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稚嫩而懵懂的表情猶如一片隻有徐徐的清風而沒有任何雜質的土地,還遠遠供養不起那些肮髒齷齪的鉤心鬥角。
辦公室裏,炎宏製好表格後在馮旭的抽屜裏發現了那個牛皮本,翻了幾頁便找了想要的東西。“徐麗”兩個字被圈了起來,旁邊龍飛鳳舞地寫著“列傑前妻”,下方則是一串手機號以及一個住址。
調查列傑的前妻以及工作的地方是在聽到安隊長說列傑會疑罪從無釋放後臨時起意的,炎宏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有這個念想,甚至連喊住馮旭都是腦中下意識的行為。也許是想做到萬無一失吧,雖然釋放列傑以及覺著列傑無罪的不隻是他一人,但是想到如果真遺漏了什麽證據讓列傑鑽了空子,最後查出列傑確實是凶手的話,那麽曾經在這個辦公室持著列傑無罪的觀點侃侃而談的他,說不定會成為某些人心中的笑柄。
“不,不是這樣的吧?難道我在懷疑那些與我朝夕相處的同事會在心裏肆意地貶低我,我才會讓自己做出複查的決定嗎?”
炎宏皺著眉頭,不再多想,情緒卻猶如被烏雲壓頂。而最糟糕的是,他現在隻能順著那一層層浮在上麵的厚重的烏雲走下去。
這就是社會,一些在外人看來莫名其妙的理由卻能輕而易舉地左右你的情緒、你的行為,為的隻是自己在他人眼裏的形象。
拿起噴壺,炎宏細細地為那盆君子蘭澆了水,然後將那一遝相片放進包裏,離開了辦公室。
上午九點四十分,炎宏來到了金龍大酒店。這個酒店也算得上市裏一個標誌性建築,從1999年至今已經屹立了近二十個年頭。在剛剛開業時被當作豪華一流酒店標配的金色立柱、旋轉大門以及繁複的吊燈對比眼下講究簡單精致的餐廳,裝修理念已經有些過時了,但裏麵的飯菜還是吸引了不少老主顧前來消費。
“我打聽一下,徐麗徐經理在嗎?”炎宏走到前台詢問道。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正飛速地在鍵盤上敲著什麽。
“您等一下,我給您叫一下。”小姑娘的目光不曾從屏幕上移開,拿起手邊的座機打了個電話。
“馬上就到,您等一下吧。”小姑娘放下話筒。
“謝謝。”炎宏轉身坐到了大門邊的一組沙發上。因為時間還早,基本看不到顧客的身影。大廳裏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排桌椅,幾個服務員穿行其間放置著餐具,樓上的單間區也不時傳來開關門的聲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讓小李打電話再進一批濕巾不就行了嗎?我都給張總說了。不行!張總說讓我去也不行!下午不管什麽事都得等我接完孩子!行了,有人找我,我等會兒就過去了,就這樣吧!”一個麵容姣好的女人皺著眉頭從樓上走下來,高跟鞋嗒嗒作響,眼睛憤憤地盯著手機屏幕,嘴裏小聲嘀咕著什麽。
“這就是徐麗?”炎宏小小地吃了一驚。他想象過肯委身嫁給列傑這樣條件的男人的會是什麽樣的女人,頂多也就是五官端正,但眼前這個女人顯然要嬌媚許多。起碼從外形上來看,炎宏很難想象她會嫁給列傑,也許列傑身上有許多他看不到的好吧。
“我這一天到晚忙死了,誰找我?”那個女人向前台走去。前台的小姑娘依然隻是盯著電腦屏幕,手指向了坐在門口的炎宏。
“你是?”徐麗上下打量著炎宏。
“市公安局警察,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炎宏起身說道。
“前幾天不是過來問了嗎?怎麽又來?我這裏忙得很。”徐麗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的。”炎宏笑著攤開筆記本,伸出右手示意徐麗坐下。徐麗撇了撇嘴,還是照辦了。
“聽說您和列傑離婚是因為他賣掉了你們的房子給自己的父親治病,對嗎?”
“對,不過這隻是一部分原因。”徐麗將手交叉在胸前,斜靠在沙發背上繼續說道,“他這個人太老實,總是吃虧,被別人使喚,還自認為是熱心腸,沒一點領導氣概。哪個女人不喜歡有領導力的男人呢?我也不例外。所以賣房子的事情頂多算是個導火索吧。”
“但據我同事說,您當時看上他不就因為他老實嗎?您上一次是這麽和我同事說的吧?”
