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阿甘正傳》裏癡傻的阿甘在追打中不停奔跑,為了生存下去,為了不受傷害而拚命不顧一切往前的場景,他身上的矯正器在奔跑中分崩離析,導演用了慢鏡頭。於是我能看到那個遲鈍卻善良的少年一路奔跑的表情,那些器械從他身上慢慢脫離,像是遠觀了一隻蝴蝶的破繭。那個時候我哭了。

我腦子笨,學習成績差,每天做題目到深夜三點,頭發一把把地掉,我努力在尖子生的排擠裏妄圖貼近他們好借鑒點什麽學習方法。有人告訴我,做數學時候要聽搖滾,這樣能激發思維。我相信了,可是聽到耳鳴,我仍然是想不出解題思路的後進生。

生活有很多無奈,我一直想做一個讓父母驕傲的好學生,把學習當作事業當作藝術來膜拜。整個青春期,我都默念著“你還沒成功是因為你對自己還不夠狠”。進了城裏的學校,很多都讓我措手不及,比如我薄弱的英語,那些蟬鳴燥熱的夏日午後,我都在悶熱的教室裏做題。

可是夏天還是無疾而終了。我的學業也好,生活也罷,都沒有得到電視劇裏那樣完滿的結局。

正因為如此,《阿甘正傳》才更讓我感動。因為我知道那畢竟是電影,現實裏不能獲得的滿足,借由電影,終於得到了happy ending。

現實裏我其實並不相信這樣的都市童話,唏噓之下,也覺得自己該和自己妥協,當年沒法成為好學生,我其實也盡力了。而現在宋銘元這一出,卻是要把我的信仰都顛覆了,讓我不得不開始反思,當年是不是再狠一點,我就能發生質的飛躍,從此改變命運,成為社會精英?

這種恍惚保持到宋銘元把我放到一個草堆上為止,他重新撕開我粗糙的包紮,把我疼得齜牙咧嘴。血還沒止住,因為在山路上滾了一圈,皮開肉綻的傷口處還沾染了很多灰塵和碎石子,匆忙之間我根本沒清理出來,隻胡亂紮緊了傷口想止血。

宋銘元皺了眉頭:“你這樣直接包紮,等回去醫院處理都來不及了,不清洗是要化膿的。”

說完他按了按我的肩膀,示意我等一等,便拿著一截幹淨的布條去找水源了。我看著他離開時候矯健的步伐,心情是複雜的。

是的,宋銘元看樣子是站起來了,接踵而至的問題是,我作為看護,不論如何都要失業了。

所以等宋銘元回來,我正胡亂想著如何利用救命恩人這個頭銜好好撈一把。結果等冰冷的水接觸我的皮膚,宋銘元開始清理,我就忍不住痛地掙紮起來。

宋銘元顯然花了巨大的耐心才繼續清理:“我很討厭血和一切感覺髒的東西。”他這樣和我說,然後加了一句,“還有麻煩,我很討厭麻煩。你別扭來扭去。”

這話下去我就有點不敢動了。宋銘元現在又東山再起了,你看那腿,撒歡兒都沒問題。我仁義不代表他也會以德報德,他一句“麻煩”莫不是要把我丟在這裏自生自滅,自己跑。

於是我吞了吞口水,提醒了一句:“宋銘元,你的麵包是我給你的,水也是我給你的,這些都給你積攢保存了力氣,量變到質變,你有沒有感覺到不一樣?如獲新生一般?”

宋銘元手上動作不變,隻抬了抬眼皮,情緒竟然沒有大波動,讓我實在有點欣賞他的鎮定自若。遇上這樣突如其來的時來運轉,他麵癱的表情下到底掩蓋了多少驚濤駭浪和狂喜啊。

大概是我那番話起了作用,宋銘元倒沒忘恩負義,又因為我腿受傷,不能有大幅度的動作,沒法背著我逃跑,他隻好一把抱起我,沿著石子小路往外麵走。我靠在他胸前,隨著走路的顛簸,一上一下的磨蹭他胸前的毛衣。午後陽光暖洋洋的,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應該去擔心被抓回去會怎麽樣,我卻莫名地感覺心安。總結來,大概因為宋銘元是我們兩個中唯一具有活動能力的,一般的殲敵策略都是消滅有生力量,所以想來他應該比我更危險。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我後來精神就有些渙散,隻間歇地睜開眼,發現路途的風景由荒涼開始變得有了人煙氣,而宋銘元一路顛簸竟然如入無人之境,一個攔路的都沒遇到,直到我被送到醫院,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恍惚讓我有種錯覺,就是哪怕隻有宋銘元一個人,他也是能逃出來的,而且境況還能比我更好。

而我被推進手術室前匆忙一撇,竟然還看到了那個之前被打昏的司機,烏黑了一隻眼圈,正拿著手機走上去想和宋銘元說些什麽,順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隻有一眼,便又埋頭對著宋銘元說起什麽來。

我這才恍然大悟,大約是這個司機給宋家通了氣,才讓我和宋銘元一路暢通,敢情現在出現是來搶我救人的功勞了,於是剛才那點遇見熟人的激動便被迅速地抹殺了。

所以我被專業醫護人員重新包紮推出來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緊緊握了宋銘元的手:“宋先生,恭喜你!”

宋銘元抽出手,被我眼淚汪汪的樣子弄得有點莫名其妙:“是哪裏還疼?”

