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了,我果然再沒有見到宋銘元,但生活卻離一帆風順相距甚遠。一個月了,我還在便利店裏,麵試了近二十多家公司,大的小的,正規的不正規的,統統沒有音信。時至九月,我除了有點疲乏之外,甚至精神恍惚地看起了《入職需要如何準備——你不得不知道的職場素質》之類的讀物。這本書後來被吳秦打著學習的名義借走,一個星期後我在他家的馬桶水箱上發現了殘骸,缺了頁,我便很容易地能推斷出吳秦最近過得確實很拮據,大約又是買不起草紙了。

“草草,你是何苦呢?你現在便利店那個工作,頂多勉強覆蓋了飯錢,怎麽可能還付得起房租。”吳秦給我端了碗方便麵,指著我從廁所裏提出來的那本書,“對!對!你瞧瞧你什麽格調,都看起這種書了。這書連做廁所讀物都不合格,我看一次便秘一次!做做草紙都嫌它硬!”

吳秦說得沒錯,然而我著實有點擔憂他的屁股,要知道這本書雖然內容說教老套,但用的印刷紙張都是實打實的銅版紙,想必擦起屁股來確實很硬……

“哎,不說這些喪氣話了。”吳秦抓了抓鳥窩頭,“雖然來錢快,但做我這行也不是長久之計。你要好好的去找工作,但也別強撐著麵子和自己過不去,要真找不著,記得回來,我這裏再窮,方便麵剩一口一定也給你留著。”

我還沒來得及感動,吳秦就一把奪過我手裏剛吃了幾口的方便麵,仰天把湯都喝幹了,然後心滿意足地抹了把臉,頂著油光閃閃的大嘴唇,用深情的眼光繼續看我,陪襯著上一段說辭,真的非常有說服力。

我在吳秦家裏蹭了頓飯,再次告誡他不要和宋銘元的弟弟有什麽交集,正準備起身收拾,手機便催命一般地響了。接通以後,我便把手機移開了耳邊,可預計裏房東的催租大嗓門卻沒傳來,反而是個殷切的有些過分熱情的聲音。

“喂,何小姐對麽?這裏是聖萬醫院。我們看了你的簡曆,發現你非常適合我們的工作!我們決定錄用你!”

我愣了愣:“你們家的簡曆我昨晚才在網上投的,怎麽結果……出來得這麽早?”聖萬是私立醫院,準確點說是貴族醫院,而高費用也確實能換來最佳的服務,因為對員工的篩選都是苛刻的。我昨晚也不過隨手投了,並不指望有什麽回音。

“不!何小姐,你非常優秀!因此才讓我們決定馬上錄用你。”對麵的女聲說完,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介紹起來,“我們這裏員工待遇一向是最好的,客戶給的小費醫院也不抽成。明天上午你就可以來簽合同。”

吳秦一路湊在我耳邊聽電話,等對方一收線,他便手舞足蹈起來:“草草,好樣的!是有用人單位錄用了對吧?真是太好了!我的方便麵省下一半了!”

回去的時候他還在一個勁頭地鼓吹,試圖煽情地讓我相信,我的明天更美好,一切都會好轉起來,房租會有的,穩定的正經工作也能夠持續下去。而在再次見到宋銘元之前,我竟然還真的相信了……

第二天我便去和醫院簽訂了協議。月薪一萬,然而我卻高興不起來,甚至有些憂鬱。要知道,我養死過金魚、兔子、雞、烏龜、仙人掌……我沒有護理知識,我申請的是聖萬的後勤清掃職位,可是對方卻讓我去做護工。

“你隻要照顧一個客戶就好了,對方也不是植物人或者癱瘓。這個男客戶很年輕很有錢,而且長得也非常英俊,就是不大好交流。你要做的不過是不離左右地看看對方需要什麽,幫忙傳遞一下東西就好,暫時不需要涉及什麽專業知識。”主管紅唇翻飛,親熱地攬了攬我的肩膀,“而且你一看就是個有愛心有耐心的好姑娘。我相信你,你可以的,你行的。”

