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送走了宋二少爺,我預想生活總該回複平靜,畢竟宋銘元也並不適合過著一驚一乍的日子,這不利於他的康複,適當地遠離人群也是遠離閑言碎語。

然而遠比閑言碎語更大的事來了,我沒料到宋銘元沒殘疾之前竟然還是個人物,斷個腿竟然還能上報紙。

中午下樓打飯,就聽隔壁小護士拿著份報紙感慨:“唉,好可憐,年紀輕輕的殘了腿,已經很不幸了,還被人曝光出來,弄得像是在眾人麵前被扒光一樣,狼狽的樣子要被那麽多人指指點點,怎麽重回社會啊。”

我湊上去問:“誰?是說宋銘元麽?”

她們便把報紙攤在了我麵前:“是啊,他本來進醫院我們就簽了保密協議的,沒想到還是被人盯上了,從什麽渠道知道了消息。”

我展開看了一眼,“宋氏宋銘元住院一月有餘,原是車禍殘腿,知情人士稱複原時間未知,病情不容樂觀”,報紙下麵還很應景地搭配了個保險公司廣告“天災人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請用×××保險,讓你無後顧之憂。”

“娛樂產業慘淡到要拿一個殘疾人開刀了麽?”曝光宋銘元的際遇,除了暴露媒體的不道德,讓大家茶餘飯後多一個談資,我看不出有什麽意義。飯後我特意把報紙藏了起來,那個下午也多給宋銘元讀了兩篇勵誌文章,甚至就算宋銘元對我聲情並茂的朗讀仍然不熱情,我也沒有計較。

“何草草,你怎麽了?整個下午你都在望著我發呆。”黃昏時候宋銘元合了手提電腦,分了一點目光給我,“還有,今天的報紙呢?”

我有些嚅囁:“這個……今天的報紙上新聞都很沒營養,都是些無痛人流之類的廣告,我覺得你不需要,就扔掉了。”

宋銘元笑了笑:“那類型的話該還有壯陽補腎的廣告吧,你不是希望我和霍金一樣麽,總該給我看看的。”然後他斂了笑意,“何草草,是你故意不想讓我看到的。”

語氣已經是陳述句,我看他陰晴不定的臉,再看他膝蓋上的電腦,大叫壞事,網絡何其發達,宋銘元這麽問早該看到了相關新聞。想想網上匿名留言板那些水準參差的發言,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奚落謾罵或者嘲諷,富人落難,人們有時總不分青紅皂白地要踩上幾腳。

恍惚覺得自己是能理解宋銘元的心境的。那年我第一次坐進口汽車,就遇到了意外。當時那個碰瓷的老頭裝模作樣地倒在車子前麵,嘴裏假意地呻吟著,我們被迫停車以維持現場等待交警出現鑒定責任,而坐在車裏等待時,我看著那些騎著自行車或者電瓶車經過的人們,明明是無關的,並且對“事故”真相毫不知情,卻選擇了拚命地往我們的車窗上吐痰再罵一句“狗娘的有錢人,又撞人了”。總有人盲目相信富人總是奸惡的,他們的財富都是不正當的,任何事故裏,都是富人的錯,一開始便是偏見。一如宋銘元這樣,他若是個平凡青年,這樣的遭遇就要博得不少眼淚和同情,換做是富人,就是一樁笑談了,總有人能雲淡風輕說一句“活該”。

我清楚記得那時候我的父親從車上下來鎮定地擦掉車窗上的那些痰,告訴我,流言蜚語不過就如這些痰。外人加諸給你的毀譽,並不能因此就讓你本人變得更好或者更壞。那時候,我們剛剛變得富有,剛剛麵對繁華和浮光,他也還是我的父親。

我原來不想去回憶往事,可宋銘元的際遇卻讓我在這樣一天裏聯通了過去和今天。我如今的地位和他千差萬別,卻感同身受一樣對他不得不憐憫起來,我不想讓他看到那些新聞。

“你其實不用藏了,我已經看過了,銘成也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我了。”宋銘元看我沉默便開口打破了這種尷尬的氣氛,“處在我這個位子,這些東西是每天都要麵對的,你沒必要覺得我會脆弱到這樣就被擊垮。”

“曝光這樣的信息,也不過就是為了讓我公司的股價狂跌而已,實質上對我本人是不會造成什麽傷害的。”宋銘元難得和我解釋得這麽清楚,倒像是反過來在安慰我,“小草,你要愛你的國家愛你生存的這個社會和世界,卻永遠不要對它毫無保留地全部敞開或者盲目信任。”他眯了眼睛,“因為這個時候,它會在你最意外的地方傷害你。”然後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交朋友也是這樣的。你不應該因為任何情感而盲目信任護短,或許他並不值得這樣的信任和護短。”

“你懂了麽?”宋銘元側頭這樣問我。我心理帶了巨大的糅雜的感情,並沒有理清所有的線索。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宋銘元說的是對的。我不應該因為憐憫而對他盲目信任護短到最後產生愛情。可我當時仍然很愚鈍,認為那是宋銘元變相對我藏起報紙的溫情回饋和有感而發,於是也隻是茫然地點了點頭,心理的繁雜一晃而過,我便把這些情緒沉到心底了。

“今晚銘成幫我安排了個私人宴會,需要出席一下,畢竟媒體上都步步緊逼到這個地步了,總要稍微出來一下和熟識的人見個麵穩定下局勢。”宋銘元轉換了話題,又變成了雲淡風輕高深莫測的他,“你也一起去吧,準備一下。”

於是我本著想讓宋銘元閃亮登場的信念,趁著宋銘元午睡時候把他的輪椅前前後後來回擦了一遍,簡直鋥光瓦亮。我以為那就是宋銘元讓我做的準備了,所以等到了燈光輝煌的宴會廳,望著裏麵男男女女高雅的著裝,再看自己的簡單連衣裙,實在太格格不入。

後來是宋銘成來接的他哥哥,他倆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便搭乘了另外的車。原本以為自己去了還是個幫宋銘元推輪椅的,完全沒必要穿禮服,等到了才發現大錯特錯。宋銘元什麽人物,就是殘疾了照樣無數人鞍前馬後,這推輪椅的活也是人人爭搶的,我便像個被叼走雛雞的老母雞般無所事事了。