我又一把上去抓了他的手:“不!宋先生!我不疼!我真心地恭喜你!恭喜你破繭為蝶!恭喜你鳳凰涅槃!恭喜你重新站起來了!我何草草能有幸見證這個偉大的時刻,能和你同甘共苦這樣一段,真的有種榮辱與共的心情!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說完我自己心裏抖了抖,但是我繼續用深情並且熱烈的眼光望向宋銘元。邀功的司機給我很大的競爭壓力,我決定走以情動人的路線,把宋銘元爭取到我這邊來,畢竟我的血不能白流啊。

結果我這番話下去,宋銘元倒沒有喜笑顏開慈祥可愛起來,隻是表情詭異莫辨地對我笑了笑:“待會銘成會來看我們,我讓他帶點雞湯過來,你辛苦了,多補補。”

看來是接收到我的信號了,我滿意地說道:“宋先生客氣了,雖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但是也沒想過用這個事情做文章的。”說完我便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奸詐的人,一步兩步的鋪墊明裏暗裏地提醒宋銘元,他的腿也有得益於我的部分,他此次遇險,也有我舍身相救的恩情。

宋銘元望了我一眼,終於憋出一句:“謝謝。”這句話說得很是幹巴巴,沒什麽誠意,但我已經很是滿足,也終於放開了緊抓著的手。

一個下午我吃了點水果,好好地睡了一覺,等宋銘成終於出現的時候,我已經醒來眼巴巴地等了雞湯幾個小時了。

他神情很輕鬆,給我遞了雞湯,還在桌上放了個果籃。

“你還真是能折騰。”他這樣簡短的評價,眼神帶了點打量。

我呼哧呼哧喝了雞湯,毫不顧忌地打了個飽嗝,指揮他道:“給我削個蘋果吧!我好歹是你哥哥的救命恩人!”

宋銘成竟然難得沒和我貧嘴,很服帖地就拿了個蘋果。

我打了個哈欠,想著宋銘元果然還是知恩圖報的,更大肆誇獎起他來:“哎,你哥哥其實是個好人。從殘疾到突然生活能夠自理,自強不息,榮辱不驚。而且剛才他還和我道謝了,哎,幫他一把還是很值得的啊。”

宋銘成“啊”了一聲,本來好好連著的蘋果皮就這樣斷掉了,他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你說什麽?我哥向你道謝?”然後他抓了抓耳朵,“我沒聽錯?”

“廢話,你哥哥的腿要不是當時情況緊急,怎麽會自動複原?而且我想之前每天都給他讀勵誌故事,也起了一定的心理暗示作用。”

然後我見到宋銘成扭曲了臉色:“你還不知道?”他似乎想憋住,但又終於忍不住,“你竟然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以為你和我哥是合作演了一出戲呢,還在想你怎麽這麽敬業,弄得自己這麽慘來迷惑敵人,原來你是真的不知道!”他按了按眉心,“該怎麽和你說呢,哥哥他……他根本腿就沒事啊!自始至終都沒事,不存在需要感謝你的理由啊……你竟然還給他念勵誌故事,這些天他都是怎麽忍受下來的……”

我有些消化不能:“你,你說什麽?你們不想給我報酬也不能這麽就否定掉一個醫學奇跡啊。”

“騙你?騙你幹什麽?算了,你這次也負傷了,我不和你說了,你好好休息吧。”宋銘成解釋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他是走了,我卻久久不能平靜。

他說,宋銘元其實從來就沒殘疾過,把表象弄成這樣,也不過是為了引出內鬼。幾個月前,宋銘元去車庫取車,意外發現刹車壞了,找人檢修得出結果竟然是被人為做了手腳,加之最近企業裏有幾支股票價格異常,財務報表也不大對勁,甚至幾批貨物都出了問題,調查下來應該是出了內鬼,這個內鬼竟然都動主意到宋銘元的人身安全上了,實在必須馬上拔除。於是索性將計就計,設計了一場事故,也就是所謂的撞樹車禍。

之後宋銘元半遮半掩的態度更讓對方覺得他是真殘疾了,而如今一場半帶綁架性質的限製人身自由,才讓對方浮出水麵。

聽完這番解釋,我是真的委頓了。所以當宋銘元再邁著矯健的步伐進來,我也有點有氣無力。

這可真是峰回路轉,我血本無歸。不僅沒法指望宋銘元感激我,更別指望他在“康複”後給我安排個閑散位子拿點薪水,真是賠本。

現在回想過去的那段時間,宋銘元那麽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事,我那些所做的,倒有點跳梁小醜的意味。他是不是帶著高高在上的鄙夷,一路把我當作笑柄看待呢。這麽想著,心裏便有些梗塞,連帶著腿上的傷口疼得都明顯起來。

我不說話,宋銘元便坐到了一邊,給我端了杯水:“好點了麽?”

“你把我當笑話看吧?”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他,“你不是腿根本沒事麽?把我弄得團團轉很有智商上的優越感吧?很開心吧?我理解你想要抓出內鬼的心,但是你弟弟也說了,你本來沒必要裝那麽久殘疾的。”

我原以為他不屑於解釋,卻聽到宋銘元歎了口氣:“草草,這次的事情我沒想到會讓你受傷,我本意並沒有戲耍你或者牽連你的意思。”他頓了頓,“一來我沒想到他們明明知道自己已經露了馬腳,還要拚死一搏的開始行動;二來當時你已經先行走了,我看你安全了,才安心,你後來折回來,確實出乎我意料。”

然後他抬了頭,眼神灼灼:“‘殘疾’的那段日子,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外人以為我要失勢了,虛驕的麵孔都變了態度,溜須拍馬的人突然都不見了,留下的人,都是真心對我的。除卻最開始一陣對我腿的關注,再也沒有人打擾我,每天不用想著去應付不一樣的人,我很放鬆,很平和,不知不覺就延長了時間。”

說到這裏他低聲笑了一下:“我才知道,原來外界傳言冰冷得像機器一樣的宋銘元也是會懶惰的,也是會有逃避心理的。”

“而你呢,何草草?我沒有故意設計你,你是個意外。你相信我真的殘疾了,你為什麽沒有懷疑呢?為什麽覺得我的腿是被潛能激發的康複了呢?”他這麽說著,捧起了我的臉,把我的目光強硬地逼迫與他對視。

我有些自暴自棄,隻好粗啞了嗓子回嘴:“因為我蠢。”

“我倒覺得是因為你相信奇跡。”他拍了拍我的臉頰,“有些人認為這是愚蠢,有些人認為是天真單純。”

“那你覺得呢?”

