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接到我寄在梨花樹葉上的回話，卻等了我許久才見我過來，本想訓我幾句，但又看我臉色不太對，便擔憂道：“你怎麽了，為何這般失魂落魄？”
我抖擻了抖擻精神，摸過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沒什麽。”
老君眼尖，看到了我衫子上掛的泥，“被人揍了？”
“沒，摔了一跤罷了。”
他便沒再問，言歸正傳道：“你那個蟒毒啊，不大好解，我打算等你毒發的時候，給你喂一枚丹丸……”
這句話引得本神尊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忘了自己體內蟒毒清除了，脫口而出：“你怎的這般歹毒，為何要等到毒發時候？你確定來得及？”
老君道：“毒有萬千種，自然有萬千種解法，你中的這個蟒毒，便應當這樣解。這個方法凶險一些，我現在有了一半的把握，但總比你直接死掉要好。”
“哦……”我道。
總覺哪裏得有點不對，默默拂了拂茶芽，看著杯盞中清亮的茶湯，思索了一會兒……
等等……老君說我中的這個蟒毒，便應當這樣解？
當初孟澤為我解毒的時候，明明說的是要吃一萬年的丹丸湯藥啊？
我啪的一聲落了茶盞，扯住老君衣袖惶惶開口問道：“那……那一萬年的湯藥是怎麽回事？”
老君皺眉：“什麽一萬年的湯藥？”
我沒能控製住自己，騰地起身：“孟澤曾來找過你罷，他曾問過你解這蟒毒的方法對不對？你當初跟他說的，有一種慢的法子，要服一萬年的丹丸湯藥！”
老君瞪了眸子、仿佛看著傻子一樣看我，兀自捋了捋胡須，“老夫並未跟他說過這種法子，老夫當日說的便是，這個毒不好解，自己有極小的把握能救活你啊，如今老夫斟酌了月餘，才想得通透一些，如今能有五成把握了！”
此話當真若五雷轟頂。
我隻曉得自己僵了好一會兒，手指觸了觸自己脖頸處依稀可辨的印子，顫顫出聲問：“那這種法子，算怎麽回事？”
老君看著我脖頸處的牙印，金線當即自指尖探出纏上我的手腕，望了脈象後終於明白過來，驀地一驚，道：“難不成他用這種法子，把你體內的蟒毒過給了他自己？”
我終於明白，老君根本沒有說過服一萬年藥可慢慢解毒這種法子，孟澤……他騙了我。
老君也有些焦急，長歎一聲道：“卻說當夜，他來我府上時候已經是醜時了，他從淩波仙洲過來，血水從肩上淌下來，沾了半身袍子，自己都狼狽不已，卻還問我可有其他法子來給你解毒，我便告訴他，這個蟒毒不好解，我隻有極小的把握，但是若我仔細琢磨琢磨，興許把握還能大一點。”他十分無奈，望著我道，“他那臉色當時便蒼白了幾分，唉，也怪我當時確實覺得你這蟒毒來勢洶洶又難以清除，便說嚴重了一些……”
我卻抓住他的那句話，打斷他道：“淩波仙洲？你方才說他從淩波仙洲過來？”
“對，淩波仙洲，是他告訴我你在那裏中的蟒毒……”
我扶著椅子惶惶坐下，“他去找了南宭罷……是南宭告訴他的這個法子罷。”
怪不得，怪不得當日在慕花樓，我問他為何要給我解毒，他說：“我大概也知道那個南宭是喜歡你的。我若是不給你解毒，他便要來。素書大人叫我如何受得了旁人貼你脖頸、對你這般動作。”
老君痛心不已，拂塵一擺，歎道：“他當日是問了我這個法子的，我當初還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這個法子不過是把毒從你身上過到他身上，無異於以命換命，當真用不得。可他到底不曾聽老夫的話。”頓了頓，又道，“我告訴過他會好生琢磨解法，盡力救活你，但他依然……他大概接受不了你極有可能要仙逝，所以先救了你。”