“對,沒錯。當時他人老實、可靠,看著也挺有上進心,最重要的是他認識一幫有頭有臉的朋友,我們倆就是經這些人介紹認識的。當時我還想著雖然有前科,但是有這麽一幫朋友幫襯,加上出來後人也變得可靠,說不定是一個能照顧我一生的男人。可誰知道他這個人根本上不了台麵,一點交際本領都沒有,幹什麽都掙不到錢,到哪裏都是個臨時工。”
“聽您這話,好像和他本人老不老實沒多大關係,隻是怪他沒有能力掙錢對吧?”
“聽你這語氣,是在諷刺我表裏不一?”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炎宏轉著碳素筆,眼睛直視著徐麗。
徐麗杏眼圓睜,從靠背上直起身子接著說道:“沒錯,我是喜歡錢。當初之所以嫁給他,也是覺著他以後能掙錢給我花。但說到底,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重要的還是可靠。嫁給一個不可靠的男人,他掙再多的錢,一毛都不給你,反而去外麵尋花問柳,那不是白搭?所以一個男人舍得給女人投資的前提就是這個男人要對這個女人忠誠,這一點他倒是做到了。但是他光對我忠誠卻沒能力賺錢養我,那他的忠誠對我來講也是白搭。”徐麗撇著嘴,笑著往炎宏麵前湊了湊說道,“想必你也能看出來我們兩個在外貌上的差距有多大吧?在那個時候,圍在我身邊獻殷勤的小夥隨便提溜一個出來都比他上得台麵。要不是看他人脈好,你以為我會選他?人都不是傻子,我也不是。我確實愛錢,但我不隻愛錢,我愛的是一個對我忠心又肯為我花錢的男人。他沒有能力賺錢,到頭來居然還把房子賣掉了——當然我不是說他賣房子為父親治病有錯,錯就錯在他沒那份既能養活妻子兒女又能照顧好父母的實力。他當時選擇了他父親我不能反對,相同的,我也有權利去追求我的生活,哪怕我在別人眼裏就是個拜金女。所以我和他離婚,僅此而已。”
似乎因為室內的溫度有些高了,徐麗解開了白色工作服的第一顆紐扣。姣好的臉龐上笑容坦然得可怕,一副“愛怎樣怎樣,反正我就這樣”的無所謂的表情。
“也許人活開了就會這樣吧。身在異鄉,中年離異,有一個需要撫養的孩子,這些因素揉在一起讓她不得不變得像現在這樣坦然地對金錢表現出**裸的渴望。”想到這裏,炎宏突然有一些可憐徐麗。那副表情越是無所謂,炎宏就越是覺著可悲。
“還有什麽要問的嗎?”徐麗將炎宏從自己的思緒中拽了回來。
“他父親得的是什麽病?”
“比較嚴重的就一個腎積水和一個肝硬化,其餘的小病一大堆,反正最後是沒搶救過來。”
“當時他父親是在哪個醫院治的病?”
“好多醫院都去看過,不然你以為那三十萬元怎麽花的?到最後特別嚴重了是在八院住下的,也是在那裏去世的。”
“當時徐姐也出了不少錢吧?”炎宏著重問道。
“自然,再怎麽愛錢,親人還是要救的。”
“哦,這樣。”炎宏在筆記本上畫了幾下,抬起頭來注視著徐麗,而徐麗也笑著和炎宏對視。
“徐姐這麽漂亮,活得也灑脫,想必在家裏是您當家做主把著經濟大權吧?”
“那是自然,不然他都能給街邊的乞丐捐出去,你信不信?”
炎宏附和著笑了幾聲,接著問道:“徐姐,方便說一下你們之前賣掉的房子在建安小區的幾樓幾號嗎?”
“三號樓中單,二樓西門。”徐麗幾乎沒有停頓地說了出來。
“剛才您說要去接孩子放學?您的孩子是在私立幼兒園上學嗎?現在可是暑假。”
“對,是在私立幼兒園,所以開學時間比較早。”徐麗說道,“孩子嘛,父母總想把最好的給他,我也不例外。”
“T市的私立幼兒園好像有那麽幾個,您的孩子是在……”
“這和案情有關係嗎?”徐麗打量著炎宏。
“隻是問到這裏了。”
“既然沒關係,就沒有回答的必要了。”徐麗幹脆地說道,炎宏感到一絲意外和不解。
“那徐姐是哪裏人呢?”