他轉了轉漂亮的眼珠,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以前覺得不論是愚蠢也好,天真單純也好,這樣的人,作為弱者,在競爭裏,被淘汰是件很自然的事,如果他們活不下來,我不會覺得可惜或者憐憫。”

最後他沒說完,隻帶了點遺憾地說:“我以後都會盡量避免接觸這些作為弱者的人。”

我知道我是他口中所說的弱者,可他對著我這麽說,以後要避免和我這樣的人接觸,卻又讓我尷尬難受,雖然我能理解,他這樣的人,怕是看不上我這樣檔次的人,和我打交道都覺得寒酸,想要成功就要和成功者打交道,他不想和我這樣的接觸,也是常理。

如此想著,再看到我從醫院被褥裏露出來的打著繃帶、上麵還帶著血跡的腿,就有些難以自控,隻能低下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拚了命忍下來,無論如何不能在宋銘元麵前哭,這隻會讓我更加難堪。

卻沒想到,他看好戲般地竟然沒走,而是繼續態度強硬地抬起了我的下巴。我看著他的臉,還是那副難以高攀的樣子,他是月亮,我隻是投影下麵的光斑,巨大的落差讓我胸悶,一個沒控製住,兩行眼淚就順著流了下來。

可是想象中不屑鄙夷或者嫌惡的眼神沒有出現,我隻是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我的眼睛,指腹溫柔,慢慢地抹掉湧出來的淚水,帶了點想竭力隱藏的手忙腳亂。

再然後他吻了我的眼睛。

我的淚水沾在他的嘴唇上,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覺到了苦澀。

他的聲音近在耳畔:“我發現不能和弱者接觸,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喜樂,都有自己的人生,距離太近,了解得太深,有了羈絆,我會心軟,這對於一個決策者,可真不是一個好事情。”

醫院裏的消毒水味道實在不能給我留下什麽好印象,於是腿一包紮好,聽完醫生囑咐,我便急著想出去,宋銘元倒也不可多得地讚同了這個觀點。據我觀察,應該不是為了省點住院費,而是現實情況確實不容我們常駐。

這正是當初宋銘元“殘疾”時候待過的高級醫院,不知道哪個人傳播的消息,VIP病房那邊由小護士帶來了一群群的老頭老太,坐著輪椅的、半身不遂的、歪頭倒腦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小便失禁的、但身體的不能動彈顯然沒有能抑製住他們內心的**,這些人的眼睛無一例外閃動著耀眼的光華。

臨走時候我聽到小護士還在唾沫橫飛地講解:“大家不要失去康複的希望!隻要配合醫院的治療,我們會有第二個宋先生!不!會有第三個第四個無數個!”

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宋銘元給我辦出院手續的時候明顯沒有平時的鎮定,反而多了點想快速離開醫院的渴望。可這個時候我不能不合時宜地戳穿他,畢竟現在風水輪流轉,我變成了腿腳不便的那個,此時隻能匍匐在宋銘元的背上,翹起我打了繃帶的腿,而也隻有此時此刻,我才終於設身處地地理解起殘疾人的不便和辛酸,當自己都不能掌控自己的行走軌跡,確實是一件挫敗的事情。

好在宋銘元因為偽裝,也算是嚐過殘疾人的滋味,對我還是相當人文關懷的,可惜媒體就顯然沒這麽友善了。宋銘元剛背著我走進醫院的地下車庫,就有一堆記者和看熱鬧的衝過來。後來我聽說是醫院一個護士為了三百塊的新聞線索費提供了宋銘元這個醫學奇跡的實例,然後財經報紙、娛樂新聞傳媒、醫學期刊,甚至還有超科學力量調查小組都派員蒞臨現場……當然,這些不靠譜的新聞最後都被宋銘元壓住了,倒是都市晚報的角落裏帶過一筆,刊登了當天醫院車庫裏出現踩踏事件,有兩個男人,分別被擠飛了眼睛和假牙,報道最後善意地提醒廣大市民,圍觀要謹慎,要秉承科學態度,調查好地形和人流量,以免發生不測。

看到這些新聞的時候我已經被宋銘元接回了宅子。雖然我有些忸怩,覺得他既然已經不是殘疾人,我這個看護就沒有存在意義了,是該主動請辭的,但或許他覺得我的腿傷他需要負責任,何況當時在醫院裏,他那樣做……現在這樣好湯好水地供養我,我理解為是心虛。

下午時候宋銘元去處理內鬼了,我便一個人待著。房子果然是要人常住才會有生氣,就幾天時間,花瓶裏的青大蔥就枯萎了,我麻利地換了把新的進去,然後抖了點米粒進烏龜缸,兩個綠毛王八大概幾天沒人喂食有些怨恨,竟然還咬了我一口。

日子就這樣像塗了油的輪軸一般咕嚕一聲就滾過去了,雖然我百般不情願,但是腳上的傷口還是一天一天地康複了,昨天就去醫院裏除去了紗布,自小腿而上,那條傷疤卻還在,盤桓著像是一道難看的蜈蚣。醫生倒還笑著調侃說恢複得不錯,結痂很快,然後開了兩管軟膏。

“疤掉之前,都盡量不要吃帶醬油的東西,也不要吃得過於刺激。”大概是宋銘元和我在看了疤後臉色都不大好,醫生扶了扶眼鏡添了一句,“其實傷在這個位置還是好的,萬一是腳上骨折,石膏打個把月,拆紗布的時候一定會熏死人。你看,你的這個位置傷得還是很體麵的。”

我張了張嘴巴,正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宋銘元的手機突然就響了。他對醫生點點頭,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等等,就接起電話出門了,我隻來得及聽到一句“小佳”。他也隻留給我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和之前看到來電顯示時眉頭緊皺的弧度。