這話叫我沒忍住，眼眶有些潮，低頭使勁搓了搓衣袖才壓住心裏的難過，“所以說，他現在……生死參半？”
“……是這麽個理兒。”頓了頓，想起什麽來，望著我道，“但他同你又不太一樣，若是給他解毒，老夫隻有三成把握。”
“為何隻有三成？”
“因為孟澤他眼睛受過傷現在還未痊愈。”老君惆悵道。
眼睛看不清？我不明白，拉住他問：“這幹眼睛什麽事？”
“《靈樞》有雲，五髒六腑之精氣，皆上注於目而為之精。蟒毒在他體內，也會漸漸滲入五髒六腑，最後隨精氣統統匯聚於目珠。若是他目珠完好也就罷了，偏偏他眼睛受過傷，毒入目珠之後、目珠比常人更加脆弱，從眼睛裏解毒更難。”老君不住搖頭，痛惜不已，“孟澤玄君他果真莽撞，竟全然不考慮後果。”
我隻記得自己僵坐了很長一段時間。那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是在想如若老君救不活他、他果真仙逝了該怎麽辦。就算隻有七成把握我都覺得心驚，莫說如今他活著的可能隻有三成。
老君說得對，他果真不考慮後果。
老君推給我一杯茶水，“素書，你這個樣子，與當夜他的臉色差不多。你擔心他活不成，與他擔憂你活不成是一樣的。”
“所以，老君，你可知道有什麽辦法能……”我頓了頓，竭力壓住喉嚨溢出來的哽咽，盡量平靜地與老君商討，“你說若是救我，會有五成把握，不然我就把這毒重新過回我身上如何？”
“素書啊！”老君麵頰一哆嗦，幾乎求我道，“老夫求你們不要再這般折騰了！這蟒毒反反複複、過來過去，隻能更糟，到時候你二位尊神都染了毒也說不準！”
便在那時，本神尊想到一個辦法。
“老君，你說他的眼睛有問題，如若……我把我的眼睛換給他呢？”我認真道。
這句話叫老君猛地抬頭，手下茶盞打翻，赫然盯住我：“你方才……你方才說什麽？”
我握緊扇子，嚴肅道：“老君，我不是在開玩笑。其實這件事我早就想過。”
當時淩波仙洲，諸神鬥法，孟澤替我去奪玉玦，武廣大仙的斧光混沌成茫茫霧障遮住孟澤，他因為眼睛看不清，被武廣大仙砍傷了右肩。
沉鈺說：“我倒忘了他眼睛不好用了。”
那時候，我想衝上去給孟澤他做個眼睛也好；也是在那時，我有一瞬間有了別的念頭——這念頭便是，我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給他也是好的。
老君卻不願意，拍案而起，怒極道：“你這是在胡鬧！你這般容易便舍了自己的眼睛，你如何跟自己交代，你又叫我如何跟聶宿交代！”
這句話叫我一怔：“你……你跟聶宿交代什麽？”
老君胡須一顫，始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我卻不願意放過他，惶惶出聲：“聶宿他跟你交代了什麽？當年他將我按進無欲海之後我昏睡了幾日，醒來時候他已經去銀河了……他走之前跟你說過什麽對不對？”
老君終於知道自己瞞不下去了，望了望窗外，良久之後歎道：“他說他以後怕是護不住你了。他曉得你被許多尊神惦記著去殉劫，他怕你果真去做了什麽傻事，叫我日後一定攔一攔你。”轉頭又看了看我，目含愧疚之色，“素書啊，你自蘇醒之後，大大小小劫數好像從未斷過，老夫未曾體聶宿護好你，老夫對他交代不起。”
直到扇柄硌得我掌心生疼，我才意識道自己方才聽到聶宿的話會這般緊張。
他當日在銀河畔時候，其實也是這般囑咐我的。可如今我是受了其他尊神脅迫去殉劫，將自己眼睛的眼睛給孟澤，是我心甘情願的事情。
“聶宿他……他當能理解我。”我說。
老君道：“你叫他如何能理解你，他所想的不過是你的能安穩無虞。你如今都要把眼睛給送出去了，他若是知曉了這個消息，當如何心痛？”