我一邊猜想著不好交流大意就是委婉地指這個年輕有錢英俊的男病人是個傻子。畢竟現實是很殘酷的,上天不能什麽都給你。

於是我便在這種混亂中被領進了高級VIP病房。裏麵幹淨得有些冰冷,隻有一張很大的床,我看到上麵一個男人,正側著臉望向一側的窗戶,露出一截弧度優美的脖頸,發絲有些垂在額頭,很靜謐安寧的感覺,我們進去了也沒反應,仍然維持著那個動作,仿佛其他人不存在。

我便不由得舒了心,看來我要照顧的是個安靜的傻子。主管示意我去打個招呼,我也就很落落大方了,畢竟對著傻子,我覺得自己智商還是相當有優勢的。

“嗨,小朋友你好,今天開始姐姐來照顧你,要不要和姐姐一起玩過家家啊?”外國人常常說,為了增加親和力,要帶上點肢體語言,於是我便伸出手,慈愛地撫摸了下傻子的頭發,手感意外的不錯,於是我又來回多摸了兩把,對方隻是在我把手放到他頭上的一刹那繃緊了一下,倒沒什麽過激行為,是個很溫和的病人。我便轉頭看向主管,眼神挺得意。至少該證明,我還是能勝任這一工作的,請她放心。

而那一刻,我隻看到了主管扭曲的神情,然後她尖聲叫著:“何草草!你在幹什麽?還不快把手從宋先生頭上拿下去!”

我反射性地當場就縮回了手,喃喃自語:“不是說病人是傻子麽?”然而等我回頭,看到那截弧度美好的脖頸轉過來,上麵分明安著宋銘元的頭顱!

他皺了眉頭,然後又舒展開來,露出了個毛骨悚然的笑容:“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麵了,小草。”

主管大約從沒見過他這副態度,當場就差點熱淚盈眶:“謝天謝地,宋先生,終於說的不是‘這個不要’了。這個月我們已經把醫院裏所有的優秀護工都找來了,甚至連剛修完產假的都被臨陣拉了上來,可就沒一個滿意的。這個不知道你看著還合眼緣麽?”然而她不等宋銘元回答,便搶先道,“要不就這樣吧!你們慢慢相處!我先走了!”

病房裏便隻剩下了我和宋銘元。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此刻的心情,隻能說,如果一條路一眼望去一馬平川,沿路香花滿地果實累累,黃金遍地唾手可得,通常隻能證明你自己還不夠成熟,沒看到暗藏的危險。而如果一眼望去一條路崎嶇不平滿路荊棘,但是你仍然有勇氣走下去,那才說明你成熟了。

我此刻便已經能預料到,宋銘元絕對不會給我過什麽鳥語花香的日子,可也隻能安慰自己,我這是成熟了。

九月下旬的陽光很好,私人醫院的後院裏連個人都沒有,我脫了鞋,拿了本插畫集蓋住臉,躺在柔軟溫暖的草坪上,閑適得恨不得在地上打幾個滾。宋銘元被我丟在另一邊的草坪上,遠遠望去,正保持著半個小時前的坐姿低頭翻書,臉上竟然並沒有什麽羞恥難堪或者暴跳如雷的神色。

主管說得對,他確實是個有錢英俊年輕的男人,而且並沒有成為什麽植物人或者高位截癱,隻是暫時性地無法直立行走而已。

厄運在同一條路上漫遊,時而降臨於這個人,時而降臨於另一個人頭上。我打聽了打聽,據說是刹車失靈,直接撞到樹上了。小護士當時神情惋惜,大歎可憐了一個正好年華的男人。我也忍不住惋惜,可惜了一輛正值壯年的保時捷。