“D市。”
“倒是離得不遠,回趟娘家也就坐兩三個小時的火車。”
徐麗沒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行了。”炎宏快速地記下地址起身,向前伸出右手。
“那麻煩了,徐姐,以後可能還會來找您。”
“那就要看我有沒有空了。”徐麗緩緩起身說道。
“對了,您前夫有沒有跟您說過他救過別人的命?”
“不就是羅偉嗎?還有別人?”徐麗反問道。
“我就是問的這個,”炎宏的目光一瞬間變得銳利起來,接著問道,“您是隻聽他一個人說起過嗎?”
“對。”
“你們的介紹人呢?你們的介紹人不是羅偉的朋友嗎?難道他給你介紹列傑的時候沒有說過類似於‘這是羅總的救命恩人’之類的?”
“也許說過,也許沒說過,我記不清了,”徐麗的語氣有些急促起來,“但列傑是對我說過的,我隻記著這個。”
“您是真的記不清了,還是……”炎宏拉長著語調笑著說道。
“你覺著我在說謊?”徐麗的腦袋向右歪去,微微皺著眉頭,而炎宏就那樣看著。
“不,謝謝。”沉默了兩三秒,炎宏道了聲謝,轉身走向大門,而徐麗也回身上樓。
聽著背後咯噔咯噔的高跟鞋聲漸行漸遠,炎宏轉過身來看到徐麗的身影消失在二樓拐角,又折回到服務台前。
“你們這裏的服務員都很漂亮啊。”
“嗯?哦,謝謝。”服務台內的姑娘總算正眼看了炎宏一下。
“徐姐可真關心孩子啊,剛才電話都吵成那樣了,還把孩子送去私立幼兒園,那個叫什麽來著……那個幼兒園,挺貴的吧,學費?”
“那是自然了,小太陽雙語幼兒園呢,前年剛開的那個,麗姐費了好大勁才把孩子當插班生轉過去呢。”
炎宏笑了笑,繼續問道:“我想問一下,徐麗是什麽時候到這裏上班的?”
“喲,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來這裏上班還不到一年,那時候她已經在這裏了。”
“她脾氣怎麽樣?”
“嗯,有些強勢,不然也當不了後勤主管。”
“她說起過她的前夫嗎?”
“倒是有幾次,但都是抱怨和責罵。”
“是不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這個倒不太……”此時小姑娘猛然將目光擲過來說道,“這些你親自問她不行嗎?是不是她不方便告訴你,你上我這裏套話來了?”
“別誤會,我剛剛忘了問而已,所以現在打聽一下。”
“我不管你怎麽樣啊,以後麗姐問起來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就行,我可不想得罪人。”小姑娘擺了擺手,很明顯她已經沒興趣再回答任何問題了。
炎宏回到沙發那裏,思索著什麽。
他並沒有騎車,而是直接打了一輛車前往下一站——供水公司。
寬敞潔淨的院子裏,五六個穿著黃色塑料製服的工人正往牆根處一排電動三輪上一桶桶地放著水,院子中央還有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在籃球筐下胡亂地投著籃球。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請問你們有誰認識列傑?”炎宏走向院子中間,對一名正在打球的小夥子問道。
“列傑?我們都認識啊,怎麽了?”那個小夥子停下來,上下打量著炎宏。
“你們當中誰和他關係最好或者最熟悉他?”炎宏掃視了一圈。
此時遠處的幾個正搬桶裝水的員工走了過來,另外幾個打球的也小聲嘀咕著什麽。
“我說怎麽這麽多天沒見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他那樣的出個事不也正常嗎?”
“領導還說不讓我們多問,現在警察親自找上門了吧?”
嘈雜聲中,遠處走來一個年齡稍大的員工,朝炎宏抬了抬手,打了個招呼。
“我是他們的隊長,你是……”
“我叫炎宏,市公安局刑警。我來了解一下列傑平時在單位裏的表現,所以還煩請各位哥哥配合一下。”
“他犯了什麽事?”
“抱歉,現在還無可奉告。”炎宏決絕地搖了搖手,“請問你們當中誰和列傑最熟,關係最近?”