我搖搖頭，心意已決：“他沒什麽好心痛的，畢竟當時，為了他我連魚鱗都曾獻出來過，如今把眼睛給孟澤，我覺得沒什麽不妥。”
“你可知道你三萬歲的時候剮你魚鱗這件事，聶宿他悔恨了一萬年，才尋到十四萬年前那個大劫代你去死、來補償你？”
“誰叫他補償？！”我沒能控製住自己，大喝道，“我從未想過要叫他補償，他有本事活著啊？有本事叫我不遇見孟澤，不喜歡上孟澤啊？”終於沒能忍住，淚水滾燙落下兩行，“他有本事……當初娶我啊。”
老君顫巍巍開口：“素書你……”
我那股子倔脾氣一下子上來，收都收不住，“你現在倒聽了他的話來勸我、來攔我了，你當初為何不攔住他叫他不要去銀河挽救星辰？現在這些陰差陽錯，你覺得是誰造成？”
“素書，因果輪回，劫數命定，你我做神仙都這般久，當明白我們神仙事不是誰能造成的。”
“那就都算在我自己頭上好了。我如今既看上了孟澤玄君，便一定不能坐視不管，況且他是因為給我除蟒毒才置自己於這般凶險的境地。你也知道孟澤現在的眼睛，也不是全然看不清，他能視物，隻是不太清楚罷了。”掌心離骨折扇化成扇劍模樣被我拍在桌案上，我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心情，隻知道這次誰也不能攔住我，抬袖子抹了眼淚，狠狠道，“老君你若是幫忙，我大概隻需把清明給他，自己同他現在一樣，眼中落個昏暗卻也還能勉強視物；如若你不幫忙，那如今桌上這把扇劍，便是剜素書眼珠的物什。我三萬歲時候便被剮魚鱗的時候都不曾害怕哭喊，如今十八萬歲，剜雙眼珠也不至於膽怯落淚。老君你算是聶宿故交，我乃聶宿徒兒，那你也算我半個師長，到底如何做，你且選一個罷。”
老君攥緊拂塵，憤慨出聲：“你這丫頭，是在威脅我不成？！”
他眼中映出一個眸子通紅的本神尊撫劍對峙，“是。”
須臾過後，老君終於妥協，閉目扶額道：“素書啊，你這性子當真太倔。”
掌心之下的長劍重歸折扇模樣，我挑起來握在手中，語氣也緩了幾分，“這件事你別告訴孟澤，他若是知道，一定不會同意。到我把他自己的清明給了他，他眼睛無礙之後，你便給他解毒。你說你有五成把握，我信你能把他救活。”
老君終究拗不過我，擰眉道，“你還知道不能告訴他，你還知道他不能同意？你這般真是……糊塗！你們二位都糊塗，當初他便不該救你，你如今也不該救他，你們二人誰染毒不一樣？偏偏……”
我將扇劍揣回袖袋裏，摸過已經涼透了的茶水灌了幾口，覺得心神終於平靜一些，打斷他道：“不一樣，他是我喜歡的神仙，我寧願自己仙逝，也不願看他死。”
我知道，孟澤，他當時也是這樣想的。
“你說個日子罷，最好挑個近些的日子，眼睛這事，宜早不宜遲。他現在眼睛與往時還無異，說明五髒六腑之毒還未匯聚到眼睛上。”我說。
老君終究沒有忍住，倒攥過拂塵便敲了敲我的腦袋，憤憤道：“給你說的眼睛這事你融會貫通得倒快，我勸你的話你卻一句也不肯聽！”
我涎笑一聲，給他斟了茶水：“這杯茶當我給你賠罪。”
他聞言又往我腦袋上補了一拂塵，氣得眉須都顫了顫：“上次拿老夫的茶給老夫道謝，這次又拿老夫的茶給老夫賠罪！”
最後，我們定了個時日——後日，十二月初一。
司命送我出他府上時候，我其實看得出他眼眶有些泛潮。送我到很遠地方，都快出了三十三天，才說了一句：“老夫想到你這雙眸子，三日之後便看不清了，便覺得身上有兩把匕首，一把在剜老夫的心，一把在刺老夫的眼。心疼，眼睛也疼。”
我望著三十三天浩**的雲霞笑了笑，正要寬慰他幾句，卻見有墨袍神仙廣袖迎風，踏雲而來，桃花眼眸微微染了堇色，恍惚之中，覺得那雙眸子微微笑的時候，真像三月春光最好的時節，萬千桃花迎風而綻，最好看的那一朵卻是他的眼。