而我現在要做的也不過是推著宋銘元出來曬曬太陽,幫他翻翻身以免長出褥瘡,其餘便是負責一日三餐和一些日常傳話,倒是個閑職。高級病房的設施很齊備,有專門的殘疾人廁所,也並不用我去攙扶他如廁,不得不讓我感慨科學技術就是第一生產力,宋銘元如今也好歹能做個有尊嚴的殘疾人了。

今天便是我第一天正式上崗,但沒有監督製衡力量,權力就要膨脹了,我把宋銘元麵對一堵牆壁往大太陽下一丟,自己便到樹蔭下休閑起來,半個小時了,我都無聊了,可宋銘元竟然沒有什麽表態,隻是安靜地看著書。

我便裝模作樣地踱步過去:“宋先生,你還真是身殘誌堅啊!心態倒真是叫人佩服。”

“是麽?我倒覺得你比我更值得佩服。昨天剛見我還一副天要亡我的表情,一看到我的腿,就立刻春風得意了。”宋銘元合了手裏的書,慢悠悠來了這麽一句。他現在坐在輪椅上,必須要抬頭才能看我,照理說,該是我氣勢上略勝一籌,可看到他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總覺得連他眼角的弧度都在醞釀什麽陰謀。這個男人太奇怪了。一夜之間飛來橫禍,卻很情緒穩定。我偷偷觀察了很久,努力想在他臉上找到失落愁苦煩躁或者任何反社會情緒,可惜竟然都沒有。我便隻好猜測,大概宋銘元是信奉命苦不能怪社會的。

“我情緒變化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宋先生你太勵誌了。連你都好好地活著,我那點生活裏的小不如意和小挫折又算得上什麽呢?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為一點小障礙而不走路呢?宋先生啊,俗話說得好,要善於在別人的厄運裏變聰明,而不是自己的。實在太感謝你了!”

自從我得知宋銘元的情況得做好長期抗戰準備,能不能複原都有很大不確定性,便不由自主地自我感覺良好了。畢竟一個連自己下半身都管不住的男人一定管不好自己的下半生。宋銘元現在隻能靠著我,不然他哪裏都去不了,三餐不遞給他,也就是要餓死的人,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如今在我眼裏已經隻剩下虛張聲勢了。

然而今天早上,我還是對他是否真處於這種境地有些懷疑的,所以當時衝進病房第一件事,便是趁著他在睡覺,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他果然沒有醒過來,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是睡得很香甜,我這才篤定這家夥是真的腿部沒知覺了,風水輪流轉,我為刀俎他為魚肉。

所以比如現在,宋銘元皺著眉頭坐在輪椅上,指示我太陽曬夠了,推他回房間,我就偏要把他停在湖邊的草坪上,自己跑去前院看別人放風箏。吳秦說的,要給他下馬威。第一天,不能太隨叫隨到,不然地位劃分就很明顯以後都難翻身。

然而宋銘元畢竟是個上進有為沒法坐以待斃的年輕人,等我觀摩完放風箏回頭,那片草坪上竟然已經沒了他的身影,四處找了找都沒有,見人工湖邊聚集了好幾個穿著條紋服的病人,才湊過去問了問,這一問我的冷汗就下來了。

“有個腿腳不方便的病人從這裏掉下去了!”其中一個禿頭大叔這樣告訴我。

我心裏一激靈:“掉下去多久了?是個做輪椅的年輕男人麽?你們怎麽都沒人下去救呢?”