席間自然宋銘元是主角,我看無數男女舉著酒杯為了和他說話彎下他們高貴的腰,像是蹲坐在輪椅般一樣和宋銘元交談,有些人,就是坐在輪椅裏也像帝王的,莫名其妙的,我挺了挺胸,覺得作為一個護工,我也很榮辱與共的自豪。

“喂喂,你,對,就說你,別傻愣愣地站著,廚房裏還缺人手呢。”我本來站在牆角,突然身上便被人推了一把,一個侍者打扮的青年就把我連哄帶趕地塞進了廚房。等進了廚房,看到清一色女工都白色連衣裙,往自己身上一看,確實很像,本想解釋,那掌廚的大師傅便吩咐我做事了。

“把這個去洗一洗,恩,還有這個果盤,弄弄好,速度快點,今晚弄得不好不僅要扣工資的,沒準要給解雇了,大家都加把勁啊,宋先生滿意了獎金還是很豐厚的。”

我便在這種緊張的氛圍裏莫名其妙和廚房一起勞作起來,直到感覺自己都餓的有些頭昏了,才發現已經過了將近兩個小時,可廚房竟然還有五六道甜點要做。大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辛苦了辛苦了,丫頭把這個端去大廳吧,之後就休息了進廚房來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快去吧。”

我心裏隻想著趕快吃完了回家,端菜上桌的時候似乎宋銘元看了我一眼,之後便又被旁邊一個女人的話頭引走了目光,他顯然分身不暇。倒是宋二少爺見了我,眨了眨眼睛,但大約顧慮席間禮儀所以沒喊我名字。

過了一會兒,我正準備起身找點吃的,宋二少爺就跟在後麵喊了一聲:“這不是小草嘛?怎麽在這裏當起廚娘了?”我望了一眼座位那邊,宋銘元身邊果然空出了一個位子,而就在這樣五分鍾內,便有兩個女人互相鬥著眼色想要爭搶原本是二少爺的座位,好去親近宋銘元。

宋銘成也順著我的目光看到了這樣的場景,他搖了搖手裏的酒:“哎,還好離席了,不然虛與委蛇可真是麻煩死了,這種事情果然還是丟給哥哥比較實在。哦對了,哥哥讓我帶你去吃點東西,你怎麽被拉到廚房去了,怪不得剛才找你都找不到。”

“走了走了,哥哥讓你先去喝一點熱湯暖暖胃,不要一開始就大吃大喝,不然身材很容易變形的。”然後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還有,我哥關照我別和你說太多話,你知道什麽原因麽?難道因為你特別笨,讓我別給傳染了?”

我心裏大呸了一聲,好你個宋銘元,還真是不打算讓我和宋銘成接觸了,嘴上卻隻能討伐宋銘成:“你都這麽二了,還需要我傳染麽?整個屋子裏的平均智商都被你拉低了啊宋二少爺。看到你我都有心理上的優越感,你哥不讓你接觸我是怕你無可救藥地愛上我啊。”

當我說到“愛上我”時宋銘成看了看我的臉,然後摸著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下我們配成對的場景,我看他不自覺地就抖了抖。本來正準備開口繼續打擊他,卻見那邊舞會開始了,遠遠便走來一個男人,輪廓是我熟悉的,但早已退去了青澀的少年氣息,而是帶了鋒利。我看著他笑著和一個高挑女人碰杯,心中五味雜陳。

宋銘成也發現了我的走神,他順著我目光,便很了然了:“哦,你在看曾軒麽?你倒還蠻有眼光的,他是地產新貴,今天是第一次受邀進哥哥的這個圈子,算是鮮肉啦,長得還成吧,但比起我還差遠了。怎麽了?你想認識麽?要我介紹嗎?事成以後給我點好處費就好了。”說完宋銘元不由分手就要把我往曾軒那邊拖,我連連擺手,死命掙紮,他才終於停手,不過我們的動靜顯然已經引起了那邊的注意。

我看到曾軒往這邊投來注目,然後他眼光掃過我,瞳孔也放大般睜了睜。我看他放下酒杯,分開人群往我這裏走來,我卻隻想躲開。每個人都隻想衣錦還鄉的,而我如今這種淒涼場景,實在不大想出現在故人眼中。

隨著他接近的步伐,我也開始往前跑起來,卻聽見後麵曾軒的聲音,他喊,何早,是何早麽?早早。是你麽。

怎麽是我呢。何早這個曾用名和我故去的少年時光已經一並被埋葬了。很多事情都會變的,人心尤其如此。我已經不是當年還會在遲到後調笑著因為取名意思是“幹什麽早”所以要遲到的人了,人生哪有那麽多樂子可找。

可惜曾軒還是截住了我,我隻好佯裝鎮定地對視回去,曾軒果然反倒被我看得底氣弱了:“對不起,是這樣的,小姐,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故人,這不是我搭訕,是真的很像。不過我將近五年沒見過她了,認錯了也不一定,她應該是不會回這座城市的。我很想念她,之前隻聽說她和她母親一直在S市,不知道她過得怎麽樣。”

我便涼涼地開口接了一句:“S市前幾年地震了一場,死了不少人,我有一位故人,也住那裏,一年沒聯係了,後來才知道地震時候死了。”然後我加了一句,“我不叫何早。”

這話下去果然對麵的男人臉色瞬間變了,我便趁機打算轉身離開。曾軒比少年時候更精瘦了,但人也更加成熟內斂起來。看得出,他很內疚,我其實倒沒恨過他。當年我自以為是他的死黨,卻遭到欺騙背叛,其實想來也沒什麽,人總有自己的難處,何況當年就是他不騙我,我也不可能就此扭轉命運,而我自己,之前不是還和吳秦合夥過了段靠騙裝備過日子的生活。沒人比別人更高貴些,或許欺騙是人生的一部分。