之後我在醫院等了一個小時,宋銘元都沒回來,倒是宋銘成急急忙忙趕過來把我送了回去。這次車上他倒沒和我插科打諢,很是一本正經,我讓他就別送我到宅子,在路口停下就好,他還搖下車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何草草,你最好別對我哥哥動心。”他這樣和我說完,才絕塵而去。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此時一顆心跳動得平穩緩和,沒有醫院裏宋銘元俯身下來親我眼睛時候的悸動,我覺得很安全。這個時候街上公園裏有很多人,聲音鼎沸,各人都有忙碌的事情,各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目標,我在這些人群裏,隻是渺小的,不引人注目的,別人不了解我,也無法窺視我,或許會有人覺得我怪異孤僻愚蠢,但我莫名覺得很安全。

我從來不恐懼人群,相反,人群給我安全和穩定,什麽事情,看到人群,我都能安定下來,因為我的普通平凡,我覺得能隨時轉身遁入嘈雜的群體消失不見,躲避起來,而別人找不到我。

作為平凡人,人群就是我的保護色,這讓我感覺麵對宋銘元也更有底氣,不論小佳是誰,宋銘成怎麽和我說,我都覺得,我是安全的,可以免受傷害。

順著路口一直走,我有些漫無目的,心裏倒是紛雜,卻在拐彎的路口見到了那個算命的老頭,這次換了套深色的衣服,又繼續在原來的地方擺起攤子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腿上結痂的傷疤,覺得他或許真有點專業水平,忍不住就走上前搭話了。

那老頭見了我也如見了親人一般激動。

“姑娘!哎,你又來啦。哎呀,你看,你這腿,走路這麽慢的,果然啊,我就說我行走江湖這麽多年,不會算錯的。”說完,他便從口袋裏掏出了什麽,一把愣是塞進我手裏。

我打開一看,是個平安符。

“你別小看這個符,可靈著呢,不僅保平安,還保學業事業愛情的。”他對我擠了擠眼睛,“你我也見麵第二次了,今天也是老頭我剛出來的日子,見到你,也算給你個彩頭,順便給自己去去晦氣。”

大概因為我詢問般地看了他一眼,老頭罵罵咧咧地繼續開口了:“不知道哪個兔崽子,竟然去告狀,說我宣揚封建迷信,被警察請去喝了茶,在拘留所裏蹲了五天,寫了三篇檢討書,還被罰走了不少錢,今天才放出來。”然後他停下來喘了口氣,“姑娘,你說我這是封建迷信麽?我可是半仙啊,你看算你這血光之災算的多準!這舉報的小兔崽子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生個兒子沒屁眼!”

我默默地捏了把手裏的符,鎮定地回答:“哪能啊。別說那個兔崽子了,師傅幫我看看手相,最近運氣如何?”

老頭翻開我的手掌,裝模作樣地看了半天,才拍掌大笑一聲:“姑娘你這血光之災一過,必定是大富大貴一帆風順,以後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我繼而問道:“那我生兒子健全不?”

他有些莫名其妙:“健全啊!你生的是人中龍鳳,咋能不健全!”

我對他笑了笑,點了點頭,轉過身,去最近的公用電話亭義無反顧地又給公安局打了個舉報電話。

舉報完,我便一個人回了宋銘元的房子。想了想,就近去菜市場買了點豬腳燉了起來,拉拉雜雜也做了一桌的菜。可是從黃昏到暮色,宋銘元都還是沒回來。

等逗弄完兩個烏龜,翻開手機看了看時間,我糾結了再三,還是沒給宋銘元打電話。他如今好歹是行動自由的人了,何況處在那樣的位置,必然是事務繁忙的,更沒有理由和我報備晚飯回不回來,我更沒資格去過問。

我便自己熱了熱菜,胡亂地解決了晚飯,收拾桌子時候看很多菜都沒動,想了想,還是包了保鮮膜放到了冰箱裏。做完這一切之後又有些自嘲,宋銘元大概也不稀罕這些。這本是我預想裏做的最後一頓飯,畢竟相交相識一場,我從他這裏也得了頗豐厚的工資,現在他恢複了,我雖然內心曾經衝動過,希望他感念我對他的照顧,對我也分一點照顧,給我後麵安置個什麽工作。但畢竟那也隻是想想,沒多久之前,我才聽說,宋銘元在商界一向有個三笑的美名:他磨刀霍霍的時候,一笑;把刀架到你脖子上的時候,一笑;然後手起刀落的時候,又一笑。

這些都是我慢慢從報紙上看到的,宋銘元的回歸以及對內鬼狠辣的趕盡殺絕是近期財經報紙津津樂道的話題,而又因為他皮相上佳,也常常是娛樂版愛好的對象。

我從前看報紙,總覺得這些人離開我很遠,現在看著頭條裏出現自己熟悉的名字,倒是很微妙,這微妙是覺得可以拿出去當吹噓的談資而得來的驕傲還是其他,我不得而知。宋銘元“殘疾”時候,我覺得他也隻是個可憐的普通人,甚至還要比普通的殘疾人更糟糕一點,因為落差更大,媒體也更窮追不舍。現在他好了,我卻覺得反而多了距離,再看報紙上那些血雨腥風,覺得更是要小心翼翼地相處才行。

宋銘成說的,我懂,然而宋銘元確實是一個優秀而強大的男人,長期相處下去,我覺得我極有可能把持不住。沉溺在這樣的日子裏久了,人就要滋生出許多惰性。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我過去因為這個,經曆了一段最糟糕的日子,現在再也不想嚐試了,何況嚐試的機會成本又太大。於是我更覺得是時候離開了,待在他身邊終究不是正道,隻是沒想到沒能有個好好的告別。

第二天我給宋銘元留了封辭職信,就背了背包離開了。

而下一份工作比我想象的更容易找到。我這樣學曆又沒有技能的人,沒想到還因為陪護了宋銘元,竟然還炙手可熱了。當天下午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個禮貌的中年女人,確認了我的身份以後就表示能提供給我看護的工作崗位,待遇是行業標準。我問了情況,對方支吾了半天,才說是為自己的朋友找看護。

