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救人的代價

這句話虞子嬰並沒有說出來,她知道此刻不論她說什麽,這一城的人,達達木都是救定了。

有一種代價,或許……等你做了,你才會發現你壓根兒就付不起。

“……”虞子嬰緘默下來。

“走吧,無論什麽代價……老子都會付的!”達達木眼神堅定地望著對岸,用一種起誓的語氣道。

達達木瞬間回過神來,連忙轉過頭去,便看到之前那個馬臉兵指揮著士兵將吊橋放了下來。

“趕緊放吊橋!”這時,對岸有人喊道。

虞子嬰看了他一眼,那黑邃的眼珠內似蘊含千萬玄奧。

看到虞子嬰寫的,達達木不由得想起之前格桑好像曾對他說過,這小女子是一個懂得掐指占卜的神棍,他不由得試探地問道:“什麽代價?”

至於這段“因果”是孽,或是緣,是帳,或是債,便又是另一個範疇了。

如同甲殺了乙,乙的子女丙準備殺甲報仇,但丁阻止了丙殺甲,如果甲不死,丁就必須承擔下甲的果,這時丙與丁就會有另一種“因果”衍伸。

將“因果”抵消,就必須牽扯入另一段“因果”。

“救他們可以,可若救了他們,就有人為此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虞子嬰寫道。

若說他們搶了玄陰王地盤的食物為“因”,那麽玄陰王的屬下五鬼前來報複便是“果”,至於原因與苦衷,這是官府該管的事情,“老天”無法裁判。

所以她體會不到窮苦人民跟餓瘋了的人們選擇去搶奪根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的那種“無奈”跟“被迫”,她隻知道,既然搶了不屬於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那麽就該有隨便將為此付出代價的思想準備。

虞子嬰心底的是非觀其實很淡漠,好人與壞人的界限亦很模糊,不要指望一個曾經被關進精神病院的人三觀還能夠正常。

“聽說他們是被盟會的人組織一塊兒是去搶……咳咳,反正就是他們一群人膽大包天,竟敢犯到了玄陰王管轄的地盤,搶了不少糧食跟牧牲口……”說到這裏,達達木亦是一臉怒其不爭,恨其手賤的模樣,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歎息一聲:“如今的北疆國,不止是白石鎮糟了難,其實已有多處地界發生了各種疫症,這其中有餓死的,有病死了,有下海當匪搶食被殺死的……他們也是沒有辦法,如今北疆國啊,便是皇朝亦沒有玄陰王管轄地富饒多糧,他們這才一時起了這貪念啊。”

她想了想,舉起板子:你知道白石鎮的人為什麽會被陰鬼軍拿來祭天?

救人?虞子嬰頓了一下,她進去的主要目的隻是……見人,至於救人的說法……其實這就跟目前送糧一事一樣,五車真,十五車假。

達達木很是鄭重地頷首,然後他道:“現在你總可以跟老子說一說,等一下咱們進去了,怎麽救人吧?”

她舉起板子:等一下對著他們繼續囂張,然後自己迅速掀開那五車糧食。

你不讓,別人就妥協了嗎?虞子嬰藏在鬥篷下的臉嫌惡地撇了撇嘴。

達達木操起大刀,一臉蠻橫凶殘道:“老子是不會讓他們動手的!”

另一邊,那個被馬臉兵叫作小矮子的虞子嬰正在跟達達木將軍道:等一下他們必定會來檢查糧車的。

“是,小的立即就去辦。”馬臉兵連忙喜道。

“沒帶兵?”餓死鬼眼睛一亮,桀桀桀地怪笑了幾聲:“嗬嗬嗬,看來他們很有誠意啊,好!你去,將他們放進來吧!”