那墨袍神仙落在我身旁，當著老君的麵，不由分說就將我裹進懷裏。
我愣了愣，感到身旁他那顆心跳得極快，“你怎麽了？”
“素書，你在三十五天看到的那場景，不是我本意……”他將臉頰埋在我脖頸，急促之中呼出的氣息盡數落在我肌膚上，“我當時不過是看不慣長訣罷了，我心裏不是那般想的。”
本神尊略推了他一推，佯怒道，“用盡手段娶到本神尊竟不是你的本意？你的本意既然不是娶本神尊，那是什麽？”
他又將我裹得更緊了一些，哽了一哽，“我的本意確實是想娶你……可我，我那麽說，你一定會誤會。你別生氣，我……”
“哦？既然你的本意是娶我，那我就勉強——不生氣吧。”
他渾身一顫，放開我，低頭時候臉上又驚又喜：“素書你……你果真不生氣？”
本神尊抱著胳膊，擺出睥睨之姿，“本神尊生氣了，要孟澤玄君親一親才能好。”
不遠處的老君終於忍不住，咳了一聲，拂袖轉身，“老夫……先回去了。”
那一日，我去神尊府，偏偏忘了問老君一句，梨容她重歸神界，現居住在哪裏，心性如何，過得可好。以至於後來遇到她的時候，不曾預料，也未曾設防。這，卻是後話了。
回到銀河深處，孟澤照例給我做了一桌子菜。我看著他，興許是想到兩日後自己的眼睛便看不清楚了，便總也覺得麵前這個俊朗的神仙看不夠。
他終於覺察到本神尊目光熱烈，抬眸看我，笑道：“好看嗎？”
我點頭：“好看啊，你真好看。”
孟澤神色一滯，“我方才其實問你今日的菜好看麽……”緊接著麵頰微微一紅，道，“趕緊吃。”
我聽了他的話，趕緊吃完，卻沒想到方一落了筷子，便被他抱起來禦風飛下采星閣奔了廂房去……原來他叫我趕緊吃完是為了這個。
咳咳，縱然已經不是頭一回，但本神尊那張老臉還是沒忍住，紅了一紅。
凡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時候，我覺得自己跟孟澤在一起的每個時刻，都如此珍貴。後來一細想，又覺得自己特別矯情，兩日後，本神尊不過是眼睛看不清楚了，又不是同他生離死別腸斷天涯，我還是會跟孟澤在一起的，隻要他還要我。
這麽一想，便撫著他的胸膛，問出聲：“你以後還會在我身邊對吧？”
方方躺下的他因為這個問題愣了一愣，錯愕半分後又將我圈進懷裏，下巴抵在我額頭，沉吟道：“你在想什麽？我自然會在你身邊。”
我抬頭看他，他眼中堇色的陰影下，是一個眉眼模糊、長發散落的本神尊，“如果我以後老了，腿不能走了，你還在我身邊麽，會給我做拐杖支撐我嗎？”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會。”
“如果我以後，手都僵了，拿不住扇子也握不住劍，你會不會在我身邊，替我扇風解暑、為我斬妖除魔？”
他看著我道：“會。”
我笑出聲，手指觸上他的眼角，問出了最後的那個問題：“如果我以後，我說以後，老眼昏花……看不清這朝霞萬裏、看不清這星辰浩瀚，你會不會在我身邊，做我的眼睛？”
他握住我停在他眼角的手，望著我的那雙眸子露出溫融的光，連語氣也溫柔得不像話：“素書大人，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似是想到了曾經在淩波仙洲，為了良玉而撇下我那件事，眸光黯淡下去幾分，握著我的手緊了緊，似是覺得不夠，便將我整個裹緊懷裏，手掌摩挲著我背後的頭發，開口時候嗓音微啞，“素書，我以後都在。”
他身上那縷魂衍生的明媚氣澤纏上我的手指，溫暖自指尖傳入心窩，叫我覺得這快要到來的冬日裏，除了凜冽寒風吹皺衣衫，也有日光溫煦伴我左右。
他說，素書，我以後都在。
我願意信。