大叔雙手一攤:“小姑娘,你看我一把年紀了,跳下水去不是找死麽?而且吉人自有天相,生死在天,富貴有命。我是信奉天主教的,我也已經在岸邊幫落水的人祈禱了十分鍾了,精神上的救助已經做到了。”然後他裝模作樣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我越聽越急,竟然都十分鍾了。雖然我不待見宋銘元,可也沒想過要出這紕漏,何況他一個癱瘓男青年,掉水裏該多痛苦無助啊。於是我沒做其他思考,脫了外套就跳進了水裏。

九月的水已經帶了寒意,這醫院的人工湖又不是活水,潛進去能見度很低還很髒,我眼睛生疼,還強迫睜開搜尋。雖然會遊泳,但從沒在這樣的池子裏試過,水下的黑暗和寒冷讓我內心也怯懦起來,臨近水麵的地方沒看到人,我隻好下潛得更深一點,來自外部的水壓便讓我更難受,水下的時間也顯得特別漫長,我聽到岸上有人喊“你還好麽?”,聲音仿佛離我很遙遠,我憋的氣要到頭了,窒息的感覺慢慢覆蓋上來,內心的恐懼開始占上風,那個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憋死在水裏了,求生本能驅使,手腳已經開始想拚命掙紮著往上浮往上遊。

然後我的手終於接觸到了一個溫熱柔軟的人體。內心放鬆下就讓身體也跟著泄氣了,我吐了一口氣然後又吸了一口。潛水大忌。

等我終於把人拖出水麵,自己便已經嗆得呼吸困難了,總之形象很糟糕,身披水草,頭發上還滴著水,混合著池子裏的汙泥,然後我看了眼撈起來的人,比宋銘元身體大了一號,再怎麽在水裏泡也不該浮腫成這樣子。

再環顧了四周一眼,才發現宋銘元分明好端端地坐在輪椅裏,隻是身後換了一個小鳥依人般活潑可愛的護士,他們站得離水池不近不遠,正好可以看清池子這邊的熱鬧,又不至於身陷嘈雜的人群,兩人正有話沒話地搭著聊著。我濕漉漉地爬出來,身邊走來其他人為我披上毯子擦去汙泥,場麵很混亂,宋銘元隔著人群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沒認出來般又回頭對小護士笑起來。

我哆嗦著走到他身邊,用帶了汙泥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隻來得及說了句“還好你沒事”,便無憂無慮地白眼一翻,兩腿一蹬,昏死在了宋銘元的懷裏。

醒過來以後第一件事我就進行了嚴肅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宋先生,真的很對不起,下次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了……”可惜有些中氣不足,畢竟在池子裏遊了一圈,整個星期的肺活量都用完了,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表達完我內心誠摯的歉意,宋銘元轉動了一下輪椅,眼光終於從窗外的夕陽餘暉中落到我身上。

“小草,你是害怕了麽?”他態度仍然平和看不出波瀾,可眼神裏卻帶了點摸不清的神色,不像是威嚇,也說不上親近和友善。總說人要經過大風大浪才會有人生的升華和頓悟,宋銘元殘疾以來,倒有些說不上味的神神叨叨。

我原以為他這句“你害怕麽”指的是我潛進池子裏救人時候的危險境地,以為宋銘元這是想要和我探討探討人生和生命。畢竟他車禍能撿回一條命也是不易,我們也算某種程度上有些共鳴,然而我正要感動地來一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 他便側著頭繼續說道:“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呢?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貪圖小利,不走正道,容易得意,記仇到錙銖必較,在看到我這樣以後就立刻想著逞一時之快爬到我頭上來。可你還是害怕的,害怕我真出事了你難辭其咎,而且你忘記了,我可以辭退你的。”

然後他微妙地笑了一下,甚至稱不上一個笑容,隻是咧了咧嘴,露出泛著森冷白光的牙齒。

“你怎麽知道我的腿會一直這樣下去呢?都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可是老虎東山再起的一天,狗的死期也到了。”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看來宋銘元雖然表麵鎮定,內心還是波濤洶湧的,他的情況絕計是不大可能馬上複原,也隻能用這種方式自欺欺人麻痹自己了。我頓時覺得我應該讓他認清事情,重新做人。