對了,好像還有一個穿著鬥篷的小矮子,不過他想……那個人並不重要吧。

“而且,他隻帶了四十個人而已,我瞧著那些人全部都是用來推糧車的,一個多餘的人都沒有啊。”馬臉兵又道。

有時候人性便是這樣,不是不能冒險,而是要看這危險展露的**究竟有多大。

“什麽?!二十輛啊?嗬,這的確是大手筆啊。”餓死鬼此時卻不由得有些猶豫了,他這人本就對食欲看得較重,雖知道這裏麵必有陰謀,但一時亦難以取舍。

馬臉兵被餓死鬼的精分嚇呆了一下,聽到他的質疑,趕緊道:“不是小的願意相信,而是小的真的看見他帶著大概有二十輛大推車運的糧食來。”

但餓死鬼笑意還沒有達到眼底,臉上的笑又唰地一下收住,他朝馬臉兵陰聲喝叱道:“這種騙鬼的話你也相信?我說那家夥一直在外麵轉悠卻不進來,原來是在打這個鬼主意啊。”

馬臉兵見餓死鬼如此高興,便也忍不住跟著傻笑了起來。

“你說送糧?”餓死鬼頓了一下,接著“哈哈哈”大笑了一起來。

他說要入城賑災送糧,如今白石城已歸他們陰鬼軍所有,自然這糧也歸他們了。

馬臉兵驚喜地抬臉道:“鬼主,城外邊兒來了一個自稱是達達木將軍的人,他說要給咱們城裏送糧。”

餓死鬼眯了眯眼,對“大好事”三字感了興趣,便揮揮手道:“說。”

馬臉兵連忙上前幾步,彎下腰道:“小的乃陰鬼軍守城的一名小兵,小的有一件大好事兒要向鬼主匯報。”

“你是何人?”他的聲音幹啞尖細,像太監一般。

他穿著一身三衣套,兜衣,黑色外衣,外披一件長褂,腰間鬆鬆垮垮地束著一條三根羽毛翎的腰繩,背著一隻手,身形微躬。

餓死鬼一回頭,一張瘦得就像皮包骨的凹陷長臉,一撇淡眉,鼓泡三角小眼,高挺尖小的鼻梁,刀削的嘴唇,頭頂一摞短毛,年約五十,他的五官組合起來,無一不惡,無一不透著尖銳,他就像一個錐子一樣,擱哪戳哪,擱哪刺穿哪。

“鬼主!”馬臉兵臉上一喜,連忙喊道。

“艸!格老子的,一粒米都搜不到,想餓死老子啊!”“餓死鬼”又在一家搜完失望離去,氣得一腳便揣塌一麵牆壁,其它人都噤聲默首。

他沿著一條石板鋪就的甬道蜿蜒而上,漸行漸遠,他知道城中那些刁民全都被鬼主們抓捕到白石鎮頂處的祭壇上去了,他便一個勁兒地朝祭壇趕去,卻不想在半途遇到了帶著一隊人馬正在挨家挨戶搜查的“餓死鬼”。

馬臉兵是一俗人,他不懂什麽是藝術,比起這種白石城這種古撲拙實的風格,他更愛好中原那種雕梁畫棟,碧瓦朱甍的畫風。

不得不說,白石城就像一座天然鑄就的藝術都城,十分美麗而不具匠氣。

因為城中大部的建築都以白色為主,式樣人工雕琢的痕跡鮮少,大部分皆自成一屋一室一洞府,巧拙卻大氣,在白牆的氛圍中家家戶戶愛在窗、門、簷下掛著一種繡毯,這種繡毯皆是主家人戶一針一線繡出的一張顏色斑斕鮮明的繡毯,繡毯這麽一掛,便如白雲之中爛漫出花叢般美麗。

白石城此時可謂是萬巷皆空,這本是一座座風光秀美的島上山城,前銜海港,後接一片代窪盆地,白石城內點綴著檸檬樹和橄欖樹的青翠,蔥蘢中掩蓋著清晰明亮的白色屋簷。

等馬臉兵一路小跑地進白石城後,便遭遇了一隊巡邏兵,他趕緊拽住一人,問清楚了鬼主在哪裏後,便擵拳擦掌地笑嘿嘿地跑去。

——

“……”虞子嬰聞言,滿頭黑線。

達達木經過剛才一事,心底既對虞子嬰料事如神感到佩服又對她惡意向對感到些許歉意,所以等她一舉板,他便嚴陣以待,他迅速湊近,臉盆大的粗曠大臉擰著粗眉毛,專注地看看板子:“注意文明?文明是誰,為什麽要注意他?”

