同學,那時我的學習成績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記者,我卻成了看門人,她沮喪地說,並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是我毀了她的錦繡前程一樣。我抱歉地向她點頭,她立即把沮喪的臉變成了洋洋得意的臉,耀武揚威地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聰明絕頂。我狠毒地說:你不打算把他們賣給特食部嗎?她的臉飛快地漲成紫紅色。我可再也不願看紫紅色的女人臉,大步向實習室走去,我聽到她在後邊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收拾你們這些吃人的野獸。
女守門人的話讓我的心靈感到一陣震顫,誰是吃人的野獸?難道我也是吃人野獸隊伍中的一員嗎?酒國市政府要員們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時的話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吃的不是人,我們吃的是一種經過特殊工藝製成的美食。這美食的發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嶽母。她此刻正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實習教室裏教授著她的學生們,她站在講台上,被明亮的燈光照耀著,我已經看到了她那張像瓷花瓶一樣光潔明亮的圓月大臉。
果然有市電視台的記者在錄像,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姓錢,是專題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個桌上喝過酒。他扛著攝像機在課堂裏轉悠,他的副手,一個小白胖子,舉著強光燈,拖著黑電線,遵照著他的命令,把白熾的燈光忽而打在我嶽母的臉上,忽而打在我嶽母麵前的案板上,忽而還打在聚精會神聽講的學生堆裏。我選擇了一個空位坐下來,我感覺到我嶽母那雙灰褐色大眼睛裏的慈愛光芒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鍾,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頭顱。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課桌上的四個字跳進我的眼睛:我想操你。宛若四塊石頭投進了我的腦海,激起了飛濺的浪花。我周身酥麻,像被微弱的電流刺激著的雄性青蛙一樣四肢顫抖,中間一點,十分不安……我嶽母的不緊不忙的悅耳話語像潮水一樣,由遠而近地湧上來,使我的身體包裹在巨大的暖流裏,一陣陣的快感在脊髓裏迅跑,迅跑……
……親愛的同學們,你們想過沒有,隨著四個現代化的迅猛發展,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吃,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藝術欣賞。因此,烹調已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同時還是一門高深的藝術,一個合格的烹調家,應該有一雙比外科醫生還要準確、敏感的手,有比畫家還要敏銳的對於色彩的感受,有比警犬還要靈敏的鼻子,有比蛇還要靈活的舌頭。烹調家是諸家之綜合。與此同時,美食家的水平也愈來愈高,他們口味高貴,喜新厭舊,朝秦暮楚,讓他們吃得滿意井不容易。但是,我們必須刻苦鑽研,翻新花樣,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這關係到我們酒國市的繁榮昌盛,當然也關係到你們各位的遠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課之前,我先推薦給你們一個珍饈
她捏起電子筆,在磁性黑板上寫上了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清燉鴨嘴獸。她寫字時側臉對著學員,禮貌待人,風姿綽約。她扔下筆,按了一下教桌下的電鈕,牆上便有一塊幕布緩緩拉開,好像將軍撳按電鈕閃出作戰地圖一樣。幕布後邊原來是一個很大的水櫃,幾隻皮毛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獸在水中焦慮不安地遊動著。她說,下邊我把配料及具體的製作方法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做筆記。這種貌不驚人的小獸,曾經使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博學多才的恩格斯陷入尷尬境地,它是生物進化史上的一個特異現象,它是現在能夠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產卵的哺乳動物。鴨嘴獸是貨真價實的珍稀動物,所以我們烹調時應格外小心,萬不能因為我們的操作錯誤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議大家在做鴨嘴獸前,多做些甲魚,以便獲得感覺。下麵我介紹具體做法:
取鴨嘴獸一隻,宰殺後倒掛起來,用半個小時左右把血控幹。注意,宰殺時應用銀刀,從嘴下刺進,要使刀口盡量小。控淨血後,用75c左右的熱水褪毛,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內髒,肝髒、心髒、蛋(如果有的話),取肝髒時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膽弄破,否則這隻獸就變成了難以入口的廢料。把腸子掏出來,翻過來用堿水漂幹淨。用滾水衝燙嘴和四趾,搓掉嘴上的硬殼和趾上的粗皮,注意要特別保護趾間的蹼膜完整無缺。衝洗幹淨後,把內髒放在滾油裏過一下,塞入腹腔,然後加上鹽、大蒜、薑絲、辣椒、小磨香油等調料
切記不要加味精
放在微火上清燉,直到變成暗紅色並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為止。一般情況下,蛋與內髒同時過油填入腹中,如果有較大較多的成形蛋,則可單獨做成一道佳肴,具體操作方法可仿照紅燒烏龜王八蛋的方法。
介紹完了鴨嘴獸的烹調方法,她攏了攏頭發,像要宣布一件重大決定的首長一樣,注視著學員們,每一個學員都感到她親切的目光在撫摸著自己的臉,我感到我的嶽母在撫摸著我的靈魂。她一板一眼地說:下麵,我們開始講授紅燒嬰兒的烹調方法。我感到仿佛有一根生滿鐵鏽的錐子在我心髒上戳了一個眼,一股股冰涼的**流到我的胸腔中瀦存起來,壓迫得我內髒緊張,惶惶不安。手心裏湧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水。我嶽母的學生們一個個漲紅了臉,興奮的情緒加速了他們的心髒跳動,就像一群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人體**,他們盡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欲蓋彌彰,幾分惶亂幾分激動的心情通過那些**的腮部肌肉,通過那些不自然的咳嗽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我嶽母說:這是我們烹飪學院的壓軸好戲,由於貨源奇缺,價格昂貴,所以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動手的機會,我仔細操作,你們認真看,回去後可用猴子或乳豬作為練習的代用品。
她首先特別明確地強調,廚師是鐵打的心腸,不允許濫用感情。我們即將宰殺、烹製的嬰兒其實並不是人,它們僅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廂情願的合同,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在本質上與這些遊弋在水櫃裏待宰的鴨嘴獸是一樣的,大家請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你們要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念叨著:它們不是人,它們是人形小獸。她很瀟灑地抓起藤條教鞭敲了敲水櫃的邊緣,又一次重複著:它們在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她抓起掛在牆上的電話,對著話筒發布命令。她放下電話,對學生們說:這當然是一道總有一天會震驚世界的名菜,所以我們的製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來不得半點馬虎。一般說來,家畜遭殺前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會影響肉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謝差造成成品後的香氣差。因此,有經驗的屠夫總是喜歡采用閃電般的動作結束動物的生命,借以提高動物屍體的質量。肉孩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高一些的動物,因此,為了保證這道大菜的原料高質量,必須想辦法使他們保持精神愉快。傳統的方式是采用一棍打昏的方法,但這樣勢必造成原料的軟組織淤血甚至骨頭破碎,嚴重影響成品的外觀。近年來,一棍打昏的方法被逐漸淘汰,代之以乙醇麻醉。釀造大學新近研究出一種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卻奇高的新型酒漿,為我們創造了條件。經驗證明,用酒精麻醉後宰殺的肉孩,由於酒精分子滲入細胞組織,有效地減弱了過去肉孩烹製過程中最令人頭痛的奶腥味,而且經過化驗證明,采用酒精麻醉後宰殺的肉孩所含營養價值也大幅度提高。她又一次摘下牆上的話筒,說:
送來吧!