“宋先生,容我說一句,老虎……可能真的現在處於並將長期處於爬不上山崗的狀態的,當然我不反對老虎保持一顆積極進取的心,還有據我所知,老虎就是重新雄霸以後要收拾的多半是能跟自己抗衡的豺狼,肅清殘餘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對付狗的精力是很小的。更何況狗本來就不成氣候,欺軟怕硬也不過謀個生存,你懂的,狗的劣根性所在,視野狹窄,作為老虎,是根本不把這類當作對手的。再說,狗再怎麽嘚瑟,也好歹並沒有在老虎落難時候背後一刀直接危及老虎的生存啊,隻是降低了一些它的生活質量而已,我覺得還在一定程度上教會了老虎體驗生活,給了它很多挫折教育,讓它得到了必要的鍛煉和心境的磨礪。”我瞄了眼宋銘元的臉色,覺得我可以繼續。

“葵花寶典告訴我們,若要成功,必先自宮。其實吧,葵花寶典的精髓不是自宮,而是要練習者領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境界。但是嘛,大部分練習的人都位高權重哪裏來那樣的絕境呢,隻好通過自宮達到進入逆境的效果了。畢竟一個男人都自宮了,你也知道,該有多絕望多痛徹心扉啊,為了練功自宮,還能不認真成才雄霸天下麽?不然都對不起自己切掉的那個啥……你說對吧?”

宋銘元這次真的笑了:“照你說的,狗避免了老虎的自宮,還給老虎提供了一個不那麽苛刻的逆境,讓老虎在被欺侮中下定決心重新變得強大起來,所以老虎一旦重新崛起,第一個該感謝的是狗才對。”

我點了點頭:“畢竟人要保持一顆感恩的心態嘛。以德報怨,千古佳話啊!”

宋銘元眯著眼睛看了我一陣,才終於發話:“小草,可以,我可以不計較之前你的態度,但是我提醒你一點,今天往後,你要有個護工的態度,別再拿老虎和狗來插科打諢,你該知道,老虎餓到絕境不止是狗,就是人,也是要吃的。”

我看終於把宋銘元的毛暫時的摸順了,趕忙表明立場:“宋先生,不管是把你丟下不管還是昏倒時候差點把你和輪椅都撞翻了,都是我的錯,下次不再犯了,雖然我當時是真心怕你出事,跳下水時想的也不是為了保住這份高工資的工作。你看,我也不是那麽隻看錢的。”

宋銘元看了我一眼,我摸了摸鼻子:“當然,我也還是喜歡錢的……”

這之後我便服帖了,不大敢再和宋銘元對著幹了。晚上他讓我給他削個蘋果,我也立馬照辦。

睡前我便端了水要幫他做腳底腿部按摩以防止肌肉萎縮。

宋銘元的腳保養得很好,有錢人總是要常常做做足浴的,他的腳型很漂亮,指甲也都是健康的顏色,小腿上肌肉恰到好處地覆蓋著,他在我來之前便已經殘了一個月了,竟然完全沒有肌肉萎縮的跡象,倒是仍然給人蓄積著力量的感覺。

我按摩起來也沒什麽方法可言,好在他的腿已經沒什麽知覺了,大概也不在乎我的手法。不過我還是不得不表示一下對宋銘元的惋惜,他的確是個軟硬件都不錯的男人,偏偏遭到這樣的打擊。現在找個護工吧,還不得不接受了我。聽隔壁的小護士八卦,宋銘元前期找的那幾個專業女護工,其實按摩技能是相當好的,也比我更聽話,可惜每次按摩著按摩著,人家都有意無意試圖去撩撥一下宋銘元,大概心裏想著,就算宋銘元殘了,萬一能趁此機會和他有點什麽露水姻緣,能得到的遣散費也很可觀。宋銘元平日當然看不上女護工,但是殘疾的男人都很寂寞和失落……