“注意文明。”虞子嬰蹙眉,遞上板子。

“個龜兒子的!”達達木聽到挽留的急切聲音,頓時猛地呸了一口濃啖,接著一臉得意的笑了起來。

邊說,馬臉兵便叫人留著神看緊他們,然後,開了城門便一溜躥便進了去。

馬臉兵哎喲喂地一拍大腿,揮手大叫道:“等等,將軍!剛、剛才都是小的跟你開玩笑,您的事情,且等小的向上麵報告一下,再予你回複吧,你且等等,等等哈。”

他倒不是怕達達木去皇朝告狀,而是舍不得那一車一車的糧食,要知道在北疆國錢財雖好,但糧食卻更為珍貴,畢竟在即將進入饑荒年代的時候,再多的金銀珠寶都難買到一袋糧食啊。

馬臉兵一看達達木竟當真轉身便準備離開,心底暗叫一聲糟了!

“哼,好!好一個玄陰王的陰鬼軍!爾等區區小雜碎竟也敢如此輕辱老子,爾等且等著,等老子將糧草送返回朝廷後,必會狠狠告其玄陰王一狀!咱們走!”

達達木一聽兵法,腦子靈光一閃,秒懂,他不由得尷尬地朝虞子嬰咧嘴笑了一聲,也做了一個無聲的“抱歉”口型,然後挺起胸膛,一臉蠻橫煞怒之氣,朝馬臉兵等人放話。

她知道,陰鬼軍是絕對不會放棄他們這一塊送進嘴的肥肉,所以主動權仍舊在他們手中。

因為躊躇再讓他逗留下去,必然會糾結成另一種事端,是以她才當機立斷站了出來,阻止了他,順便以一招以退為進,暫時緩和一下衝突。

之前她的確讓他去城門叫囂放肆,本以為他隻是在口頭上囂張,卻沒有想到他竟腦抽扯到了皇朝跟玄陰王之事,本她就是想借玄陰王跟皇朝私底下再齷齪,明麵上依舊維持那麽一丁點兒的平和的關係來進行談判,若叫他在耍威風的時候撕破了彼此的臉色,那人家真沒必要放你進城了,進接派兵出城搶了糧,殺了人,再毀屍滅跡便行了。

虞子嬰陰晦陰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鄙夷如實質般凝結成寒冰之意,她這次懶得再寫了,直接做了個口型……欲擒故縱。

“老子不管你在玩兒什麽花樣,老子是一定要入城的,如果你再開玩笑,那麽老子就將你捆起來讓他們帶回去!”

不過,這不是正在準備進城嗎?怎麽又要回去了?達達木百思不得其解,隻覺虞子嬰分明是戲耍玩弄於他,頓時雙手已握緊成了拳頭,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仿佛像一個大氣球要爆炸似的。

這不,一看一個“回”字,便能夠清楚明白她這是讓他回哪去了。

“回?!你說回碼頭?”達達木倒是漸漸跟上虞子嬰的腦回路了。

“回。”虞子嬰收回板子,刷刷地又寫道。

“走?去哪?”達達木看得一頭霧水,看到下巴底下的那顆腦袋,他手癢癢地想撥開她腦袋上的兜帽,看看她的表情究竟在表達些什麽。

達達木低下頭一看:走。

抖了抖鬥篷的衣領,她從鬥篷內取出隨身攜帶的寫字板,舉起來,讓達達木看。

虞子嬰站在達達木的身側,她的身高僅及他胸膛部位,頓時便有了一種野獸與小嬌花的即視感。

因為距離得遠,反而他們能夠看清楚他行走的姿態是如此輕逸行雲流水,那寬大褶疊的下擺如千層黑色蓮瓣於水波之中漣漪動**,步履如度,每一分都是不緊不慢,遊刃有餘,即使看不清他(她)的身形,仍舊能夠感覺到另一種行姿的美態。

順著他掉頭的方向看去,他們隱隱約約看到達達木身後走來一個披著一身長垂及地的藏深藍色鬥篷,他(她)長得十分嬌小,整個人都被罩在一件寬大而厚實的鬥篷內,像被一個麻包袋裹住,手跟腳都瞧不見了,鬥篷的兜帽將來人麵部遮掩得嚴實,從他們這麽遠的距離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身體輪廓,是男是女不清楚,隻能大概辨別其高矮。