“孟澤，過些日子，我想去看北上天的流光。”
“嗯，我陪你去。”
“還有東海日出時的雲霞。”
“好，我帶你去。”
“還有三月時節，陽華山下那三百裏桃林。”
他桃花眼眸亮了一亮：“這些都是極容易的小事，你想去我就帶你去。”
“嗯。”我盯著他的眼睛道，“我突然想看很多風景。”可我更想你活著，陪在我身邊。
次日，我告訴他老君要給他解毒。
孟澤有慌了一謊，“他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就是昨日，他讓我告訴你，十二月初一叫你過去，也就是明天。”我盡量平和道。
孟澤還打算瞞著我，給我盛了一碗粥，麵色恢複了從容：“哦，我也打算這幾日去找他的。”
“你上次說吃一萬年的丹丸湯藥，你說吃一萬年會不會太麻煩？”我故意這樣問他，往嘴裏送了一勺粥，又道，“老君那般厲害的神仙，應該有快一些的法子罷？”
他笑道：“許是有的，我明日再問問。”
他笑晏晏，麵上掩飾得很好，可我卻依然發現他給自己盛粥時候，手指有些抖。
“素書，”他抬頭喚我，“明日你在銀河等著我可好？”
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知道他可能活不成，所以不想讓我看到他仙逝的模樣才叫我不要去，在銀河裏等著他。我答得利落：“好啊。”
“約莫著夜裏我能趕回來給你做飯，如若……”
“如若什麽？”
他搖搖頭：“沒有什麽，我一定能趕回來給你做飯。”
“嗯，我知道啊。”我知道沒有什麽如若，你能活著回來，“我就在銀河裏等著你，我哪兒也不去。”
他終於放了心，“好。”
那日夜晚，我又收到了老君的話，依然寄在梨花樹葉上。囑咐我一定要遲一些去，他先用訣術使孟澤昏睡，孟澤入睡之後，他會遣書童在府門口等候我。若是府門無人，便不要進去。
看完這些話，便隨手捏了火苗，將那梨花樹葉子給燒了。
後來孟澤推門而進，幸好那時我指上隻剩一縷薄煙。
他往我這般覷了覷，“你在做什麽？”
我望著他笑了笑，捏死最後那縷煙，“方才想起一個訣術，想試一試來著，卻不小心使錯了，走了火。”
他端過一杯涼茶替我衝了衝手指，略有些心疼道：“小心一些。”
十二月初一那日，神界下了很大的雪，孟澤去三十三天之後，帶它走遠，本神尊也裹了毛氅走出銀河，去往老君府上。途中怕他走得慢被我趕上，又恰好路過無欲海，便先去無欲海看了幾眼。
彼時九天無欲海海水冰封，冰麵之上蒼雪茫茫。我那時眼裏尚好，竟能透過皚皚白雪，看到冰麵之下，海水幽藍而陰鬱，依然如曾經那般模樣。
低頭時候，聶宿那玉玦還穩穩當當掛在我腰帶上。有一瞬間，竟覺得記憶飄至十四萬年前，那時候春寒回至，風景也是這般料峭，這塊玉玦指引我一路飛到無欲海，穿過陰鬱的海水，落到銀河，我見到了聶宿最後一麵。
時光當真荏苒，十四萬年匆匆而逝，竟叫我生出些傷感。
我告訴自己，不過是眼睛罷了。當年魚鱗的痛都忍過來了，其實沒什麽好怕的。
於是握緊了玉玦，盼著聶宿能給我些安慰，一鼓作氣飛上三十三天。
我那時辰把握得剛剛好，方方落腳，那位曾經見過一麵、無意間聽了我“早戀是沒有好下場”的言論的小書童便走到老君府門口了，手裏揣著一個袖爐。我覺得那日自己的眼力特別好，透過繚繞的白雪，連紫銅爐身上紋繪的“鬆鶴長春”以及爐蓋上鏤刻著的“五蝠捧壽”兩幅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書童十分懂禮貌，見我便將袖爐遞過來，俯身行禮道：“神尊大人請隨我來。”
