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礦難

我對張曦的了解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我和她的年齡差不多大,她比我小不到兩個月。張曦的父親很早以前就是市公安局的領導,她屬於正兒八經的幹部子‘女’,之所以和我這個工人階級和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人認識,是因為張曦的母親和我母親是同事,是同一所中學的教師。

小的時候,張曦的父親總是很忙,忙著出差忙著抓人忙著工作,白天黑夜的不著家。張曦的母親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要上班,實在分身乏術,隻好向學校申請了一間住所,住進了我家那處家屬院,這樣才能一邊工作一邊就近照顧孩子,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我從那時候起就和張曦熟識了,整天一個帶著一個在學校裏瘋跑瘋玩,上房掏麻雀,下河撈小魚,幾乎什麽都幹過。我家和她家的關係也很好,她母親有事的時候,常常把張曦一個人托付給我父母照看,在我家裏吃飯睡覺,從不見外。

上學之後,和王小柱不同,我和張曦始終在一個班裏上課,從小學到初中都是,甚至有兩年我們倆個還是同桌。我還記得那時候她的字總是寫的大大的,幾乎填滿了整個田字格,一點也沒有‘女’孩子應有的娟秀。

沒錯,張曦的‘性’格就是這樣,別看她長得文文靜靜(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毫無少數民族血統的‘女’孩子,長得有點維吾爾的特征,就是眼睛大且深,鼻梁高且直,皮膚雪白,長發還有點自來卷),內在卻有一股韌勁,從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和主張,也不從隨‘波’逐流。

這可能是她家教極其嚴格的緣故。無論是她的父親還是母親,對她的要求比起我的父母對我的要求,高了不止一個層次。張曦的父親盡管出現在學校裏的時間每次都很短,但非常重視培養她的獨立‘性’格,凡事都要求她親力親為,從來沒有溺愛一說。

她的母親對她也非常嚴厲。舉個簡單的例子,每年暑假,我隻要做完老師布置的暑假作業即可。但張曦的母親不僅要她做完日常的作業,還要再給她出數倍於暑假作業的作業,除此之外,還要學習舞蹈,書法,樂器等等。

所以自打上學之後,我和她一起玩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但她隻要一有機會,還是拉著我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好像我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也可能事實上我確實是吧。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初三畢業。張曦的母親認為她長大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就帶著她搬離了學校家屬院,讓她讀了一所可以住校的高中。

在她們搬家前的最後一晚,張曦把我叫到學校的大禮堂裏,讓我一個人坐在前排座位上,她在空無一人的舞台上跳了一曲西疆的民族舞蹈,跳給我一個人看。整個過程非常短暫,但記憶尤深,至今曆曆在目。如果要說我當時不知道她喜歡我,我也對她沒有動心,就完全是自欺欺人了。

可惜,太多事不是我能決定的。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隻是聽說她後來考上了警校,和她父親一樣當上了警察,又聽說她調到了防暴大隊,工作非常出‘色’,前途無量。再後來,還聽說市局裏一個同樣是*的中層領導在追求她。

剛開始聽到這些的時候,我的心裏有些難受,後來工作的時間久了,經曆的多了,被‘女’孩子拒絕的次數也有積累了,反而並沒有多少‘波’瀾了。是呀,我一個出身普普通通的工人階級,一個普普通通的煤礦員工,做著普普通通的工作,兩個人的路早已經不同。要是憑著小時候的‘交’情大膽的再去追求她,不是妄想也是幻想,真的有點高攀的意思,那是我不屑為之的。

因為有這些淵源,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辦公室裏跑出來,竟然看到張曦從警車上下來的時候,目瞪口呆大腦短路,也就不奇怪了。倒是張曦找到我這個安檢員時,最初的訝異一閃而過,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的微笑,她大方的對我道:“原來是你被派到這裏來了......好久不見,你一點也沒變!”

我一時無語,唯有努力控製緊張的情緒,故作鎮靜狀,前言不搭後語道:“我來了兩個月了。你也是!”

張曦又道:“我也是什麽?我也沒有變化嗎?”

我再一次的目瞪口呆,瞠目結舌,看的張曦忍不住笑了,她轉身背對著其他人,突然衝我扮了個鬼臉,語氣卻還是一本正經:“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長相沒變,‘性’格也沒變。對了,我早就聽說你回礦區安監局上班了,怎麽不來找我?”

我這才知道她和我一樣,雖然很多年沒有見過麵,卻一直沒有忘記對方。我心口一熱正要答話,這個時候,站在旁邊一直觀察我們的文明突然開口道:“你們以前認識?敘舊有的是機會,先談正事吧......”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古板,我雖然麵對張曦的時候腦子有點不夠用,可對文明的話反應很快。我明白此人雖說提出了個問題,卻根本用不著回答,他不關心這些,他關心的隻有“正事”。

似乎每個單位每個地方都有文明這樣的人,說他們固執死板吧,真正的工作確實又是他們這種人做的,工作真正出成績的也是他們這種人。要是說他們有什麽共同的特點,那是非常容易找到的,比如他們的‘性’格讓人很難接近,比如他們對任何事情都過於認真而沒有朋友,再比如他們工作的方式和一般人不同,他們看不慣很多方麵,也毫無興趣和大家打成一片。

別管以上這些是優點缺點吧,文明這一類人,僅就工作而言,確實有值得學習和尊敬的地方。

五礦區的幾個主要領導此時也聽到了消息,火急火燎的從樓上跑了下來,離我們還有八丈遠,一把手王區長就開始揮手打招呼了:“哎呀文工,什麽大事還得您親自下到第一線?您打個電話來就行了,這裏有我們呢,您身體又不好......”