眾人左看右看,始終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過了一陣,隊長突然開口說道:“小吳,你不是經常和列傑一起下班什麽的嗎,平時也在一起玩,你來說一下。”
炎宏將目光移到隊長口中的那個小吳身上,一個身材瘦小的年輕人。
“我這裏了解情況得花上一點時間,你們該忙就先忙去吧。”
“這個,”隊長的表情有些為難,“這個送水的任務他們每個人包一片,要是遲了完成得不好,不但他們受罰,我也……”
“您等著。”炎宏拿出手機撥通了供水公司孫經理的電話——這是在列傑剛剛被抓時存起來的。
一番簡單的溝通後,孫經理鬆了口,保證配合調查,客戶那邊他來溝通,隊長在親自和孫經理通話後也釋然了。
“那行,小吳,配合完了記著把水送到。”隊長囑咐著。
“等等,他也留下。”炎宏指著眾人中的一個說道。
“我?”一個個頭矮小、留著八字胡的中年人指著自己反問道。
“對。”炎宏沒再給其他人搭腔的時間,指了指那兩個人後便往大門口門崗的屋裏去了。
屋裏的麵積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輛門崗師傅的電動車。在炎宏他們三個人進來後,五十多歲的門崗大爺收拾了一下**和桌上的雜物,四個人勉強在這個屋子裏各自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你叫什麽?”炎宏指著那個矮個子、留著八字胡的男人問道。
“呂龍。”那人回道,“你叫我留下來幹啥?我和列傑可沒那麽深的交情。”
“其實我也……”小吳也緊跟著想說些什麽,但隻說了一半。
“先說你吧,呂哥,”炎宏攤開筆記本說道,“剛才你說過列傑那樣的人出事也很正常吧?”
“這個……”呂龍表情有些難堪,“其實啊,按理說都是同事,不該這麽說,但是那小子實在太不講究。平時玩牌也沒多大,但他不是作弊就是輸了不給錢,管他要賬還裝可憐。你說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玩牌輸的錢你都不還,那誰還想和你處啊,是不是?”
“他似乎在第一次審訊的時候就說過自己偶爾打打牌賭點小錢。”炎宏邊記邊回想道。
“別的呢?”
“別的倒是沒啥了。”
炎宏點了點頭,指了下小吳:“該你了,說說吧,你對列傑的印象。”
“我……其實我和他也就一般。這做同事差不多四年了吧,就是前一段時間和他連著下班走了幾天才熟絡了些。平時也就打個招呼,聊天也就三四句。”
“你是說他是四年前才來的這個單位?”炎宏雖然了解列傑之前有過不少臨時工作,但在這裏隻工作了四年還是頭一次聽說。
“對啊。”
“他之前在哪裏做工你知道嗎?”
“他倒是跟我說過,之前在飯店、洗車行和搬家公司都幹過。”
“和他一起回家的時候你們都聊點什麽?”
“就是工作啊、生活啊什麽的。他還抱怨單身漢不容易,想努努力再找一個,好好工作多掙錢,我當時還對他說那就別光打牌了。”
“在你的印象裏,他是個老實人嗎?”
“反正就是不怎麽說話唄,看起來挺老實,而且和他一路回家的時候也經常見他給鄰裏街坊幫忙什麽的,別人讓他幹啥他就幹啥。”
“哦,你家也在北元路啊。”炎宏埋頭記著筆錄。
“北元路?不是,我家在財滿路那邊呢。”
“財滿路?那你們還能順路回家?”炎宏疑惑地抬起頭。財滿路和北元路之間的距離雖說不上遠,但也不近。
“哦,就是前幾天才開始和他一起往回走的,”小吳回憶道,“當時都在那裏聊天呢,也不知怎麽就聊到買房子上了,聊這個話題肯定就要聊各自現居的地段房子能賣多少唄。後來聊完了他過來找我說話,問我是不是在財滿路那片住著,我說是。然後他就說以後下班一起走吧,因為他平時下班後會去財滿路和北元路的交叉口那裏和一些老頭兒下上幾局帶彩頭的,完事才回家吃飯。以前他不知道我家住那裏,所以沒問,現在知道了,就想和我一道走,路上還能聊聊天。”
“你們是什麽時候開始一道走的?”
“嘶,好像是八月份前後吧,總之一起走了沒兩天他就沒來上班了。他到底怎麽了,小同誌?”
“這個不能對你們說了。”炎宏將“八月份前後”幾個字圈了起來。
“他平時在單位裏表現怎麽樣?工作方麵。”
“中規中矩吧。”
“偷過懶嗎?”