因為宋銘元的事情我留了個心眼:“是多大年紀的人?什麽具體情況?我不怕吃苦和髒,但是我的看護其實沒什麽專業知識,如果是需要專業醫護的,我是沒法勝任的,我能給的,也隻有認真和細心熱情罷了。”

對方聽了倒沒有任何退縮:“年紀這個問題,恩……是老年人。其實沒大的問題,就是年紀大了麽,你知道的,容易寂寞,想找個人陪陪的意思更多一點,倒不是真的需要多專業的看護,就是陪著下下棋什麽的,你隻要有愛心就可以了。”

幾番交流下來我覺得這個工作還算合適,對方隻需要我每天騰出幾個小時陪陪老人家散步聊天,其餘時間都可以自由安排,雖然薪水不比宋銘元那次,但彈性的時間讓我覺得可以實施自己的計劃,我打算學點手藝。

我給吳秦看工作合同並且告訴了他工作性質之後,咱倆都覺得這工作是相當完美的,完美得就像給我量身定做一般。不需要專業看護知識,工資也是非常正常甚至可以說是低廉的,但於我這樣的背景,比起上一份照看宋銘元的,這份反而感覺更正經和靠譜。

反常的好運其實是一件需要謹慎的事,然而有時候正常得過度了卻也是會暗藏殺機的。我簽完合同,中年女人把我帶去見雇主,這一路上的風景,讓我有些不妙的第六感。

這是去往西郊別墅區的路,而那片住著的,幾乎沒有老年人。因為開發商定位就是給有錢的中青年,所以在建造的時候周圍的相關設施都是適合年輕人的會所、酒吧和棒球場。這裏喧囂而且充滿活力,純粹是年輕人的生活方式,而作為養老,年紀大些的人都會選東郊那片。

大概因為有了這樣的心理建設,等我見到我真正雇主的時候,倒沒有了太多驚訝,隻是聳了聳肩膀:“這就是年紀大到需要我陪護的人?我看著挺年輕的啊,還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中年女人臉上露出點尷尬神色,看了一眼對麵自己的老板:“曾先生,那我就先走了,你們慢慢談。”

曾軒對她點點頭,然後便轉過來看我:“何小姐。”

此時他的眼睛裏流露出很多東西,我卻並不想深究,隻是也點了點頭:“曾先生,你好。”

曾軒卻是很激動:“何小姐,我聽說宋先生的事了,我這裏最近正好有個秘書的崗位,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在我公司裏上班吧。”

我吸了口氣:“曾先生,我來這裏是為了一份看護老人的工作,既然這裏沒有需要照看的老人,那就不需要我。如果你定那份合同隻是想見我,那真是太費周折了。秘書職位我怕我自己也勝任不起來。另外看護合同你要追究我違約的話也行,我給你付違約金。”說完我便轉身要走。

然而曾軒想到要用這種方式來見我,必然是知道了什麽,叫我何早我勢必當場翻臉,於是隻是不捅破那層紙,還何小姐何小姐地稱呼著,卻必然是不會輕易放我回去。我當時已經轉過身去了,卻聽到一聲東西碎裂的聲音,回頭看,才發現地上是一個熱水瓶的碎片,明晃晃的,而曾軒則皺著眉頭站在一邊,右手的衣袖上冒著蒸汽,還往下滴水,手上抓了一把碎片,血順著指縫流下來。

他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來對我笑了一笑:“我燙傷了,還被紮傷了,是右手,我覺得很嚴重。何小姐,這下我需要看護了,你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後來我都沒和曾軒講話,他打了電話給私人醫生,對方給他包紮完便對我囑托起來:“燙傷得很嚴重,最起碼半個月不能用右手,千萬別讓他沾水,藥膏要準時幫他塗,準時複查。”

我悶聲點了頭,醫生出去以後就剩下我和曾軒兩人。他的手現在被包紮了起來,之前確實慘狀的很,起了一個個的水泡,現在他卻神情放鬆,休閑快意。

“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我知道你現在叫何草草,但我看了你的身份證,上麵的照片沒有變。”他似乎斟酌了很久的語氣,可話問出來,明明沒有什麽大的冒犯,我還是覺得煩躁不安。

“就那樣。我沒讀大學,出來工作了。做過很多不一樣的職業。哪樣有錢就做哪樣,總要養活自己。”

大概看出我不願意回憶過往,曾軒倒沒有再問,隻是自顧自地說起來:“我知道你不想聽,但是我還是要說,我一直在找你,卻不知道你連名字都換了。我知道用這樣的手段把你留下是我卑鄙了,可是我很想再看一次你在我身邊,和我聊聊天,像過去一樣。我們曾經是那麽親密那麽要好的朋友。我可以等,等到你願意和我說說你這幾年的日子。”

這時候已經暮色漸至,我也有些動容,可是我連名字都換了,我是想和過去徹底割裂開來,徹底走出來,而眼前的曾軒,雖然脫去了少年的青澀,卻仍然是屬於那些我想要拋棄的過去之一。

後來證實我的想法還是過於單方麵了。對於曾軒,無論他多想彌補當年他的缺憾,重溫少年時光,我於他,也隻是一個過去了。

我不再是五年前活的沒心沒肺的何早了。不出一個星期,曾軒對於我現在這種死氣沉沉的狀態就開始煩躁起來。他習慣看到陽光的、從來不煩惱,能給他帶去快樂和愉悅的何早,而現在的我顯然不再具備以上功能。我隻能理智而有分寸地照看他的傷口而已。

好在曾軒能找我麻煩的機會也不多,避免了很多兩人相處的尷尬。他現在也是個青年才俊了,總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我看他書桌上堆放整齊需要他簽字批閱的文件,以及每時每刻都在響起的商務電話,覺得宋銘元比他可懂太多生活的藝術和張弛有度了。