不過那些女人,其中不乏年輕美麗的,竟然都被宋銘元趕走了。最後決定錄用我,也不過是看在我對宋銘元絕對沒有非分之想的優點上。

到此我對宋銘元的猜測基本成型。

這個帶著悲劇色彩的男人,怕是不僅腿部沒了知覺,連那裏也不大能使了……男人都是有自尊的,怎麽能讓那些女護工發現自己的缺陷,何況看著年輕貌美的姑娘們的大膽示意,自己卻力不從心的感覺……實在是不大妙的。

如此一想,我對宋銘元倒同情起來,現在也不過外強中幹了,我一邊給他捏腿,一邊就想著安慰他幾句。

“宋先生,人要往前看,霍金你知道吧?寫《時間簡史》的,他不僅身體萎縮,隻剩下三根手指可以活動,甚至後來連話都不能說了。可是吧!他就很身殘誌堅了。結婚也正常結了,小孩也有,而且啊,前幾年我還看到了他的花邊新聞!注意!花邊新聞哦!他離婚而且還傳聞有婚外戀!”

宋銘元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你想說什麽?”

我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和他說道:“我的意思,他比你情況嚴重得多,他都能行,你也行的!你要相信你自己,千萬別自暴自棄。”

宋銘元愣了三分鍾,而等他終於體會到我的良苦用心,臉色顯得很不好看。

“宋先生,你沒必要在我麵前不好意思的!難言之隱嘛,誰都有的。不過事情都有兩麵性,你就是沒法康複,也有個好處,國家是很幫助弱勢群體的,至少你能有很多人文關懷,人生也不寂寞的。而且你還可以發展很多超越性別的友情,比如說現在,本來我不大喜歡你,可從今往後我也會好好對你的。”

我覺得一番話說得很真情流露了,可宋銘元那天開始就不大願意和我說話了……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一般地直衝向烏雲,它叫喊著——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裏,烏雲聽出了歡樂。在這叫喊聲裏——充滿著對暴風雨的渴望!在這叫喊聲裏,烏雲聽出了憤怒的力量,熱情的火焰和勝利的信心!”

清早我拉開宋銘元病房裏的窗簾,給他做完每天的腿部保健,就拿了本高爾基的《海燕》聲情並茂地朗誦起來。畢竟領著一份不菲的薪水,我覺得除卻關心宋銘元的身體健康,還更應該注意注意他作為一個殘疾人的內心狀態。

他近幾天不大和我搭話,隻是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挺拔的樹幹,已是秋日,並沒什麽風景可言,隻能看到光禿禿的枝丫還有稀稀拉拉發黃的樹葉,總之場景很是蕭瑟。想必宋銘元觸景生情,內心是千瘡百孔的。

自他殘疾以來,除卻我和醫院的護士,竟然沒有第二個人來探望過他,實在不得不讓我感慨,做人不要太失敗,加上身份落差,原是揮斥方遒的人,如今落到不能直立行走,估計心理調適確實比較難。

可我這樣的熱情在最開始還招致了他的不耐和不理解,聖人果然都是孤獨的!第一天我讀了張海迪的故事給他聽,他竟然像看傻子似的看了我幾眼才繃著臉把臉轉向窗口,肩膀微微抖動,直到我讀完都沒把臉轉回來,想必終於相信人間終有真情在,被我感動的眼淚鼻涕橫流,看這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了,於是顧念形象不佳,不知道用何種麵目麵對我。而這麽幾天讀下來,他總算有些適應了,情緒也更加鎮定了,開始饒有興趣地盯著我直到我讀完,看上去很有點好學少年的乖巧樣子。

越是高傲孤僻的男人,內心越是有柔軟脆弱的一麵。有些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其實也會特別小孩子氣,和養個狼狗一樣的,雖然外表很霸氣,但也是喜歡黏人的。宋銘元雖然一點都不黏我,但鑒於目前能照顧他的隻有我一個,我覺得輔導他健康成長的重擔就落到我肩膀上了。更何況宋銘元付我工資的時候特別爽快,讓我覺得他還是一個值得交往的好人。