“不偷懶還能叫中規中矩?誰都不是鐵打的。”
“你們如果讓他幫忙的話,他……”
“還讓他幫忙?哪裏的事!”小吳和呂龍齊聲說道,“他有時候幫忙,但是挺不靠譜的。尤其是剛來單位那段時間,你一個新人,來了就該多學學流程、多學學東西,對吧?那時他的活少,我們的活多,有時候去忙,臨走前拜托他幫忙做點啥事,例如搬水啊、聯係客戶啊、寫個科室總結啊什麽的,他答應得挺好,等你回來,要麽忘了幹,要麽幹得什麽都不是。就這樣弄了幾回,再也沒讓他幫過什麽忙,不放心。”
“但是我聽說,列傑這個人挺實在挺熱心的啊。”炎宏將筆記本翻到記錄徐麗口供的那一頁。
“反正就前幾天和他一起去那個下棋的地方轉了一圈,那裏的老頭老太太好像和他都挺熟的,也誇他熱心,經常幫忙什麽的。可能是我們的活複雜吧!”小吳無奈地笑了笑。
“看來和他挺熟的。”
“嗯,算是吧!”
“你們下午都是幾點下班?”
“六點。”
“好的。”炎宏在本子上記下,瞥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十點二十幾分了。
“那今天就先這樣吧,以後有什麽事還希望哥哥們配合。”炎宏將碳素筆別在本子上,小吳、呂龍和門崗訕訕地回應著。
“還有,玩牌可以,盡量別賭錢,對自己對家人都不好。”
“是是是,小兄弟的話一定記在心上。”三人將炎宏送出門去。
炎宏又隨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一頭紮了進去。
“建安小區。”
二十多分鍾後,炎宏站在了建安小區三號樓中單二層的西門前,一扇淺藍色的鐵製防盜門上倒貼著一個“福”字,底端寫著聯通公司的廣告宣傳語。
炎宏輕輕叩了兩下,無人應答。
“現在這個時間段可能還在上班,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搞到這戶人家的電話號碼。”炎宏如此想著,轉了個身,敲了敲對門。
“來啦。”門內有人應道,接著門上的外視口被打開,一位六十多歲、戴著眼鏡的大娘向外張望著,屋內還隱隱傳來幼兒的叫喊聲。
“警察。”炎宏出示警官證後問道,“您知道對門這戶去哪裏了嗎?”
“都上班去啦,一對外地的小年輕。怎麽?”
“有些事情需要找他們了解一下。對了大娘,您家對門以前住的不是這小兩口吧?”
“好像不是,他們是三四年前搬過來的吧,之前是另外一對。”
“是不是男主人有些瘦高,女主人挺漂亮?”
“對對,雖然我每年來兒子這裏住不了多長時間,但是這些事都記著。”
“您仔細看看,是他嗎?”炎宏掏出列傑的照片,放在大娘眼前。
“對對,是他。”老太太扶了下眼鏡,肯定地說道。
“您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麽把房子給賣了嗎?”
“哎呀,這哪裏能知道。反正他們住這裏的時候,隻要我在,總能聽到大人吵孩子哭什麽的,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
“您是說他們經常吵架?”
“對,喊的聲音挺大。”
“那……那有沒有這種情況,大娘,這兩個人其中一個被叫罵著轟出來或者被氣得摔門直接出走?”
“有,有,”老太太食指點著太陽穴,“那女的總是這樣,隻要吵過架,這門‘砰’一聲響,接下來八成就是那女人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地往下跑。”
“那不打擾您看孫子了,大娘。”炎宏聽著裏屋越發響亮的幼兒叫喊聲說道,“您知道現在對門這兩口子的信息或者聯係方式什麽的在哪裏有登記嗎?”
“小區東北角的物業樓裏,那裏應該有的。”
“謝謝。”炎宏笑著說道,轉身離去。
其實,炎宏有一項為人詬病許久的缺點——不分東西南北。
“在這裏,四年前搬過來的,男的叫孔亮,女的叫焦淑霞,手機號也在下麵。”建安小區的物業管理員在業主登記簿上指著。
炎宏按照上麵登記的手機號撥通了電話。少時,那邊傳來一個外地男人的嗓音,似乎是在鍋爐房裏,周圍嗡嗡地響著。
“是孔亮嗎?”
“哪位?”
“警察,想找你了解一件事情。你四年前過戶的這一棟建安小區三號樓中單,當時原戶主是因為什麽原因出售的?”
“這個我沒問啊,人家貼出的廣告,我看的房子,雙方都沒什麽意見,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他們為什麽賣房子我不清楚。”
“三十萬元是一筆付清的嗎?”