而沒想到的是,那天的傍晚,我就見到宋銘元了。

那時候我正在給曾軒喂飯,他傷了右手,自己試圖用左手喝湯,幾次都把東西給打翻了,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接過了碗。

所以宋銘元進來的時候很是有點煞風景的味道,好在他自己也意識到了:“看來我是唐突了。”然後他語氣沉了沉,“原來曾先生果真受傷了,本來作為朋友就該來探望的,你也不必客氣三番五次地推脫說自己不在家了。”

曾軒表情變了變,但又立刻掩蓋了過去,隻笑道:“宋先生客氣了,隻是因為現在這樣一副窘迫的樣子,不大好意思讓人見笑了。”說完他伸了伸手,然後指了指我,“你看,連吃飯都要叫人喂了。”之後曾軒又加了句,“這樣吧,宋先生,沒想到你會來,我換個衣服,我們去客房談。”

宋銘元欣然同意,退出房間前看了我一眼,我對他翻了個白眼。

而等他走了,曾軒才顯示出之前隱藏的情緒,他的臉也有些微微泛紅:“真沒想到宋銘元會來看我,之前就有個合作想和他談了。”他一邊脫了外麵的睡衣,換上休閑服,一邊朝我看,“你在他那裏也做過看護的吧?這個人相處下來怎麽樣?我覺得他倒不像外界傳言的那麽可怕。”

我沒有表態,吳秦常常說,人是非要跌的鼻青臉腫才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的。

而曾軒在和宋銘元一番書房談論後果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是黑著臉出來的,宋銘元則像是情緒飽滿,一副旗開得勝的模樣。後者朝我招了招手:“草草,走。”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宋先生好久不見啊,我現在在曾先生這裏工作呢,你要我走哪裏去?”

宋銘元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剛才曾先生在書房就把你給正式解雇了。”說完便過來拉我的手,連拖帶拽地弄出了曾軒的房子,一路塞進了車子裏,而整個過程中,不惜自殘也要把我留下的曾軒卻始終不發一言,也並沒有阻攔的行為。這不得不讓我有些聯想,難道我的老主顧上門投訴我,導致我的新主顧把我解雇了?

於是我上車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向宋銘元逼問,眼神凶惡:“我這個月在那裏伺候他也有一周了!我現在一分工資還沒拿到!我就被辭職了,我白幹了!你什麽意思!”

宋銘元把我的手拍開:“因為你上一份工作還沒做完,自然不能跳槽。”

我睜大了眼睛看他。宋銘元理了理衣領:“何草草,你之前不是為了擺脫曾軒還給我買過一隻烏龜麽?難道你很想和他繼續待下去?我這次也算是犧牲自我利益保全你了。他也真是獅子大開口,我給了他一整個項目他才不情不願地放人。”然後他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一整個大項目,不是一隻烏龜可以解決的,何草草,你要好好做牛做馬了。”

“你腿都好了,還要我去幹什麽?”

“你之前不是和我說你一個頂倆麽,鍾點工阿姨也可以讓你包了,我房間裏有很多地方可以打掃,而且我給出的薪酬比曾軒可多了不少,還包食宿。”

宋銘元看上去心情很好,竟然還和我開起了玩笑:“剛才我和曾軒從書房裏出來,對比之下是不是我更有氣勢一些?”

我望了望車窗外的景色,回想起剛才曾軒從書房出來一副委頓陰暗的模樣,而宋銘元是很有點紅光滿麵的感覺的,不假思索間就把腦子裏想的脫口而出了:“確實是你氣勢強些,像吸飽了元陽的姥姥,曾軒麽,活像被你采了精氣的寧采臣一樣。”

回到了宋銘元的房子,我先到處轉了一圈,離開的這十天裏,估計宋銘元也沒怎麽住這裏,倒有些冷清,好在烏龜還是那個烏龜,大蔥還是那個大蔥,總之看一切都虎虎生趣,十分可愛。我往沙發一靠,雙手攤開擺成了個大字:“果然別墅是越大越好啊!有錢人日子過的果然舒坦!”此時宋銘元正對著鏡子解領帶,並沒有理睬我,這在曾軒家裏是不可能發生的,曾軒總是在一切可能的時間裏妄圖和我說話從而拉近距離。

人總是很奇怪,我和曾軒年少相識,一起度過了漫長的時光,而宋銘元倒像是個萍水相逢次數多一點的路人,雖然這個路人有點太過光芒四射,作為我人生故事的背景顯得喧賓奪主尤其不稱職,然而此時他沉默著做自己的事,我反而覺得更加安心平和。因為我知道宋銘元並非在漠視我,而隻是安靜地容忍我存在在他的生活裏,相對於曾軒那樣的過分關注,這種相處模式反而更輕鬆一些。

大約真的是相處久了人是會有疲態的,有時候麵對陌生人,反而更會傾盡所有的熱情和誠摯。或許是因為對於這些陌生人,因為從來不曾認識過,我可以隨意的在他麵前呈現自己而不必去擔心一定要與過去的自己保持一致性。

長久的相處讓曾軒對我打上了一些標簽或者印記,那麽多年的時光,在他的腦海裏濃縮出一個我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卻極有可能與真實的我無關。而當真實的因為成長而變遷了的我站在他麵前,與那個形象背道而馳的時候,他不一定會因為重遇故人而高興。這一點宋銘元不一樣,他從來不認識我,我也不認為我們這樣兩個階層的人能長久的保持關係,因而每一天我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表現自己,或者庸俗或者貪財或者陰鬱苦悶。

胡思亂想了一通,我才抬頭看了眼時間,伸了個懶腰,就自覺去廚房準備晚飯了,而繞過已經換好衣服、端了杯咖啡看報紙的宋銘元身旁時,模模糊糊又覺得這個路人似乎在我生活裏駐足的已經有點久了。快拐進廚房時候身後傳來宋銘元的聲音:“多炒點綠葉菜,少放油。”我吸了吸鼻子,“哦”地應了一聲。