馬臉兵等人本看到達達木拔刀的動作,嚇了一個哆嗦,準備喊人迎戰,卻又見達達木的動作剛做到一半,又驀然停止了。

他動作一頓,下意識地感覺到她有話對他講。

達達木見此,簡直是怒發衝冠了,他這人脾氣著實不好,他咻地一下拔出鐵環大刀,準備發作之際,餘光卻看到虞子嬰從車隊裏走出,並朝著他這廂走了過來。

馬臉兵臉色一陣白一陣青地盯著達達木,他心中對他是有所懼的,可又不甘自已就這樣灰溜溜地放他進來,於是便故意眼神放空,並不回話,任他在那裏放厥狂吼。

“本將軍再問你一句,放不放吊橋!”達達木厲聲道。

而這樣誅心的罪名,他一個小小的守門衛卻是擔不起的。

但是……這種話也隻能在背後說,在私底下嘲諷,就跟許多佞臣手可遮天之際,暗中如何使壞亦不會將那野心公然昭示天下,因為這麽做就是造返,是叛逆。

他能說咱們玄陰王的部下從來都不聽你們皇朝的狗屁號令,你們皇朝的將軍在咱們陰鬼軍的眼裏,那根本就不具備任何的意義,你皇朝的東西是咱玄陰王的,但咱玄陰王的東西仍舊是咱玄陰王的,跟你們個狗屁關係都木有!

馬臉兵倒是想反駁,卻又反駁不了,隻能看著達達木幹瞪眼。

“將、將軍,你……”你這純粹是歪理啊!馬臉兵詫目結舌。

達達木一字比一字更加雷庭萬均,一句比一句更加慷慨激昂,聲聲直震得眾人耳膜心一陣生痛。

“那本將軍再問你,本將軍乃堂堂南疆國中央都督少府之大將軍,奉吾皇旨意前往屬地賑災送糧,為何故入自家城池卻被阻擋其外,此乃何理,何情,何故?!”

“……是。”馬臉兵好像有些明白達達木之言所指,頓時臉色有些難看。

達達木再道:“玄陰王乃我南疆國皇帝親賜其藩地並頒旨封為異性王,對否?”

“……這,自是。”

達達木又道:“五鬼乃玄陰王麾下所屬,對否?”

馬臉兵不明所以,忐忑道:“自是。”

達達木道:“陰鬼軍乃五鬼所屬,對否?”

馬臉兵怵了一下,但望著隔了一條海溝的達達木,他掐緊手心,隨即又逞強在揚起一抹陰惻惻的笑容:“將軍且說。”

“我且問你?”達達木戾然沉目,聲重似穿雲破石。

這是陰鬼軍的“戎鋒”,亦就是一軍旗幟,他們將其插在城頭上,遠隔可視,則意味著此城已被陰鬼軍徹底占領了,在陰鬼軍撤旗之前,無論哪一路人馬皆得望旗繞路,如敢挺進則會被視為對陰鬼軍的軍事挑釁。

達達木陰下眼,瞟了一眼高高插在白嵅城牆上那一片黑色巍巍的旗幟,此旗身為三角,邊櫞呈似凶牙鋸齒,上圖紋一顆白色骷髏腦袋,骷髏腦袋上兩個黑洞洞的眼睛部位,正幽幽燃著黑紅色火焰。

想進去?好,先學會求老子吧!

“嗬嗬,以達達木將軍在南疆國的威名,自然是不屑說謊的,但您難道沒看到城牆上掛著的那一幡禁城令嗎?”馬臉兵晃了晃腦袋,陰險地眯了眯眼睛,雖腆著臉吊兒朗當地笑著,但話中意思卻是在故意刁難了。

馬臉兵的臉倏在白了白,他本能地攥緊手中長槍,不敢與其灼灼迫人的眼神對視,隻敢在暗中啐呸一口……且讓他現在猖狂一會兒,看等會兒見了鬼主他們,看他還敢不敢逞威風!

“你、覺、得、老、子、會、說、謊?”他大刀一揮,風沙走石,“鏘!”一聲直插地麵。

達達木怒目一瞪,不愧是當將軍的人,他身上那混和鋼鐵與鮮血灌鑄而成的氣場強大足以讓人膽寒噤聲。

“送糧?你確定?”馬臉兵憋住心底的興奮,掩嘴輕咳兩聲,繼爾一本正經地朝達達木再確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