“那自然不是了,”那邊的聲音笑著說道,“哪裏能一下拿出那麽多錢,第一筆隻給了他們十五萬元,剩下的都是分批還清的。”
“你和那個男戶主打過交道嗎?”
“哎呀,沒有,就是見過幾麵。”那邊的聲音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我這裏還忙著,還有事嗎?要不等我七點回到家,您再過來詳細問吧?”
“不用了,謝謝。”炎宏掛掉了電話。
炎宏坐公交回到單位後在食堂吃午飯。大鍋菜,不太合他的胃口。
安隊長和馮旭他們依然沒有回來,炎宏盛了飯菜,和其他同事扯了兩句便獨自回到了辦公室——這是炎宏在單位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一邊吃午飯,一邊在電腦上看一些搞笑視頻。但今天中午炎宏沒有這個心思,因為他覺得今天獲得的所有信息似乎都存在不對勁的地方。那種不對勁不是很明顯,甚至有千百種理由可以讓炎宏忽略,但他就是無法寬心。
炎宏嘴裏咀嚼著饅頭,將一大塊肥肉挑了出來扔在一旁,順手拿出馮旭給他的照片。
從照片上看,羅偉的私人辦公室樸實得出人意料。十五六平方米的空間,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太師椅、一個放滿書籍的書櫃,除此之外,甚至連一個掛衣杆都沒有。
“裝飾挺簡單,連我們局長的辦公室都不如啊。”炎宏嘟囔著翻看其他照片,包括辦公桌上的電腦電話,抽屜裏的各種物品,窗戶以及外景,床鋪以及書櫃內部,等等。在一張照片上,炎宏停滯了一下。
那張照片是羅偉書櫃的內部特寫,有很多文學以及學術方麵的著作,但炎宏注意的是書櫃底端放置的一摞雜誌。
“這個封麵怎麽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炎宏捏著那張照片,努力地從記憶深處挖掘著答案,卻猶如大海撈針。
十二點四十分,炎宏倒掉了剩下的小半碗菜,洗了洗餐具,便又戴上耳機急匆匆地走了——他需要在幼兒園的午休時間結束前去拜訪一下。
小太陽雙語學校是一對來自澳大利亞的夫婦和一對中國夫婦合資建立的貴族幼兒園,從人員配備到硬件設施,再到製度管理都無可挑剔,相對地,費用自然也令人咂舌,所以能在這裏上學的孩子,大多家境殷實。上下學期間,這條名為綠蔭巷的街道中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高檔車,所有的家長的穿著看上去自然也是得體時尚。
“一點十分,不知道他們的作息製度如何。”炎宏如此想著,走向了幼兒園大門。
“您找誰?”大門內一個手持伸縮杆的保安上下打量著炎宏。
“警察,我想進去找你們的老師了解一些情況。”炎宏出示了證件。
“您稍等一下。”保安轉身走向身後的教學區,看樣子目的地是那棟三層樓。
趁這功夫,炎宏順著向前延伸的白色柵欄環視了一下幼兒園內部。全橡膠覆蓋的院落,小型籃球場、足球場,還有一個囊括了滑梯、秋千、蹦床的遊樂園。而那三層高的樓,光是用肉眼就能大致分辨出的有食堂和圖書室。炎宏不自覺地想起了景家鎮,想起了錢鎮長對當地教育落後的痛心疾首,想起了那幾個剛剛中學畢業就要步入社會打工的學生,也想起了剛剛捐出一百萬元修建學校卻在第二天慘死車庫的羅偉。
“有什麽事情是公平的嗎?沒有吧!有些家夥一出生就能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衣食無憂,而有的……”炎宏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院內的樓道口,保安領著一名年輕的女幼教走了出來,炎宏也折身返回大門口。
“您是警察?”女幼教輕聲細語地問道。
“對,我想找一名孩子和你們這些老師了解一些情況。”炎宏再次出示了警官證。
“嗯,那先進來吧。”幼教示意了一下保安,保安進到門崗打開了伸縮門,炎宏踱步進去。
“你們下午幾點上課?”
“兩點十分。”幼教回道。
“那倒還來得及。三點半放學對吧?”
“對的。”
“找個方便的地方吧,我要記些東西。”炎宏晃了晃手中的筆記本,笑著說道。
“去教室吧,比較安靜。”幼教加快了腳步,稍微超過了炎宏。
陽光充足的教室內,桌椅都很精致,而且都是彩色的。因為體形的原因,炎宏和幼教都坐在了講台前麵。
“你們這裏有一個姓列的女孩,她的母親叫徐麗,您知道嗎?”