人生沒必要過得那麽通透,人生是門藝術,而不是精準的科學,所以應該包容各種價值觀,或者做快樂的豬或者做痛苦的哲學家,但唯一不可能出現的便是快樂的哲學家。什麽都想要,如果不是貪婪就是幼稚。曾軒既想要不擇手段而得來事業的成功,又想要得到被不擇手段利用之人的祝福,那顯然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千萬別把生活當電視劇,有完全美滿到虛假的結局,演著演著自己都當真了。

看到他事業成功了,我確實不能雲淡風輕恭喜他的成就,卻也不至於咬牙切齒地詛咒,這便也夠了。

可曾軒不懂,他在原地頓了頓,又走上前來:“小姐方便告訴我一下芳名和聯係方式麽。你的臉讓我有太大的熟悉感和親切感,覺得或許也是有緣。”然後他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我,“我叫曾軒。”

我望著燙金名片上名字後麵一連串的頭銜,不知作何感想,好在這個時候宋二少爺推了宋銘元過來了:“哥,小草不肯和我一起去吃東西。”宋銘成還不忘記告狀。

曾軒對宋銘元兄弟點了點頭,也順勢遞上了一張名片,繼而回頭繼續詢問我的電話號碼。

我望著宋銘元搓了搓手,他看我這個動作,果然毫不遮掩地皺了皺眉頭。往日裏我隻要有什麽要求助於他,或是做了什麽不大對的事情,這個動作便是個潛台詞。而那些求助對於宋銘元來講,大約都不是什麽好的記憶。比如我那天看隔壁王大爺的孫子得了腮腺炎,便自作主張拿了宋銘元養的仙人掌做了個順水人情,拔光了刺給那小孩敷臉治病去了。宋銘元回來便隻來得及看到一地的刺,我隻好哄他過幾天給他買個烏龜,保管比仙人掌好玩。他當時就是這樣皺了眉頭,不過大約是烏龜起了作用,他倒也沒和我計較。後來我便去菜市場買了個烏龜,現在那綠毛王八還開心地遊在玻璃缸裏,休閑得很。

我偷偷用嘴型給他說了句:“幫我搞定,回去再給你買個烏龜玩,湊成一對。”

這下他眉頭皺得更緊了,但大概是真的喜歡那個綠毛王八,還是出手幫了我:“曾先生你好,久仰大名了,小草一直在我身邊,她自己是不用手機的,你如果需要聯係她直接打我電話就好,這是我的名片。”

曾軒嘀咕了一句“小草”再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我和宋銘元便接了名片,這還是他賺到了,我知道宋銘元並不常擅自給出名片,所以很多人結交無門,我這是無意中又幫了曾軒一把。

“你和曾軒認識?”回去的路上宋銘元還是皺著眉頭,我卻越發覺得這眉頭皺得很有格調。

“有過一點交道,不過現在不想認識他了。”我避重就輕地回答之後便覺得是時候表達下對宋銘元解圍的感激之情,“今晚可謝謝你啦!”

宋銘元不置可否,隻側了側頭提醒道:“恩,烏龜別忘記幫我買。”

旁人形容皺眉時候總愛說,我要把他眉間的“川”字撫平,此時我看著宋銘元眉頭微皺的臉和他仍然惦念著要我破費買那綠毛王八的事實,卻想著,我要把他這個“川”字撫一撫擺成個“王”字,好襯托他此時周身的王八之氣。

十天後宋銘元就辦了出院手續,總有小道消息會散出去,他那次小型私人聚會其實就是對報紙上傳聞的一種變相肯定。五天前醫院門口已經開始出現正經不正經打扮的記者,壓低了帽簷坐在麵包車裏抽煙,守株待兔般地等待宋銘元出現,可是宋銘元隻是在病房裏撐著下巴淡然地偶爾拋過去幾分目光。這些記者無孔可入,往往一天下來停著的車下麵便是一地煙頭,所以對於宋銘元出院的決定,最傷感的倒並不是小護士,反而是醫院門口小賣部賣香煙的大叔,宋銘元就算殘疾了,對於拉動GDP增長還是功不可沒。

大約為了躲避閑言碎語,宋銘元沒回主宅,倒是回了郊區的一處別院,因為腿腳不便,他自己就住在一樓的臥室,我被安排在一側的客房,非常方便使喚,然而就是如此,宋銘成還要陰惻惻地和他哥哥進言:“哥,你該給她在外麵搭個窩棚養貓養狗一樣的住著。”他當時說這話對我毫不避諱,還向我翻了個很克製的白眼,“哥哥,你看何草草都不做實事,每天不過推你去散散步,以前在醫院還負責個送飯,現在回了別院,這些打掃做飯都有阿姨來幫忙,她這份工作也太清閑了,和工資一點不符合。”

宋銘元當時抬頭看了我一眼,給了宋銘成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恩,她有點吵。”然後就雲淡風輕地帶過了這個話題,可我心裏卻有了計較。這份工作我確實有些太過閑情了,每天和遛狗似的推著宋銘元四處轉轉,這幾天他似乎開始忙碌起公司股價的事情,我都找不到時機讀勵誌故事,這下連心理健康疏導也做不了了,而有了鍾點工,我的作用更是直線下降。《求職大全》裏都這麽說,一個人要能保住工作就要使自己具有不可代替性。我覺得我很必要居安思危,尤其這幾天來幫忙的阿姨已經開始對我發起進攻了。

那是早上,我正準備給宋銘元炒個雞蛋,卻見廚房裏衝出來個粉紅色衣服的姑娘,手上已經端了熱氣騰騰的兩個荷包蛋,然後便是鍾點工阿姨的臉:“哎喲,草草啊,起得可真早,宋先生都等早飯半個小時了,還好今天我來打掃,正好把我家小蘭也帶來,沒想到還能順便給宋先生準備點吃的。”

宋銘元收起財經報紙,對那位小蘭姑娘笑了笑道謝,就動作優雅自如地用起餐來。鍾點工阿姨得意地對我揚了揚下巴,我隻好默不作聲去廚房裏自己找點吃的。但那個下午我便開始籌劃起來,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這樣下去,鍾點工和小蘭早晚要大勢所趨地替代我。宋銘元吃荷包蛋的時候可是對我毫不留戀的,我必須做點什麽,好證明給他看,錄用我絕對是物有所值,一個頂倆。