文明不為所動,照樣麵無表情道:“下了兩天的大雨,你們的工作做的怎麽樣你們心裏有數,我不放心。”

王區長萬沒料到熱臉貼上了涼屁股,好在他們的臉皮比一般人要厚實的多,對文明的古怪‘性’格又早有領教,再加上礦區總工程師和副總工程師雖然沒有行政權力,但是審批權力很大,新上個設備改建個設施什麽的,沒有他們的簽字批準是不可能的。

要是工程師借口什麽地方有安全隱患或者不符合規定,那整個片區都要為此折騰上好久去整改,搞不好全年的生產任務都要受到影響。所以盡管文明說話不討喜,他們也隻是自失的一笑,趕緊把文明迎接上了樓。

來到樓上會議室,一番忙‘亂’之後坐定,開始聽文明介紹此行的目的。他先向大家簡單介紹了下張曦,據文明說,敵對勢力的那些敵對分子們,最近又有了新的破壞手法。

他們現在不滿足於盲目的四處‘亂’竄了,為了更好的掌握各個被盯上目標的底細,這些人會尋找我們內部意誌不堅定的一些人,策反他們,然後讓他們‘混’進各個目標內部。

一來他們可以當做臥底查清目標的各種情況,然後就此設計各種不同的破壞方案;二來在目標防範嚴密外人無計可施的時候,可以直接從內部發起破壞行動,大大增加了我們的防範難度。

張曦就是市公安局派來五礦區排查可疑人口的,希望所有人積極配合她的工作。鑒於敵對分子的囂張氣焰越燒越旺,礦區內人員的成分組成又十分複雜,她可能要在此地常駐一段時間。與此同時,其他礦區也有公安民警進駐,所以這並不是專‘門’針對五礦區的行動。

等張曦站起身來敬過禮,剛含笑坐下向在座的各位點頭示意,還沒來得及說句話,文明立刻又開始絮絮叨叨大談特談起來。這一來連張曦都忍不住捂嘴偷笑了,看樣子她和文明認識了很久,基本了解了此人的脾氣。

文明首先對五礦區的安全工作表達了強烈的不滿,接著傳達了上級領導對整改意見的批示,又從招收工人沒有嚴格審查背景說起,一直說到井下存在的種種痼疾,最後文明表示,這幾天他將深入本礦區所有一線,徹底解決以上問題。

我因為是本片區唯一常駐安檢員,也被迫列席,隻聽的我頭腦子昏昏沉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卻又無可奈何,隻能硬著頭皮聽著這些批評的話。文明談到的這些問題中,凡是涉及到安全方麵的問題,都和我的工作有關,但我自信這幾個月來的奔‘波’勞頓沒有白費,整體情況並不像文明所說的那麽嚴重。

文明雖然是煤礦工作的權威專家,畢竟沒有和我一樣在此地駐紮了這麽久。如果他來了之後先檢查了各處的工作,再發表他自己的意見,接受起來就容易得多,像現在這樣一上來什麽都不問就是一頓批,說實話我是很不服氣的。

等到文明說的口幹舌燥基本說完的時候,外頭太陽都偏西了。我們國家國土遼闊但沒有劃分成不同的時區,西疆的時間還是遵照著北京時間來計時,所以在西部地區看到日頭偏西,估計北京時間都到了晚上七八點鍾了。

文明這一通說,整整說了一個下午。我一邊‘揉’著坐得麻木的腰‘腿’,一邊心中暗笑,有這個工夫幹什麽不行,非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用功上,你就把天說下來又能解決什麽實際問題?

想著,又抬頭看了看坐在文明邊上的張曦。巧合的是,張曦也正好向我這個方向看過來,我趕忙衝她咧了咧嘴,算是打了招呼。張曦背著眾人可以做鬼臉給我看,在眾人麵前卻是麵無表情,隻是眼角裏透著一絲笑意,看了我一眼,隨即將視線移開了。

剛才猛一見麵太意外,也沒時間好好和她敘敘舊,是不是等兩天請她吃頓飯,好好回憶下兒時往事?即使那麽多年沒見,就隻憑著我和她的同學關係,一起吃飯也不應該引起別人的胡‘亂’猜測。

到那個時候,我可不會像剛剛那樣慌‘亂’了。剛剛是什麽感覺來著?有點陌生,有點親切,好像還有點‘激’動。正胡思‘亂’想著,那邊文明的講話總算停了下來。

“我們礦區對上級的批評完全接受,”五礦區的王區長終於接上話了:“對文工指出的一係列問題,我們一定逐項整改,我們相信......”