這天陽光很好,宋銘元坐在一邊看財經報紙,我讀完《海燕》,看到宋銘元這樣上進,也很欣慰,正打算打個盹兒,隔壁的小護士就跑來通知我,宋銘元有人來探視了。

聽到這個消息,宋銘元果然從報紙裏抬起頭,神情很淡薄,似乎這次探視是他預料之中一般,我卻不大能放心。

“你不方便,先在這裏等等,我先幫你出去看看是誰。”

宋銘元不置可否。

等我進了接待室,果然如我所料,探視者是個男人,穿著時尚,打扮入時,卻不是那種街頭貨堆積出來的流行,我瞟了眼他鞋子的牌子,知道又是個有錢人。這個男人此時正低頭拿著PSP打遊戲,聚精會神,甚至沒發現我的走近。我咳了一聲。他連頭都沒抬:“你等等啊,我馬上通關了啊。”說完就又繼續旁若無人地沉浸起來。

終於,五分鍾後,PSP傳來了遊戲勝利的音樂,他舒展了下肩膀,這才抬頭和我打招呼。我這才看清他的長相,眼睛很大,睫毛濃密,皮相上佳,不同於宋銘元那種高嶺之花的凜然不可侵犯,他顯得更加活潑,眼角帶笑,是難得能把粉紅色襯衫穿出格調的男人。

“哎,你打過這關麽?”他把PSP湊到我麵前,指著遊戲裏橫屍遍地的那些怪,聲音帶了些惋惜和憂傷,“其實我也不想傷害它們的,你看,麵對我的精品裝備,這些怪有活路麽?沒有!可是它們明知向我衝過來就是死,還是奮不顧身!為了自己的信仰和使命,它們拋棄了自己的生命。打著打著,我的眼睛都要濕潤了,這種視死如歸的大無畏精神感染下,我隻能顫抖著打開作弊器,看著它們的頭顱一個個掉下來,身上爆出金幣。雖然我贏了,可是沒人能理解我現在這種淒涼蒼老的心境……”

我突然有些言語不能……隻好走回門口看了看,是接待室沒錯。醫院的腦科確實並不在這棟大樓裏。

那個男人就坐著看我來回了幾趟,然後突然收起了PSP,臉色也正經起來:“嗨,你好,我今天想來探視下宋銘元,請問你是這裏的工作人員麽?能幫忙通報下嗎?還有你的身材不錯,方便的話可以給我個電話號碼。”

電視裏都是這樣演的,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失勢以後,來探望的同性必定是來炫耀嘲諷痛打落水狗的。何況今天這位,我怎麽都不覺得宋銘元看到他能高興得起來。

“宋銘元和你什麽關係?”

他愣了愣:“看不出來麽?這麽明顯都看不出來?我難道不和他氣質長相相似麽?我們是親兄弟啊!我是他最愛的弟弟宋銘成,你就這樣通報好了,哥哥不會不見我的。”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宋二少爺,如果是他,我倒相信確實能在網絡裏打出“o(≧v≦)o”這種表情了。

於是我很負責地把二少爺的原話轉達給了宋銘元,並且再三強調他弟弟此行沒有什麽正當目的。

宋銘元挑了挑眉:“為什麽你對銘成有那麽大的偏見呢?一開始你不是希望有很多他這樣的冤大頭好給你騙麽?”

“你傻啊!你現在殘疾了,給你宋家繼承香火的也隻剩下你這個弟弟了,當然家族繼承權全要給他搶走了。何況你都這樣了,他隔了這麽久才來探望不說,這次竟然臉上都沒有一點哀傷或者惋惜,連裝一裝的誠意都沒有。你當初還為了他打遊戲不務正業來折騰我,這不是養了個白眼狼麽?看,到頭來靠得住的反而是我。”我拍了拍宋銘元的肩,再加了句,“而且你弟弟感覺精神不大正常。”

宋銘元卻不理會我的說辭,讓我叫了宋銘成進來,還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說了一句。

“你和銘成應該會很惺惺相惜才對。”

等讓進了宋銘成,我一個閑雜人就回避了。不過在門外踱了一會兒,確實沒聽到裏麵傳來摔東西的聲音,也或許這兩個人還有些兄弟情分。豪門,甚至別說豪門,就是個小暴發戶家庭,隻要有兩個孩子,都有可能為了財產打得頭破血流,我見的多了,也便不再能相信這裏麵僅靠血緣聯係的微薄感情。

然後我聽到房間裏突然高起來的聲音:“天啊!哥哥!”