於是天黑之前的時間,我都貓著腰耗在宋銘元書房外麵的花園裏。這裏畢竟是別院,宋銘元顯然少有打理,花園裏鬱鬱蔥蔥地長了不少雜草,也沒有種草坪,我便花了不少力氣,把雜草全部拔除了,換上了一把把的青大蔥,不僅看著生趣盎然,還挺具有實用價值,哪次炒菜需要,隨便薅一把就行。

結果還沒等我邀功向敵人發起進攻,敵人就潰敗了。

第二天整個早上,鍾點工阿姨都沒出現,更別提什麽小蘭。我本來準備了一腔台詞,現在卻沒個發泄對象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趁著她們不在,我好和宋銘元嚼耳根鼓吹一下我自己的能力和決心,於是我跑去廚房也做了兩個荷包蛋。

“宋先生,今天小蘭和阿姨大概要遲到了,你看,還是我固定每天都在的,你要找我就是一句話的事情。阿姨平時也就做些打掃工作,偶爾準備下飯菜,這些我一個人都行的。”我把盤子遞給宋銘元,進一步遊說,“宋先生你看,現在你腿腳不靈便,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恢複,以後的日子也不能預計,生活還是往節省上麵靠比較好,人要有憂患意識,你也要給自己養老存點錢。”

宋銘元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受到鼓舞般地繼續下去:“我這真是為你著想,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嘛。我也不是黑心的人,你看這樣吧,其實你可以隻雇用我一個人,付一份工資,完全就能把你身邊這些事搞定,我一定給你和以前請幾個人時候一模一樣的待遇。”

宋銘元用刀戳了戳盤子裏的荷包蛋:“一模一樣的待遇?你能讓我的生活質量不降低保持請幾個人時候一樣麽?”和昨天小蘭做的兩個荷包蛋相比,我這兩個確實造型視覺上衝擊比較大,她那兩個用了不知道什麽模具,放在盤子裏正好是漂亮的兩個愛心,咬開時候也能看到嫩黃的蛋汁流出來,是個非常完美的七分熟,而現在躺在宋銘元盤子裏的,周邊都有些焦了,卷起一層邊。

我大言不慚:“我隻是上手慢點,但是技高人膽大,很快就能掌握的,而且這樣吧,我吃虧點給你打折,你可以每個月少付我五百塊!”與其等那阿姨和小蘭接替我,還不如我先下手為強。

“少付五百一個月,讓你做兩個人的活。”宋銘元笑了笑,“何草草,可以如你所願,但是你要表現得好點。還有,這個荷包蛋太老了。”

說完他便丟下我一個人回房了。我有些不可置信,真是談笑間灰飛煙滅,原來真的有這樣的場景,沒有硝煙的戰爭,我幾句話就把鍾點工阿姨幹掉了?意外地,我心裏對宋銘元的態度有些竊喜,在小蘭和我之間,你看,宋銘元到底還是更重視我一些的。

這種勝利感一直維持到晚飯時候,宋銘成來別院蹭飯了。

“啊呀,小草你做的飯可真不如阿姨做的好。”他搖頭晃腦地品頭論足,“不過也沒辦法,誰叫那阿姨財迷心竅丟了飯碗。”

“你說什麽?難道不是我和阿姨競爭上崗我勝出麽?”我拉住宋銘成,幾番對話下來才弄清楚前因後果。

根本就不是因為我的出眾表現贏得了勝利,那鍾點工阿姨和小蘭確實常給宋銘元打掃,但打掃著打掃著就把一些小物什收歸己有了,宋銘元那天發現自己的鑲鑽領帶夾不見了,才知道她們順手牽羊的行為。

所以我其實根本不用自降工資或者主動競爭,那阿姨也是要被辭退的,這時再想起早上宋銘元讓我一個人做的時候那副大發慈悲的神態,我就有些牙癢。

於是晚上我便衝進宋銘元的書房理論了。

“宋先生,我覺得一個人工作還是挺累的,你考慮下幫我恢複工資水平吧!”我往書房沙發上一坐,宋銘元卻似乎並沒有好心情和我探討工資問題,他隻是朝著我搖了搖手,眼睛卻都沒離開桌上的文件。如此拒絕的意味已經很重了,我摸了摸鼻子,隻好先出去了。

我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宋銘元對我確實已經算得上是友好了,但他的友好也隻是建立在自己心情愉悅的時候。這些時候,你能和他插科打諢,他也可以逗逗你,兩個人互相嘻嘻哈哈表麵也很其樂無窮,但當他嚴肅起來,你便不能和他站在一個平台對話了,比如現在,他的世界就並不需要我。

書房離我住的客房有一截走廊,旁邊是玻璃的牆麵,這裏的燈一直沒修,我摸索著走出去,天際這時卻閃過一道閃電,接著便是滾滾的雷聲,風很大,走廊邊院子裏的樹被彎折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合著風向撲向玻璃牆,猙獰恐怖。

我腳步有些虛浮,雷雨給我很不好的記憶,曹禺的劇本裏,雷雨天裏觸電就死了兩個,我人生的變故也發生在雷雨天,所以我實在害怕這樣的天氣裏要獨自一人在黑暗裏穿梭。宋銘元不歡迎我,可是書房的燈火還能遠遠的傳來,仿佛是唯一的溫暖,我不由自主就摸索著靠回去。

此時天空又是一個炸雷,我終於抖了抖又推門走了進去。宋銘元看到我又出現,果然有些嫌惡了,他似乎在做什麽文獻整理,很需要安靜環境的樣子,揉了揉眉心,聲音也有些冷硬:“何草草,什麽事情都明天再說,你知道麽。”

我厚著臉皮應了一聲:“外麵打雷呢,我怕你一個人害怕。”

說完這句宋銘元神色倒反而柔和下來,他玩味地笑了笑,點了點頭:“都下雨了,這樣打雷半夜一個人是挺怕的,你正好來了,就陪陪我好了。”

然後他加了句:“不過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其實你倒是應該要注意的。”

我此時已經坐上了柔軟的沙發,心情也大好,接連擺手:“沒事沒事,我不嫌棄你,你看你都一個殘疾人了,同處一室怎麽了,你也放心,我不會禽獸不如對你做什麽的。”

安靜了一會兒,我有些昏昏欲睡,宋銘元卻突然發話了:“何草草,換作你,你會怎麽處理一些做錯事的人?”