“知道的,列小朵。”
“她的母親徐麗,您了解嗎?”
“啊,就是那個很漂亮的在酒店工作的少婦對吧?”
“對,請您談一下對她的印象。”炎宏攤開筆記本,卻發現氣氛有些安靜。
“您放心,我們不會透露是您提供的信息。”炎宏補充了一句,幼教也終於開口。
“其實她給我的印象還是比較深的。我們這裏一共五個幼教,管著全院七十多個孩子,你要說其他一個小孩子的家長站在我們五個麵前,我們不能同時認出來,但是徐麗任我們誰都忘不掉。”
“有些強勢的那種性格,對嗎?”炎宏笑著問道。
“對的。”女幼教無奈地說道,“列小朵是今年七月底插班過來的新生,剛來三天,徐麗就找上門來興師問罪,說我們的飯菜不合孩子的口味,還要我們記下她孩子的忌口。你說,我們是學校的教師,又不是保姆,再說我們這裏的飯菜質量絕對一流,頓頓雞蝦魚肉,她孩子當時也沒說不合口。誰知道她來了就怒衝衝地吼,說什麽她孩子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吃飯的時候沒好好吃,我們為什麽不注意一下問一下。這不是存心難為人嗎?”
“那個叫列小朵的孩子性格很內向嗎?”炎宏在本子上記錄著。
“嗯,對的。”女幼教撩了撩頭發,將身子微微前傾,接著說道,“家庭教育的缺失對孩子的影響確實很大,我們也一再向家長強調,家長對孩子的影響是學校無可複製、無可比擬的。但這個徐麗看來是光知道掙錢了,沒時間教育孩子,才讓孩子變成這樣。挺好的一個小姑娘,再跟著這樣的媽,不知道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看來您也知道他們家的情況了?”
“也是前不久剛知道的。也不容易,離了婚獨自帶著孩子,每天不管多忙都是騎著車子親自接送。其實,想到這裏也就不那麽怪她了,都是女人。”
“看來女人之間不管有什麽過節,也有能好好聊天的時候啊。”炎宏笑著說道。
“女人嘛,”女幼教笑著說道,“就這個月月初的家長開放日,她跟我說的她其實離過婚,沒什麽親人朋友,就這一個孩子,一定要我們照顧好她,接送孩子也隻能認她本人,等等。我當時也是吃了一驚,原來這麽漂亮的女人是離過婚的。後來一想也就釋然了,可能之前是不想讓孩子承受流言蜚語吧,但是可能總有一天這個事瞞不住,不如趁早說出來。”
“這麽說,您是才知道徐麗離過婚?”
“對啊,”幼教說道,“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她已經離婚四年了。”炎宏說道。
“四年?”幼教似乎有些吃驚。
“所以我有件事情比較好奇,就是新生入園時的父母信息,徐麗是怎麽登記的?按理說徐麗離過婚,在當時你們就應該知道吧?”
“這個,你們公安係統可能不知道教育係統的事情,”幼教笑著說道,“早在去年省教育部就頒布相關規定,學校登記學生相關信息時不能記錄其父母的職務身份信息以及家庭組成情況,所以我們的信息表上隻是讓學生填一到兩個監護人的姓名和聯係方式。當時列小朵的表格上隻有徐麗一個人,我們也沒在意,畢竟孩子大多是母親管得比較多。”
“這樣啊。”炎宏拿著筆在桌上輕叩了兩下說道,“方便讓列小朵出來一下嗎?我有些事情需要問她。”
“這個我沒辦法做主,因為按照規定,在午休時間絕不能打擾孩子休息。您看要不三點放學的時候再來?到時候徐麗正好也過來,您可以問清楚些。”
“你們不方便,我也不方便。如果我能在下午放學的時候過來,就不用大中午的往這裏跑了,你說對吧,美女?”炎宏笑著說道,“我們公安係統不了解你們教育係統,同樣你們也不了解我們,有些調查是要分時段進行的。其實我也就問她兩三句話,耽誤不了幾分鍾。您看是不是向上麵請示一下,現在把她叫過來,或者就隻能占用她的上課時間了。總之放學的時候肯定是不行的,而且我也希望我今天來這裏的事情您不要告訴徐麗。”
“那課間的時候呢?兩點或者三點?”