晚飯做出來的時候宋銘元看著桌子上的菜挑了挑眉。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因為唯少幾次我做菜的經曆裏,炒青菜,番茄蛋湯,白菜,肉末茄子,菜色都是亙古不變的。雖然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能有料理自己生活的能力,但我從來沒刻意追求過高層次的料理,覺得會稍微幾個家常菜就餓不死了。

然而宋銘元並不是這樣想的,他畢竟付了錢讓我做家政,如果我每天都茄子茄子地燒,說不準他有一天真的長成個紫色的茄子樣。霜打茄子,這個彩頭未免太糟糕。

這些話是宋銘成告訴我的,他那天大清早來敲了半天門,據他說,是想來看看烏龜,順帶看看我。

“草草,你喜歡上學上課麽?”他一邊喂烏龜,一邊算計般地看我,“哥哥打算讓你去再讀點書,哎,反正房子也不容易髒,你在家裏待著也沒事幹,而且你這個學曆跟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認識你。”

我一邊驚心動魄地感慨宋銘元作為一個雇主可真是負責,連家政員工都能有就職培訓,一邊也有點苦澀,我真的不喜歡讀書,隻能浪費這種機會:“不喜歡,我不是讀書的料。”

這之後宋銘成和我吹噓了他最近的事業,我聽了個一頭一尾,隻摸清了他最近是在投資娛樂業,像聽小說一般聽了很多八卦,比如哪個女明星的鼻子是假的,哪個的胸是假的,甚至還有一個,連屁股都是假的。

那晚宋銘元回來果然便問了我讀書的事,他漫不經心地帶過幾句:“何草草,你這麽年紀輕輕的,總要出去有個更穩定的工作吧?之前我裝腿腳不便的時候你也照顧了很多,我公司裏過段時間要大規模招人,不過有個學曆的門檻,反正你現在也比較空閑,你看要不要去讀個夜校,拿了文憑,之後我可以讓你走個後門。”

我知道這是宋銘元最大的好意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樣還是不妥當:“你看,如果是讓我學文化課,簡直是對牛彈琴,而且我一直覺得現在大學裏那些文化課都太缺乏實踐聯係,這種很理論的東西,混個文憑,靠著你後門進去,估計身份很尷尬,萬一自己沒法適應那份工作,我覺得是件挺不好的事情,不僅自己丟臉,還給你抹黑;相比,我倒想有時間去學一門實在的手藝,有技能到了哪裏都餓不死。”說完我朝宋銘元拋了個感激的眼神,內心其實也是波動的,但對於這些好意,我也不敢不留後路地全心接受。

人心會變,禍福不過一夜間,如果靠著宋銘元的臉麵進公司,哪天萬一和宋銘元翻臉,我就要收拾了包袱滾蛋了。當然在這個場合,這麽煞風景的話我是不會給宋銘元說的。為了緩和氣氛,我隻好嗬嗬笑了一陣:“宋先生,你們姓宋的都是好人,我也不好意思太依賴你們,我還是先自己學技術,實在不行宋二少爺還說可以去投靠他的娛樂產業呢。”

宋銘元聽了這話臉色沒顯出幾分好看來:“娛樂圈那種地方沒必要去,你怕是要被吃得連渣都不剩,宋銘成也沒精力護你。”說完他便站起來打了個電話,我探頭探腦沒敢走近去聽,隻好去廚房準備了個水果拚盤。

回來的時候宋銘元已經坐回了沙發:“你想學技術是吧?宋家旗下有幾家飯店的,我和酒店那邊打了招呼,你可以跟著大廚去學學做菜,我也不想一天到晚隻吃茄子青菜。”末了還加了一句,“別聽銘成瞎扯,成天做什麽一夜成名的美夢,娛樂圈不適合你,沒後台就是掉一層皮的事。”

我當時感動得稀裏嘩啦,覺得宋銘元和我說的都是掏心掏肺的實在話。可後來我就後悔了,娛樂圈沒後台是要掉一層皮的,可當廚子沒後台也是要掉一層皮的。宋銘元鑒於我豪情萬丈的“我不想靠後台”的理論,並沒有特意打招呼讓大廚照顧我。

第一天,我就窩在油煙味重、人聲嘈雜的酒店廚房後廳裏,削了整整幾籃的土豆,剝了幾筐的毛豆。可惜我的同事們並沒有因為我的平易近人和沒後台而對我充滿階級姐妹或者兄弟的友好感情。相反,這個高級酒店的掌廚非常嚴格,不能出一絲一毫的差錯,小隔間裏有一麵白板,上麵貼滿了各種便簽,第幾桌的客人不喜歡蔥薑,第幾桌的客人喜歡五分熟的牛排,而整個廚房重地,大家也非常忙碌地各司其職,責罰製度非常嚴格,一旦送錯菜,被客人拒絕,那道菜的賠償價格就夠一個月薪水。所以沒有人互相搭話,甚至連互動的眼神交流都沒有,一旦到了晚飯中飯時間,大家的神情都非常緊張。我們要一直工作,直到最後一個客人的最後一道菜上完,大家才能有個空閑好好吃點東西。

而打聽得來的消息,大約這樣幹事的勞力要做個把月,大廚才會在看得順眼的人裏挑出幾個當正式的學徒。這樣聽來我不免有些絕望,同期進來的幾個實習生也都一片愁雲慘淡,畢竟這意味著我們要削個把月的土豆,剝個把月的毛豆,而且還不一定能成功晉級。

吃飯的時候已經不剩下多少人了,因為新進來了實習生,很多老員工的工作量減少,早早地都回家了,內部食堂隻剩下我們幾個實習生和對麵桌子上一個瘦高個兒的中年男人,我們一路吃東西,他就時不時地瞅瞅我們,大約是負責廚房清潔的,所以等著我們早點吃完了他好收拾回家。

而實習生裏終於有個男孩對前景有些擔憂起來:“你看我們一天下來,幹了最髒最累的活,可是連大廚長什麽樣都沒見到,你說會不會是酒店坑我們,利用廉價勞動力啊,最後一股腦地把我們都掃地出門?要不這樣,我們得找到大廚,給他塞點好處費去。”

然而這下大家又都委頓了,因為大廚真正做高級料理的核心房間我們是進不去的。我看大家這唉聲歎氣的樣子,不禁想鼓動一下士氣:“大廚啊大廚!很好認的,做大廚的,自己做料理的時候都要嚐一嚐的吧?尤其都大廚了,做的菜也一定好吃,更是停不住嘴,那樣的話,長此以往的順一點進肚子裏,應該是個大胖子!我們找出整個廚房最胖的人,就應該是找到了大廚!”