我抬了抬眼皮,轉了轉腦子,意識到宋銘元大約說的是鍾點工阿姨,想要征求我的意見,打了哈欠回答道:“還能怎樣,按照你的做人原則,該怎麽處置怎麽處置吧。”

“哦?我倒以為你會說情要求寬大處置的。”他似乎對我這樣的答案有些詫異。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然後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夜,很多事情做錯了就做錯了,沒法再重頭,也沒法補救,微小的細節,也會破壞掉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對於過去的很多,我還不是那麽釋懷,時間可以衝淡怨恨,但不會帶來原諒。

可我沒想到,宋銘元說的並不是鍾點工阿姨的事情。

他語氣清淡:“恩,你能有這個認識就好了。我窗外的一片花苗,都被你拔掉種大蔥了。”

我立刻就從惺忪裏跳醒了:“我還沒說完,做人的原則我還是更提倡儒家思想,用道德去感化教育別人,要懷仁!孟子和孔子都是好榜樣!”

宋銘元點點頭:“不過我比較欣賞商鞅和秦始皇時候的法家,對做錯事的人重刑伺候。”

後來那個晚上其實宋銘元倒沒太多糾纏大蔥和花苗的問題,他隻是側著頭托著下巴看了我一眼:“何草草,你想知道那些花苗的市場價麽?”

然而還沒等我表態,他又思索般開口了:“算了,今晚還是不了,告訴你,隻會讓你睡不著覺罷了,對實際的彌補也起不了作用。反正你自己也提議我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我會尊重你的選擇的。”

之後他便真的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文件審閱上,屋內也很體貼地隻留了一盞台燈,那光亮隻夠得著他所在的那一片區域,卻仿佛鍍上了一層橙黃,映襯著玻璃上的雨色,暈染開來,顯得曖昧又溫暖,這種氣氛衝淡了屋外的雷聲和寒意。我翻了個身,一夜做著夢。小時候泥濘的山路,第一次進城的欣喜,對未來的企盼,一夜之間的顛覆,夢境裏走馬觀花般的輪換過我人生的片段,最後停留在兒時母親溫柔地拍著我,講述童話的場景。

王子和灰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惡毒陷害的歹人不得好死。我記不清到底是哪個故事裏,得知自己深愛的灰姑娘被奸人所害而曆經千險的王子很生氣,招來了陷害者,問:“如果別人害了你?你要怎麽對付那個人?”陷害者洋洋得意地獻策:“殿下,把酒桶裏釘滿釘子,然後把罪人塞進去,從山頂滾下去。”王子大笑稱好,然後歡天喜地地把進言者塞進了這樣的酒桶。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放晴了,宋銘元已經離開了書房,隻空餘書桌上一杯冷掉的咖啡。我抹了一把汗,不知道做這樣的夢有什麽預示,但渾身上下像被裝進酒桶從山上滾下來的感覺卻有些揮之不去,這感覺有些像個小醜,而整個早晨,宋銘元都沒和我協商花苗的賠償,這讓我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嚴重擾亂了我正派的作風以及卓越的判斷力,以至於出門買菜路過拐角口,被一個穿著長衫神神叨叨的老頭叫著“姑娘,我給你算一卦”的時候,我沒有本能地轉身就走,而是帶了點試一試的心理想來一個解夢。

他眯著眼睛耐心聽完我的陳述,整個過程都是個非常誠懇的傾聽者,然後他摸了摸胡子來了一句:“姑娘你印堂發黑,周身妖氣繚繞,這個夢很玄乎,我掐指一算,你最近必有血光之災。今天能相遇便是有緣人,不如讓我替你破財消災?我這裏的符很靈的,一百塊一副。”

破財了還能消什麽災?破財於我,本來就是災難。好不容易我擺脫了那老頭,想想對方這樣一開口就詛咒別人血光之災實在讓我心生不滿,於是到鄰近的公共電話亭裏給110撥了電話,最近正在整治封建迷信,我決心響應號召。

果然買完菜回去那老頭便不見了,我心情頓時便好了,回了宋銘元的住處,我按時喂了那兩隻綠毛小烏龜,再去花園裏拔了兩把青大蔥炒了個蛋,剩下的蔥便一把插在大廳的花瓶裏,看著倒也挺漂亮,就是宋銘元回來時候皺了皺眉頭。

然而我還來不及誇耀我的這大蔥是有機綠色食物,不含汙染純天然,他倒話頭一轉:“何草草,明天A市裏有個會議需要我出席,下午我就出發。”

我從善如流:“恩,恩,知道了,我去幫你收拾衣服,另外我也一起陪你去吧,帶著身邊的人總是多個放心和照應的嘛,我不像阿姨和小蘭,是很正直很忠於工作的。”

宋銘元點了點頭,臉上倒也沒表現出什麽對我的感激,隻若有所思自言自語般地歎了一聲:“希望這一路別出事情。”

因為宋銘元的腿不方便,A市離開我們這裏也不過幾個小時的車程,他便安排了司機接送。那司機看上去與他也非常熟稔,上了車便笑眯眯地和宋銘元打了個招呼,看到我倒是愣了一愣:“宋先生,這位小姐也要一起去麽?”