進了府內，見到老君，他照例又囑咐了一句，“素書你當真想好了麽，眼睛不是小事，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抱著袖爐，看著他難受的樣子，笑了笑道：“要是沒想好，我就不來了。”
他還想勸我一勸，我二位在雪地裏站了很久，最後卻是他手中拂塵沾雪，我手中袖爐漸涼，都成了落寞模樣，卻也沒說出一句話。
最終拂塵一晃，訣術重新燃了袖爐中的銀霜炭，老君望了望房中，廣袖一拂，道了聲：“跟老夫來罷。”
我回身望了望，縱然白雪遮住了大片大片的顏色，我卻依然能看到這神界，風景秀凜大氣恢宏，光影浩**亙古未滅。
老君動手前，我自己給自己下了昏睡咒，叫他也省了一些麻煩。
至於後來匕首貼近我眉目，我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害怕，隻是昏睡的那一夢裏，雙目一直有些刺痛之感，叫我夢中老忍不住落淚。
那個夢裏啊，我夢到了孟澤。以往我很少夢到他，可是這個夢中，他就在我眼前，告訴我他一直都在。我告訴了自己千百次，這不是訣別，不過是看不清楚罷了。可隱隱覺得不踏實，覺得以後會再不能同他在一起，想到這裏，眼淚便忍也忍不住。
在夢裏，他帶我去看了北上天五彩的流光，去看了東海明媚的朝霞，去看了陽華山下那三百裏桃林灼灼盛放，最後在采星閣，擁著我，看了那萬萬千星辰，輝光璀璨，亙古不滅。他低頭親我，我看到萬千銀光落在他墨發之上，剛想抬手抱他一抱，卻覺得自己觸到他的那一瞬間，景象恍惚，回過神來的時候，麵前的少年青絲成霜發，墨袍染冰雪。
我驚慌抬頭，見北上天流光褪去，東海朝霞被海水湮滅，陽華山的桃花花事已了、隻剩頹謝的花盞紛紛揚揚如灰燼，采星閣外萬千星辰光芒不再、盡數變成灰白顏色。
我害怕地落淚，心裏滿滿當當都是遺憾：“孟澤啊，我看不到你頭發的顏色了，我看不到你衣袍的顏色了，你可還要我嗎？”
夢中那個神仙，替我揩掉眸下的水澤，告訴我：“素書，我一直在，等你老了，我可以當你的眼睛。”
孟澤說完這句話，便湊到我眼睛上親了親，那柔軟又微涼的觸感落在眼瞼上，有些麻又有些癢，最後竟覺得有些刺痛。
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卻揉到敷在眼睛之上的綾布。晃一瞬間，那刺痛感變得更加真實，我便從夢中醒了過來。努力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卻發現眼睛被一段白綾敷著，睜眼看到的，也是這昏暗中依稀能辨認出的白色。
老君的聲音自耳畔響起：“這白綾要先敷三日，你現在見不得日光。”
我僵了一僵。那時候眼睛真的很癢很疼，叫我忍不住想抬手去揉一揉。
老君用拂塵挑開我的手，囑咐道：“你聽我說，素書，現在還碰不得。”
“可是我這般模樣，怎麽見孟澤。”我想了想，還是摘下來。
其實那一刻沒有覺得多麽難過，隻是不太敢看老君，也不敢看別處，眯眼看了看窗外，白雪簌簌，不論遠近，都成了灰白顏色，光亮微微灼目，果真如老君所說。
回頭寬慰了他一句：“其實還好，隻是沒了顏色罷了，其他的我能看得到。”
老君麵色戚戚：“這是白日。等晚上，你大概就看不到了。”
我笑了笑，起身道：“現在去給孟澤解毒，你有五成把握了嗎？”
孟澤依然在昏睡，他大概是因為知道老君給他解毒，所以十分配合，被迷昏了這麽久也沒有反應。我壓低聲音笑道：“你看，我還能看得清他這身衣裳，黑色的袍子，沒錯吧？”
老君不說話，掌心祭出一枚銀刀，俯身靠近孟澤的眼睛。