結果我的熱情大家並不買賬,他們大約是專門的學校送來實習的,都是相識的,很是自成一夥:“萬一給錯了呢?說不定是第二胖呢?你這個方法太傻氣了,我們才不會這麽幹。”說完他們便更是鄙夷地看了我兩眼。

好在我並沒有受到傷害,畢竟我也沒打算給大廚送禮,具體第幾個胖子是大廚確實也是件和我沒關係的事。

而這之後我持續削了一個星期的土豆,有時候還要刮豬腳上的毛。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了,那天晚上精疲力竭地回到宋銘元的房子,第一個反應就是死皮賴臉地擠進他的書房要求給點後台支援:“你看,我每天都削土豆剝毛豆的好幾個星期,萬一那個大廚看不上我怎麽辦?畢竟我削的土豆也不是特別漂亮特別出眾,萬一不能引起大廚的興趣和垂青,這樣我就沒法學技術,我就隻能每天給你做茄子,你的生活質量就一直得不到提高,久而久之精神生活也會瀕臨崩潰,會出現精力不集中、犯困、恍惚、腎虛尿頻各種症狀。”

宋銘元雖然每天都吃我從酒店裏帶回來的多餘土豆和毛豆,但是意外的氣色不錯,於是心情大概也很好:“要引起大廚注意,你可以在土豆或者毛豆上雕花,興許這樣他會很看好你。”然後他狀似思考地笑了一笑,“不過我也不願意每天吃你帶回來的土豆,你再安心削幾天,我會幫你打招呼的。”

於是我兢兢業業又在廚房弄了幾天土豆,惡狠狠地每天都讓宋銘元大晚上的吃土豆泥,等著他身材走形、腰若水桶、走路虛浮的一天,結果做飯這玩意兒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一個星期下來,宋銘元的體型仍然修長優雅,而我因為化悲憤為食欲,每天又都煮土豆吃,臉都圓了一圈。

好在大約因為我的發胖,宋銘元終於發覺了情況不對:“你不是每天削土豆很累麽?為什麽我覺得你反而胖了?”然後他打量了我一下,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豐滿是好事,但小心過於豐滿了買不到衣服。”

我白了他一眼,就回房了,然而當晚站在鏡子前洗漱,我才悲劇地發現,我胸前的扣子,崩了一顆……

而大約宋銘元是真誠地關心我的身心健康,第二天他便給我買了幾套更寬鬆的衣服,又過了幾天便帶回了我朝思暮想的好消息。

“你可以放心,大廚說見過你了,他還算滿意,一個月的實習期過了會留下你的,你也別給我每天做土豆了。”

我當場高興地蹦了起來,這幾天的工作下來,雖然很繁重,但我滿心雀躍地覺得自己終於能走進一個職業,從頭開始掌握一門技術,這種感覺讓我覺得未來都會好起來,我可以有一份體麵的工作,依靠自己的能力賺取薪水,不用再做不穩定的短期工,可以讓我的母親安然度過晚年,然後可以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生一個孩子,為他們做出更溫馨的飯菜。這是我第一次開始規劃起將來的人生,忍不住就在宋銘元麵前有些得意忘形了。

然而他倒沒皺眉頭表示嫌棄,而是笑了笑搖了搖頭:“何草草,你還真是個小孩子。”

我一把過去拉了他的手:“我再也不給你做土豆了,我以後學了手藝,一定把第一次做的最好吃的菜都留給你,而且,你現在就是一直吃土豆變成了一顆土豆,也是世界上最可愛長得最俊的土豆!”

宋銘元笑得扶了下額頭。我剛才歡天喜地地轉了不少圈,頭終於有些暈,於是便停了下來,這下便又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宋銘元,你說我該不該給大廚送個拜師的紅包?哦!對了,你剛才說大廚看到過我了?啊,我怎麽沒有印象看到過大胖子呢。”

“大胖子?”

我見宋銘元不理解,就又把大廚是大胖子的理論拉出來說了一遍,末了還抱怨了兩句:“其他幾個實習生沒一個相信我這理論的,都說我傻氣。”

宋銘元終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他憋了笑一般地低聲道:“你是傻氣。”我瞪了他一眼,他卻又笑而不語的不和我解釋為什麽。

於是我心裏哼了一聲,覺得他這隻是人雲亦雲想要融入人群,便把我推出來說傻氣,好顯得自己合群隨大流一些,所以內心裏,我並不覺得自己傻氣,並且堅定地相信著大廚是個大胖子。

當然這個信念在看到大廚時崩塌了,那正是我們當天吃飯時坐在對麵的瘦高個中年男人,他旁邊倒是跟了個大胖子,聽介紹,我才知道,那胖子姓李,大家都喊李胖子,卻並不是廚師,隻是負責廚房采購的,對我倒是熱情得非同凡響。

後來熟悉了,我有次忐忑地問大廚,為啥李胖子這麽苛刻一個人,唯獨對我一路都這麽熱情。

大廚瞥了我一眼:“你之前有個大廚是胖子的理論吧?”

我點了點頭,但絲毫不知道這和話題有什麽關係。

大廚繼續道:“我們整個廚房,除了李胖子,沒一個胖子。你們那期實習生,都聽了你那狗屁理論,偷偷摸摸前後一共給李胖子塞了十來個紅包,他能不喜歡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