宋銘元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恩,帶著解悶,還好不太重。”

我抽了抽嘴角,但鑒於花苗一事自己理虧,也便沒發聲,其實我原本也不大想去,明天肥皂劇《我愛上了我姐姐的男朋友》正要開播,我衡量了很久才覺得這時候該陪著宋銘元,心痛地舍棄了電視劇。

可後來還是不得不承認,“遇到兩難抉擇的時候,要遵從自己心裏的意願”這句話確實有它的道理,就和那天路口那個神棍老頭的“姑娘你印堂發黑,必有血光之災”很有異曲同工之妙,我那天確實該尊重內心的意願留下看電視劇的。

我們遇到了點意外。

去A市要經過一條比較人煙稀少的路,車行至一半,卻陡然的一顛,之後便是砰的一聲,車子的一側便凹陷了下去,很不幸,爆胎了。司機罵了一聲,便開了車門下去檢查。

結果他一句“誰這麽缺德在這裏撒了一把碎玻璃和鐵釘”下麵的國罵還沒開始便給人扼殺在了萌芽裏。

我坐在後座,邊上的窗戶因為午後刺眼的陽光拉下了遮光窗簾,隻看到模糊的影像,司機被人反扭了雙手壓在地上,肩膀上還被人踢了一腳,正低聲地叫著掙紮,車子周圍也有了個寬泛的包圍圈。

我環顧了四周的環境,很荒涼,確實適合攔路搶劫,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心裏也很慌,但是司機被擒,車裏宋銘元又是個殘疾人,有生力量便隻剩下我了。我轉頭看了眼宋銘元,他似乎經曆了殘疾以後對生死倒看的開了,臉上波瀾不驚,很有點“人生自古誰無死,今天不死明天死”的態度。

我抓了他的手腕,製止他本能的反抗,一邊順了順他的背:“你聽話點啊,我們把這個勞力士給那幫搶劫的,換我們安全,還是值得的。”然後為了表決心,我把自己錢包裏所剩無幾的幾張紙幣也挖了出來。

宋銘元卻皺了皺眉頭,潑了我滿頭滿臉的冷水:“他們不是為錢來的。”

我抓了司機工具箱裏放著的一把扳手放背後,在緊張之餘還順帶開導他幾句,也權作給自己分散點緊張情緒:“別把外麵這群人想的多高尚,不為錢,不為錢為什麽啊!你也別輕生,別把事情都往壞裏想,越到逆境越要奮發麽。你女朋友不理睬你了你可以另外找的呀,大丈夫何患無妻啊!”

自宋銘元殘疾以來,他之前那位感情甚篤的小佳似乎從來沒出現,我斷定是嫌棄他下半身出了問題便不願意交往了。當時想來還為宋銘元掬了一把同情淚,被女人拋棄的沒法人道的殘疾男人,光聽這個形容就覺得實在很悲愴。

我是個很善良的人,所以在這種緊要關頭,電光火石之間,我拍了拍宋銘元的肩膀腦子裏轉的還是要讓他重新燃起對女性的好感。現實裏我實在看過太多被女性重傷害以後轉成尋求同性關愛的人了,我還是想挽救宋銘元的:“你放心吧,我會保護你的。”然後我捏緊了手裏的扳手,此時車門外的人影已經近了。

宋銘元卻突然來握了我的手,他說了一句:“都是冷汗,不要逞強了,不要去揮舞你的拳頭激怒他們,他們要什麽,我給就是了。”然後他拿走了我的扳手。

而之後我預計的打砸搶行為卻沒發生,我們的車很完好,隻是有人突兀地拉開了車門。午後的陽光就這樣射進來,我被刺得眯了眯眼,再睜開才看清倚靠在車門邊的男人和他手裏明晃晃的刀。

看到刀,我瑟縮了一下,已經有點亂了陣腳,隻好轉頭看宋銘元。現在才開始相信他說的,這些人不是為了錢來的。而且顯然,他們都是專業級別的選手,我剛才那點勇氣和鬥誌立刻灰飛煙滅了。

來人看了眼宋銘元的腿,朝著背後那些同伴帶著嘲弄地大笑了幾聲才回過頭:“你該是宋銘元了。”然後目光掃過我,更帶了一點揶揄,“還真挺會享受的啊,腿殘了出門還不忘帶著漂亮妞。”

他指了指我:“小妞,把我們的宋先生弄出車子,然後推著跟著我們走。”說完他輕佻地捏了把我的臉,“聽話點,這兒沒你什麽事,會放你走的。”之後他俯身看向宋銘元,“宋先生,你就沒這麽容易離開了。”

宋銘元情緒倒很穩定,有些臨危不懼的味道,隻淡然地笑了笑。我倒為他捏了把汗,看了眼包圍我們的幾個五大三粗的壯碩男人,以及地上被打昏過去的司機,我深刻覺得這時候推著輪椅帶著宋銘元逃跑的幾率實在不大。

我和宋銘元被推搡著塞進了大貨車的後箱,對方一行人刷拉一聲把箱門拉上,瞬間就眼前一黑了。其實這幫人除卻持有凶器限製了我們的人身自由,態度並不算太糟糕,沒有打罵和傷害,何況又早早地挑明了這事隻是針對宋銘元,和我無關,倒讓我有些心安下來,而宋銘元就比較糟糕了,腿腳不方便沒法逃跑,又加上同性相斥,對方一群男人一定不會憐香惜玉地給他什麽好臉色。可此時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我實在對他說不上什麽安慰的話。

我和宋銘元的手機手表都被摘走了,昏昏沉沉在黑暗裏也分辨不出時間的流逝,但透過箱門的縫隙已經看不到暮色的昏黃了。晝夜的溫差也開始肆虐,這個時候在一片漆黑冰冷的後箱裏,我才覺得又餓又渴。對方顯然在轉移我們,這轉移看著還挺漫長。

冷得沒法,我隻好站起來一邊打轉一邊還哈氣搓手。其實我原本想打量下宋銘元的表情,奈何烏黑一片,他不說話,我甚至要摸索著才能找到他。自被丟進後廂以後其實我們還沒有過交流,前半段時間我處在惶恐裏,好不容易心緒平定下來,又不知道要如何開口。畢竟我待會兒得了逃生的機會,是一定會丟下宋銘元溜之大吉的。而對方現在把我一起留下,也不過為了拖延出個時間差,好阻止我去及時報信。