說來也奇怪，本神尊自己的眼睛挨這銀刀的時候，都沒有這般害怕，可是如今看到那刀刃貼近他的眸子，覺得脊背都滲出些虛汗來，惶惶尋了個借口道，“老君，我去外麵看看雪，毒解後他若醒過來就喊我一聲。”頓了頓又囑咐他道，“你一定不要跟他說我救的他。經過蟒毒這個事情，孟澤那個性情你大概也知道了，若是他打算再把眼睛這清明還給我，到時候你願意再麻煩一次，本神尊也不願意再折騰了。”
說完便走出門外。可又不敢走遠，最後窩在房外的牆腳下，靜靜等著。
雪越來越稠，遠處白蒙蒙一片，縱然如今眸子失了色彩，本神尊便努力想象著，那灰白之下，是雕梁畫棟、碧瓦朱甍，是一個殿群氣派、景象恢宏的三十三天。
低頭時候又看到自己腰間係著的那枚玉玦，忍不住摘下來放在眼前端詳，淺灰色沒有光澤的樣子瞧著十分普通。可一閉眼，我仍然想得到，這玉玦，質地瑩潤，水藍無暇。
那迎我進門的小書童見我一個人蹲在房外，便揣著袖子“噌噌噌”跑到我身邊，小臉兩旁掛著兩片暗色陰影，我想了一下應當是凍得紅撲撲的臉頰。
他開口喚了我一聲“神尊大人”，自袖子裏又掏出來一個袖爐遞給我：“時辰尚早，這雪越來越大，神尊大人若是不願意進屋，便先拿著這個暖暖手。”
我心中感動不已：“真是個好孩子。”低頭時候，卻發現接到手中的袖爐，爐身紋樣模糊，叫我看不清楚。
不過，袖爐這東西，用來暖手就好了，也沒必要非得……看得清楚。
“謝謝你啊，叫你費心了。”本神尊又道。
麵前的小書童擺了擺手，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小仙也想感謝一下神尊大人，上次聽神尊大人說早戀是沒有好結果的，小仙便沒有去同自己一直喜歡的那個小仙子表白。”
本神尊有些心慌，蹲在地上抬頭看他：“你……你說啥？”
我的天呐，我不會引導錯了，生生打散了一對小鴛鴦吧……
小書童俯身拜了我一拜，告辭之前有對我道：“神尊大人，您教導得對。小仙覺得自己現在修為淺薄，保護不了她，等我長大一些，修為更高一些，才有能力護她安然。小仙應當為了她努力成為更好的神仙。”
我看著漫漫白雪之中那個走遠的小身影，突然想到了勻硯。
若是勻硯當初也曾有這般想法，便不會稱為南宭那廝的棋子了罷，也便不會如現今這般痛苦不堪了罷。
等孟澤毒解，此事塵埃落定，我一定要尋回勻硯來，帶她去南荒拜師。
就在此時，房內驟然傳來孟澤的聲音，那聲音刺破這窸窸窣窣的風雪匯聚成的安寧，撕心裂肺的號叫嚇了我一跳。
“阿玉！不要！”
我驀地一驚，起身提步便想進去，卻終究在門框處頓了頓，最後趴在窗戶上往裏麵望了望。
那時候，我看到孟澤躺在床榻上，麵目猙獰，渾身是汗，身子抽搐幾下，拚了命地想掙脫開困住他的術法，拚了命地想醒過來。
老君隻能一邊握著匕首，一邊又捏出一個昏睡咒落在他眉心上，叫他不能睜開眼。
可他依然掙紮，夢裏的哭喊映入這現實，他咬牙切齒：“阿玉你住手，”忽又淚雨滂沱，“你不要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不了了，可我寧願好不了，也不願意你把眼睛給我。”
窗外的本神尊，因為這句話而怔住。
房內的他臉上布滿水澤，聲音近乎絕望：“阿玉，你聽話。不要碰我的眼睛，我不要你把眼睛給我……你聽話……”
手中的玉玦刹那間落地，在這窸窸白雪聲中，發出清脆一聲響。
我恍然大悟，孟澤他在夢中……大概夢到了良玉把她自己的眼睛給了他。
忍不住又蹲在牆腳，看著茫茫白雪傻笑：孟澤你果真是個沒良心的，你為何不能想到本神尊，我哪裏不好，你做夢為何不能想到是我在救你，你為何不能夢到我一次。
這般笑著笑著就覺得眼眶溢出些水澤，停在眼睛裏惹得雙目又有些疼、有些癢，忍不住想抬袖子擦一擦。可眼淚越擦越控製不住往下淌，最後十分沒出息地用袖子捂住臉，在房外掩麵哭了個徹底。怕老君聽到我的哭聲分了心，隻能極力忍住，不讓自己出聲。