我嶽母對著話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五分鍾後,就有兩位身穿雪白大褂、頭戴雪白四角帽的年輕女子用一副特製的小擔架把一個**裸的肉孩抬進教室。兩個女人的模樣都還算秀麗,但她們慘白的臉卻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擔架放在案板上,就垂著手退到一邊去。我嶽母俯首看看那粉紅的肉孩,用纖嫩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脯,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直起腰,再一次嚴肅地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這隻是個人形的小獸,她的話猶未盡,擔架上的人形小獸就打了一個滾,學員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他們,包括我在內,都以為這小家夥要爬起來呢。但幸好他沒有爬起來,他僅僅是打了一個滾就把香甜的小呼嚕均勻地播滿了教室。他的圓圓的,胖嘟嘟的、紅撲撲的小臉正好側對著學員們。自然也側對著我。我們分明看到這是一個美麗、健康的小男孩。他的頭發烏黑,睫毛長長,蒜頭小鼻子,粉紅的小嘴。粉紅的小嘴巴嗒著,仿佛正在夢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我很喜歡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頭的案板上去抱起這個小家夥,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肚臍,摸摸他的小**,咬咬他的小腳丫。他的腳胖胖的,腿腳相接處胖出了幾圈羅紋。從學員們,尤其是那些女學員們如癡如醉的眼神裏,我猜測到她們的心中此刻也正在**漾著溫暖的愛情,對小人兒的愛。於是我嶽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聲音又在教室裏回響起來,壓住了小家夥均勻的鼾聲。我明確地告訴你們,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幹淨,否則我們這課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體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讓他的臉朝向了玻璃櫃中的鴨嘴獸,讓他的兩瓣屁股對著學員們的臉。我嶽母戳著他的屁股說:他不是人,不是。
小家夥卻像對她的話提抗議一樣,放出了一個與他的身體不相稱的大屁,學員們怔了怔,互相觀望著,十幾秒鍾後,教室裏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我的嶽母緊繃著臉,終於繃不住,也裂開嘴陪伴著學生笑起來。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眾人的笑聲。她說:這小東西,什麽本事都會哩。學生們又要笑,遭到了她的製止。她說不許再笑了,這是你們四年學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課,隻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調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不是盼著出國嗎?隻要掌握了這道超水平大菜,你們就等於領到了永久簽證,你們就能征服洋人,無論是美國佬、德國佬還是別的什麽佬。
她的話看起來擊中了學員們的要害,他們重新聚精會神,一手拿筆,一手按本子,雙眼望著我的嶽母。她說,在這種幸福的休眠狀態中,無論我們幹什麽,肉孩都不會知曉,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終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讓那兩位站在教室的邊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過來,幫助她,把肉孩抬進一個特製的、鳥籠形狀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個掛鉤,可以與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環相連。在兩個白衣女的幫助下籠架子懸空了,肉孩在籠中,身體被禁錮著,隻有一隻又白又胖的小腳,從籠架下伸出來,顯得格外可愛。我嶽母說,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說明,在一段時期內,個別同誌認為不放血會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鮮美、營養價值更高,他們的主要理論根據是高麗人烹食狗時從不動刀放血。經過反複的試驗、比較,我們覺得,放血後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鮮美的多。這一步的目的很簡單: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幹淨、肉的色澤愈好。放血不徹底的肉孩,製成成品後,色澤晦暗,腥味較重。所以大家不要輕視這一步。我嶽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腳,肉孩在籠架上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什麽話,學員們都豎起耳朵,辨別著那句話的內容。我嶽母說,選擇切口的位置,是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采用從腳底切口,暴露出動脈血管,然後切斷引流。她說著,手裏便出現一柄銀光閃閃的柳葉刀,對著肉孩的小腳……我慌忙閉上了眼睛,我似乎聽到那小家夥在籠架中大聲啼哭,教室裏的桌椅劈劈啪啪亂響,學員們好像都嚎叫著躥了出去。睜開眼睛後,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豔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掛下來,與他腳下的那隻玻璃缸聯係在一起。教室裏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肉孩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台的攝像機也盯著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潮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嶽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後,肉孩的血被控幹,第二步,要盡可能完整地取出內髒;第三步,用70c的水,屠戮掉他的毛發……
我實在懶得再去描述我嶽母無聊的、令人惡心的烹飪課了,我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博士奇想連翩的大腦,應該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構思一部題名《采燕》的小說,他不應該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費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