漫長的安靜有些讓我尷尬,我咳了聲:“你要想開點,事情總能化解的。還有,你也別怨我,冤有頭債有主,大難臨頭,夫妻還各自飛呢,我不過給你打工的,還這麽年輕,都沒有過男朋友還沒談過戀愛。你就不一樣了,你好歹一生富貴,物質上享受了不少,腿沒出意外之前也肯定有過很多風流韻事,不缺錢不缺女人,說不定連男人都不缺,你看,人生也沒留下太多遺憾。”

我聽到宋銘元輕聲笑了:“何草草,你這是為你的逃脫找借口麽?可是我也覺得我自己沒活夠啊,人生還有很多遺憾。何況你怎麽就能肯定我有過很多女人男人?你有你的壓力,我也有我的煩惱,我要管理家業,算上來,一天也沒有真正自在地做過自己的事情。”

我呐呐地說:“總之你無論如何都比我過得精彩充實的,而且你不用擔心,你還有弟弟呢,我出去以後一定會馬上通知別人來救你的,你隻要先挺住就好了。”

“挺住?那也要對方允許我挺住才好。”宋銘元望向了我,這次他兩個眼珠子猶如黑夜裏的狼一般帶了點綠油油的光,除了讓我很好地辨認出他的位置之外看得我渾身發抖,如果是什麽“兩者之中隻能存活一個,要決一死戰”的情景,我相信他已經咬斷了我的脖頸。

然而他突然話鋒一轉,收起了剛才的那點銳利:“我也沒指望過你什麽。你也沒必要為自己開脫,如果我出事死了,你也不需要餘生後悔愧疚,你本來就沒必要對我負責。”

宋銘元說這話時候已經態度很冷淡了,大約知道我不會為他上刀山下火海,於是也便沒了拉攏的價值,何況此事一過,就算宋銘元逃出生天,我也斷然不能繼續做他的生意了,顯然這是個一拍兩散的轉折點。

小命自然比工作重要,但宋銘元越是那樣說,我越是愧疚難耐,總覺得此刻他臉上應該是帶了寂寥的表情。高處不勝寒,身處高位,虛虛實實,浮華光影,其實內裏有什麽呢。如他所說,他大約也沒過過一天任意妄為的恣意日子,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依靠的人。

之後直到後廂的門被重新打開,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有些焦急地希望對方能快點把我放走,千萬別在我麵前折騰宋銘元,好讓我假裝沒發生過這件事,歡天喜地回去繼續做我沒煩惱的何草草。

可是天不遂人願,我們被帶到了一處荒蕪的破舊小樓,宋銘元幾乎是被態度粗暴地拽下來的,因為他的腿腳不便,對方故意想讓他出醜一般連拖帶扯,輪椅發出吱嘎吱嘎難聽的聲音。而我環顧四周,心裏更是各種滋味橫陳。這裏都脫離了人跡罕至的郊區的範疇,看著甚至更像是山區,小樓房後麵就是一條山路,彎彎曲曲隱在夜色裏,看不到路的盡頭,隻是帶了冷意的黑色,仿佛那裏蟄伏著什麽巨獸,看得人心裏發毛。

我顫巍巍地提議:“這樣吧,我看到這裏也沒我什麽事情了,我隻是個被壓榨的打工妹,宋銘元做了什麽欺男霸女的混賬事情和我一點關係沒有,都晚上了我還沒吃飯,餓得發慌,你們也隻要宋銘元,能不能現在就放了我?”說完我看了眼宋銘元,他隻麵無表情地回望了我一眼。

倒是對方帶頭的男人多給了我點關注:“待會兒給你麵包和水。”卻決口不提什麽時候放我。

“大哥,窮人何苦為難窮人啊,你們要是當著我的麵把宋銘元打死了,以後我就算出去了,還要被宋家人追著不得安寧。”

如此磨蹭了多次,那帶頭人大概看我一副威武馬上屈的怕死樣子,也料想我整不出個屁來,隻歪了嘴角說了一句:“吃完東西,明早送你走。”隨後就丟了個麵包和一瓶礦泉水來,但是隻有一份,他們沒想讓宋銘元舒服。而他們多次談話期間我也大致了解了他們帶走宋銘元,為的是不讓他出席股東大會,另外還有個競標。而之後,我想他們也不會放虎歸山讓宋銘元回去理清頭緒找到肇事人好報複回去的,所以此行宋銘元真是凶多吉少了。

晚上我和宋銘元被丟在空曠的房間裏,大約白天我那點貪生怕死的行徑,他看我的眼神更陰冷了,讓我恍惚間有種感覺,應該同流合汙一起把他人道主義毀滅了才好,不然以他的個性,逃出來以後怕是要給我好看。我把他的輪椅推到房間的最西邊,然後自己走回對角線的最東邊找了個角落靠著往裏縮了縮。

“這個月還差四天就過去了。”我摸了摸鼻子,“這個月工資你就別付了,以後你好好保重。”

然後我想了想,把喝了一口的水遞給宋銘元,“這個你拿著吧,他們可能不會給你的,脫水就危險了。”

這下宋銘元終於轉過頭來看我,我此時正拿著個麵包,啃了一口,是真心餓得發慌,被他這樣一看卻又想起來他一個大男人,估計比我餓得還慘,我明天就能走了,他不知道還要受什麽折磨,於是便咽了咽口水,把麵包也塞給了他:“我明天就出去吃大魚大肉了,這個就留給你好了。”

在宋銘元探究而高深的眼神裏我有些拘謹,於是走到他那裏,塞了水和麵包,就悶聲不吭地縮回了牆角。

天亮以後我就被帶了出去,對方對我態度很潦草,就指點了個公交車站讓我自己滾回去。臨走時候我看了一眼宋銘元,他因為一整晚都隻能坐在輪椅上,麵色顯得疲憊,隻低低垂了腦袋似乎還沒醒,那群人調笑著拿了盆冷水,給宋銘元來了個特殊的問早,把那水從頭澆到了尾。我看到宋銘元發梢的水跡,還有濕透的衣服,沒來由的一陣心虛和難受。