“我可能等不到那個時候。”炎宏麵無表情地搖著頭。
“這個……好吧,”幼教咬了咬嘴唇說道,“我去向代班的領導請示一下,您稍等。”
六七分鍾後,女幼教領著列小朵和一個中年女人走進教室。炎宏向那個女人出示了證件,簡單說明來意後,那女人便離去了。
“她就是那對中國夫婦的夫人吧?”炎宏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列小朵。
“對,他們四個每天都有一個在這裏。”女幼教說道,“那我在這裏方便嗎?”
“方便,沒什麽不能聽的。”炎宏從講台邊站起,拉著列小朵的手走向矮小的課桌,而女幼教也護在列小朵身邊,隨著他們的腳步移動著。
“坐吧,小朋友,叔叔問你幾個問題,好好回答好不好?”炎宏彎下腰看著列小朵。這個略顯嬰兒肥的小女孩眼眉之間繼承了母親的媚態,但是因為內向的性格,反而讓這媚態有些違和。女幼教也柔聲說著讓小朵好好回答,回答好了會獎勵小紅花。
列小朵隻是點了點頭,雙眸直直地盯著炎宏。
“你媽媽跟你說起過爸爸嗎?”
“說過。”
“說的什麽?”
“說他沒用,不是男人。”
“你爸爸平時欺負過媽媽沒有?”
列小朵低了低頭,少時才抬起頭來說道:“他們打過架。”
“你爸爸還來看過你嗎?”
“看過,但媽媽總是要趕走爸爸。”列小朵低下頭,搓起了手指。
“如果……如果你爸爸現在站在人群裏,你能一眼認出他嗎?”炎宏到底還是問出了口。其實這個問題與案情無關,但炎宏情不自禁地想問這個問題。
列小朵慢慢地搖了搖頭,雙手開始在褲子上揉搓起來。
“嗯,問完了,”炎宏的語氣有些低沉,“謝謝了,美女。”
“看不出來,沉穩的警察同誌一口一個‘美女’叫得倒是臉不紅心不跳。”女幼教笑著回應道。
“哪裏,警察也是人。”炎宏微微笑著回道,“你們這裏是輪休的吧?”
“對。”
“那你下一次休息是什麽時候?”
“今天周二,我休息是在周四。”
“那有空請你出來喝咖啡當作謝禮咯?”炎宏笑著掏出手機,“不知道美女賞不賞臉。”
女幼教抿著嘴笑著打量了下炎宏清秀的臉龐,便接過手機將號碼輸了進去,炎宏道了聲謝。
大門口,炎宏將雙手搭在列小朵的肩上,盯著那雙清澈的眸子。那稚嫩而懵懂的表情猶如一片隻有徐徐的清風而沒有任何雜質的土地,還遠遠供養不起那些肮髒齷齪的鉤心鬥角。隻是想到她已經離異的父母,想到如此內向的她終有一天會升到周圍有諸多嚼舌根的家夥的中學和大學,炎宏就覺得一陣心痛。
其實,她不是什麽都不懂吧?最起碼她應該知道自己比其他孩子少了一個爸爸。當周圍的孩子和父親一同玩樂時,那些棱角堅硬的隔閡也許已經在她的心裏開始成長了吧。
“現在叔叔跟你說什麽大道理你都聽不懂,但你記住一點,不管將來遇到什麽,不能去欺負別人,更不能任由別人欺負自己,懂了嗎?”
列小朵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綠蔭巷中,迎著晌午從枝葉間細細密密灑下的陽光,炎宏朝著女幼教和列小朵揮了揮手,滿懷感慨地離去了。
下午三點四十分,徐麗急匆匆地跑出酒店門口,剛剛打開電動車的車鎖便被身後的炎宏叫住了。
“你還沒走?”徐麗好奇地問道。
“車子放在這裏沒騎走呢。”炎宏笑著打開了車鎖,“去接孩子啊,徐姐?”
“嗯。”
“哦,那路上慢點,我也該回去了。”炎宏隨意地招了下手,而徐麗也轉過身去繼續開車。
“對了,徐姐,列傑他可能這兩天要放出來了。”炎宏盯著那個背影說道。
“哦。”徐麗的回應像是從一堵厚重的城牆內傳出的一樣。
“所以如果有什麽新的線索,可以聯係我。”
徐麗在轉過身時,炎宏已經右手拿著一張寫著號碼的便條站在了她的身後。
“你說不定用得著的。”炎宏將便條往前抵了抵,徐麗最終接了過去,“那走咯,徐姐。”
望著炎宏逐漸模糊的身影,徐麗也騎上車子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