我覺得情況不妙,就推門衝了進去打算保護毫無反抗能力的宋銘元,卻見到宋家的那個二少爺抱著自己哥哥的手臂正在撒嬌般地搖晃,我覺得我撞見了什麽不可告人的豪門秘密,打算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卻聽宋二少爺指著我發話。

“就是你!你竟然汙蔑我對我哥哥的心意!天地良心啊!我對哥哥的關心日月可鑒!”

我硬著頭皮隻好道歉我有眼無珠不該破壞他們二人世界。

宋銘元皺了皺眉:“小草,你是不是誤解什麽了?銘成是我親弟弟,我也不是他在那種特殊場合認來的‘哥哥’。”

宋銘成聽了卻來了精神:“小草,小草……你是那個ID?”然後他摸著下巴評價道,“身材確實不錯啦,但是你性格可真沒網上那麽可愛,真不知道哥哥幹什麽把你留身邊,這麽不可愛,身材再好也沒用。哎,果然網戀什麽都是浮雲,我再也不沉迷遊戲了,網上和現實這落差可真是太大了。”

“我弟弟是學藝術的。”宋銘元插了句解釋道。

宋銘成也驕傲地附和:“我最近在學畫畫。我以後可是要用我的才能做大事業大項目,幫著我哥哥排憂解難的。別沒事把人都想的那麽陰暗,我才不想接替家裏的事情。”

我了然點頭:“哦,就是那種畢業了能找到的對口工作就是去大街上刷廣告牌的吧。白天刷晚上刷的,確實要好幾天,是個大項目。”

最後宋銘成是被我氣走的,但宋銘元卻意外地心情很好。他主動和我說話了。

“何草草,我越來越不清楚你腦子裏到底裝的都是什麽了,銘成這次難得被人氣得這麽元氣大傷的,本來他就是靠著插科打諢逃避責任的,從來沒失手過。”

對著這樣一個弟弟這麽多年,宋銘元想來也不容易,我安慰道:“所以啊,你看清了,生兩個小孩是一件很冒險的事。關係親近的吧,就比如你和你弟弟,總有一個承擔的責任比較多,被迫擔負照顧另一個的擔子,小小年紀壓力就大,童年估計都沒有。不親厚的吧,更慘,你想古代那麽多帝王,生了那麽多兒子,本該是最富貴的人家,可最慘烈的弑父弑兄,手足相殘都出現在這裏。多半是因為生得太多,父愛母愛要分配給太多人,就不得不淡薄了,加之一些偏愛,導致小孩多半都心理扭曲了,而殺一個隻有稱呼沒有情分的父親或者兄長,就沒什麽心理底線了。”

最後我總結了一句:“所以說計劃生育它畢竟是有道理的。你以後就生一個吧。”

那個晚上臨睡前宋銘元望著給他捏腳的我若有所思。

“你是這麽多年來,鮮少幾個讓銘成吃癟成這樣的女人。如果你們兩個在一起,倒是應該能治一治他的毛病,說不定也不用我再這麽費心,倒是很般配了。”

我原本還以為他真要撮合我和他的弟弟,雖然那家夥是有些癡傻,但好歹是個有錢人。萬一宋銘元真的強烈要求我接收他弟弟,我還是可以考慮考慮的,可是他還沒等我回答就自顧自地接了話頭打碎了我的豪門夢。

“不過我不打算讓你們熟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