天已經寒了,這又是大清早,外麵的空氣冷的我脖子一縮,對方推了我一把:“快走快走。沒了你我們看守也省事,他一個癱子,把輪椅搬掉,要麽就爬著跑出去吧。”然後幾個男人就哈哈大笑了起來,“今天下午我們把人換個地方,轉移到其他地方。上頭也說了,多關他個幾天,別給吃的,就讓給點水,先別弄死了就成,而且一定不給伺候上衛生間。”

他們說道這裏又笑開了:“還記得上次那個副總的兒子吧?啊呀,真是個孬種。最後餓得沒法了,叫他在地上爬就爬,學狗叫就學狗叫,都給DV拍下來了,而且之後綁著不給他排泄麽,三天以後過去就大小便弄得屋子裏都是,那個臭氣熏天。哼,開始不是還脾氣大著,揚言出去以後弄死我們。結果半個月,連做人的尊嚴都不要了。”

“那是,上頭想的辦法也夠狠的,那種大小便隻能排泄在身上,被人拍下來的感覺,估計很讓人崩潰的,人一旦精神崩潰以後麽,不就好控製了?還想著什麽報複?那副總兒子不是放出去以後就精神不正常了麽?而且這種事,家醜不可外揚,DV我們捏著呢,敢聲張麽,還不是隻好扶正了情婦,找了個私生子來繼承家產。”

他們自顧自地說了會兒,見我還在一邊,便有些不耐:“你還不走?我要不是自己有個妹妹你這個年紀在城裏打工,還不會放你走呢。”

後來等的車來了兩班,我掙紮了很久都沒上去,而是轉身往回跑。他們描述得太可怕,宋銘元不能變成這樣,他甚至比那個副總的兒子更加弱勢,他是個殘疾人,如果他隻會因為這樣的拘禁少一點家產,我是沒什麽大愧疚心的,但如果像他們所說那樣受盡淩辱,不論這個受欺淩的對象是不是他,都沒法坐視不管。

等我跑回去時候正是午飯時間,大約因為認定宋銘元一個殘疾人沒法走開,看守確實一點不嚴。我從側門溜進去,悄無聲息地鑽進了關押我們的房間。宋銘元果然還沒有被轉移,隻是被收走了輪椅,此時他坐在一張紅木椅子上,早上淋濕的頭發也幹了,倒顯出點氣派來,我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一朵生在亂世的奇葩,任何時候竟然都能麵不改色。

他本身對進來的人沒什麽興趣,等抬頭發現是我,才顯出驚訝的神色。我一把衝上去捂了他的嘴:“你別吵,我是來救你的!待會兒我們就逃走,你別怕。”

這麽說完,我便扶了宋銘元的肩膀,把他大半個身體重量架到我身上,小心翼翼地拐了出去。一路竟然都沒有阻攔,我隻能在心裏感慨一句,那幫人低估了人性的閃光點和我人格的偉大,料不到我竟然會折回來救人。

而這時候我開始後悔把麵包和水留給了宋銘元,晚上早上我都沒有什麽食物進肚皮,此刻是餓得兩眼發昏,還要帶著宋銘元一起跑,實在有些吃力。連拖帶拽,宋銘元大概被我弄得也很不舒服,皺了眉,偶爾神色複雜地看我。

我喘了口氣翻了個白眼:“看什麽看,你們這些有錢人,知道吧,有時候是需要我們這種小人物幫忙的,別以為自己有權勢就是一切,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我要救你出去了,你可要好好報答我。”

扯這些其實純粹給自己打氣,我心裏也是有些沒底的,看守的人吃好飯以後立刻就會發現宋銘元不見的事實,到時候萬一再被抓到,那我也是跟著一起死路一條。這兒離開汽車站實在太遠,我恐怕支撐不到那裏,隻好先順著小樓後麵的山路往裏躲。

結果一個不慎,腳下脫力,我連帶著肩上的宋銘元一起順著山路滾了下去。等爬起來,才發現手肘都擦破了,襯衫上印出血色,嘴唇也磕在石子上,正掛著血絲,臉頰上火辣辣的疼也已經是小意思了,因為最讓我驚恐的,是我的腳扭到了,而且從小腿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以可怕的速度往外冒血,山風吹過,已經是一陣濃烈的血腥味。

我撕開衣服,胡亂綁了小腿止血,再手忙腳亂爬到宋銘元邊上,把他扶起來,幸好他看上去除了有些擦傷他一切都好。

我歎了口氣:“這樣吧,都這個時候了,你也別在乎形象了,你看我這幅德行,現在也幫不上你什麽了,這邊血跡那麽明顯,他們很快能找到的,你現在,能爬多遠爬多遠,我不看,也不會嘲笑你的,我幫你引開他們,你快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宋銘元眼神裏閃過一絲什麽東西,我沒空分辨,隻拉了他繼續關照:“如果我掛了,也是救你犧牲的,你好歹給我弄個見義勇為什麽獎,而且,記得給我家裏一筆錢安置好。”然後我又加了一句總結,“我平生做了不少壞事,沒因為這個栽大跟頭的,可是現在唯一做了這麽一件好事,我就倒血黴了。你幫我把這句話傳給我那個朋友吳秦,關照他將來千萬別發傻做好事。”

說完這些我便背過身去,催促宋銘元道:“愣著幹嗎,快爬啊!沒準你躲過一劫回來救我我還活著呢!”

結果等了許久都沒聽到衣物摩擦地麵的聲音,宋銘元這有錢人果然拉不下臉來,都什麽時候了,我有些憤怒,我賠上自己不是想要這麽個雙雙倒黴的結局的。

而等我怒氣衝衝回頭,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陽光透過山間的樹木照射下來,灑在宋銘元身上,他仿佛周身發光一般,我拚命抬頭想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對,抬頭。

都說極致的逆境能激發人的潛能,我看著宋銘元邁開了腿,鎮定地走過來,一把抱起我,當場就熱淚盈眶了。

而等我我抹了淚,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我的勇氣和堅定不屈怕是終於超越了醫學,淩駕了科技。

哎,我創造了奇跡!戰勝了殘疾!

宋銘元他,在我的激勵下,在困境的刺激下,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