話未說完,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撞開了。注意我用的這個“撞”字,因為它真的不是被正常推開的,而是明顯被一股大力猛然撞開的,‘門’被撞開之後又撞到了牆壁上,一共發出了兩聲巨響,嚇了所有人一大跳。

“不好了,571礦出事了!”一個穿著礦工服裝,臉上滿是一道道的煤渣,好像被雨水衝過一樣,本來麵目已經完全看不清的家夥大聲道。

此言一出,整個會議室靜得好似太平間一樣,真正的鴉雀無聲。我一下子就被這句話震住了,急忙從剛才那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掙紮出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聽文明講了一下午的安全,還真就出事了?

“出了什麽事?老謝你別著急,慢慢說!”王區長也是麵如土‘色’,但他第一個反應了過來,還竟然聽聲音就把這個礦工認出來了。

這個叫老謝的礦工可能是一路跑著來報信的,他說完那句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聽聞此言,一屁股歪倒在一張空椅子上,隻顧得上大喘氣了。

這一來王區長又急了,讓你慢慢說沒讓你不說啊!正要發火,那邊張曦和文明對視了一眼,張曦就走過來輕聲對老謝道:“我們需要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你慢慢說。”說完還關心的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是負責安全的,出了事追究責任第一個就要找我。

老謝抬頭看看這個不認識的‘女’警,又看了看一臉怒氣的王區長,這才開口道:“不知道571出了什麽事,但是他們礦上隻剩下一個人了,還不死不活的!”

這句話更是沒頭沒尾,讓人‘摸’不著頭腦。什麽叫隻剩一個人了,其他人哪裏去了?是下井了還是幹嗎去了?誰不死不活的,為什麽不死不活?

這個571礦我是很熟悉的,剛來五礦區的時候我就去過那裏幾次。那是個很小的小煤礦,差不多算是五礦區所轄最小的一個,它的地上建築和井下規模都不是很大,人員也很少,除了負責人和幾個文職人員,大概也就有*個礦工。

但571煤礦雖然規模不大,它的安全措施我還是了解的很清楚,可以說整體上做得還不錯,僅有的幾個隱患,在初期就被我督促整改了(規模小整改容易)。

不過因為它太小又沒什麽大問題,治安方麵的事又不歸我管,後來我就沒怎麽去過這個煤礦,這一次大雨,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其他幾個稍大的煤礦那邊,571礦也沒來得及去。

百密難保一疏,偏偏就是這個礦出了問題!我一邊想一邊擦汗,這一次真的脫不了幹係了,祈禱沒死人吧。

我這邊想著,那邊張曦還在和老謝談話,事情的來龍去脈慢慢被梳理出來了。

原來這個老謝和571礦上的一個叫王長安的礦工是親戚加同鄉關係,因為那邊位置在山溝溝裏,太過偏僻,路又不好走,家裏寄過來什麽東西,郵遞員隻能送到五礦區就不願意往前走了,通常都是老謝給他們送過去,或者他們輪到休息的時候出來拿,再或者請運煤的大卡車司機幫忙捎進去,大體上就這三種方式。

今天早上雨剛停,郵遞員就來過一趟,其中有老謝親戚的一大包東西。老謝收下後琢磨,這兩天雨下的大,運煤車好幾天都沒來了,要是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就等自己不忙的時候送過去吧,結果打開一看,又發現這些東西大部分是吃的幹貨,長途跋涉送到這裏,不敢再捂著放了。

於是老謝請了一天假,把這包幹貨放在他的自行車上,蹬著就奔571礦去了。一般情況下騎自行車到571需要四五個小時,雨後的道路泥濘不好走,老謝硬是騎到了下午兩點鍾才到地方。

等到了地方一看,整個礦區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老謝覺得奇怪,平時再怎麽蕭條,地麵上都有人在值班,運煤的煤溜子都在運轉,哪像今天一片死寂,別說人了,連隻鳥都沒見到。

可能都在睡午覺吧,這都幾點了,也該起來幹活了。他一邊想著,一邊敞開嗓子喊了幾聲王長安,喊過之後,除了消失在山穀裏的回聲,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出了奇了,老謝把自行車放在一邊,走進那棟唯一的二層小樓裏,一間房一間房的看過去,真的是一個人都沒有。但樓裏各處看不出什麽異常的地方,連辦公室裏的擺設,宿舍的模樣都和平時沒什麽區別,甚至澡堂裏的水還是溫的,隨時可以下去泡個澡。

難道所有人都下井了?可煤溜子沒開動啊,完全是一幅停產的模樣。難道發生了什麽意外?可即便如此,井上也應該有人才對。老謝越發奇怪,決定再去井口看看。

從小樓到井口有一段不遠的距離,中間要經過一大片空場地,這塊空場地是用來堆放挖出來的煤炭的,也是從井下伸出來的煤溜子的終點站。老謝能看到這裏堆放的煤不多,還占不到空地的五分之一。這個老礦工一眼就能看出此地生產能力有限,效益不佳。

繞過煤堆,井口已經近在眼前。先前在一片死寂中,老謝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此刻他卻聽到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聲響,似乎是有一個嗓子啞了的人在喊著什麽,似人聲又不似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