夢這種東西果然奇妙得很，夢中的場景果然不能當真，那個在我夢中，擁著我看北上天流光飛舞、看了東海朝霞鼎盛、看陽華山下桃林灼灼綿延三百裏的神仙，那個在我夢中指腹觸上我眼瞼替我揩掉眼淚、說“素書，我一直在，等你老了，我可以當你的眼睛”的神仙，如今在夢中，想著別姑娘，聲嘶力竭麵目猙獰隻為了不讓夢中人替他換眼睛，隻為保護夢中人安然無恙。
本神尊，望著這灰蒙蒙的天，十分悲痛。
可更叫我難過的卻是在後頭。
我在外麵蹲了幾個時辰，他的眼睛恢複了，體內的蟒毒也清除了。他終於醒來，重新看清了眼前這個世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從**跳起來，揪住老君的衣襟大吼道：“阿玉呢？！她在哪兒？”
他怔怔看了這四周，看著眼前這變得清清楚楚的景象，更加確信了良玉給了他清明這件事，眼眶通紅顫動，眸中淚澤滾滾，絕望出聲：“阿玉……她把自己眼睛的清明給了我對不對？她現在看不清了對不對？”
我從窗外，看老君竭力忍著，忍到麵頰顫動，牽連著白須顫抖：“你夢到的一直是良玉神君嗎？”
孟澤的目光探出門外，惶惶道：“那不是夢，那絕對不是夢……如若是夢，我現在怎麽會看得清清楚楚。”說罷眼淚滾了下來，“我的眼睛什麽樣子我知道，我的眼睛能不能看清楚我知道。她一定讓你不要告訴我，她一定囑咐你了。”回頭望住老君，臉頰微傾，脊背僵直，如同一個執拗的、堅信自己曾經打碎了的寶貝又重新聚完整的孩子，哽咽濃重，帶了些卑微的乞求，“阿玉她……她回來了對不對？”
本神尊……有些聽不下去了。任我性子再堅強，我也不願意看他這般悲戚的模樣，聽他這般乞求的言語，且這悲戚、這乞求，都是為了旁的姑娘。
可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卻聽房中的老君忍不住了，怒火中燒，“你為何不曾想過是旁人？”
“旁人？”孟澤不願意信，固執地重複一句話，“阿玉曾經便救過我的眼睛，她以前救過我的眼睛。她一定回來了，一定是她回來了，她還是如當初那般，不聽我的話，非要救我。”
說罷禦風飛出門外，正要奔出去探個究竟，忽然看到立在窗邊的本神尊。
他麵上悲喜難辨，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僵住，目光隔了依稀淚霧，落在我臉上。
片刻之後，卻過來抱了抱早已凍僵了的本神尊，下巴墊在我額頭：“素書，我看得清你了……”
“……嗯。”
“你真的……很好看。”
“嗯。”
“讓我多看看你，過一會兒……我要把眼睛的清明還給阿玉。”說罷又望著我。
孟澤他果然還是這個脾氣。他一定不會接受他喜歡的姑娘把眼睛的清明給他，我安慰自己不要難受，我告訴自己如果他知道是我把清明給了他，他也一樣會再還給我。
可我不想這樣，我不能說。他能看清就很好。就很好了。
抬頭卻不敢看他，隻能閉眼，忍住要溢出來的眼淚，笑道：“那你好好看看。”
他捧住我的臉，低頭親了我一親。
“是阿玉回來了對不對，老君不肯告訴我，素書你知道是她對嗎？”
我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了臉，讓他不能看見我的表情，換上開心歡愉的聲調：“孟澤，你覺得是……就是。”
他覺得是，又抱了抱我，“等我回來。”轉身，禦風奔去三十五天。
他一定不知道，衣袖之下的本神尊，早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