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從三十五天回去的時候，又囑咐了老君，千萬不要將眼睛的事告訴孟澤。老君看出我的難過，卻不知如何安慰我，便問了一句：“你這眼睛白日裏隻看不到色彩倒還能瞞過去，可是夜裏卻是什麽都看不見了。如若……日後他發覺了，問你的眼睛怎麽突然看不清楚了，你該如何回答？”
我想了一想，低頭道：“我一個十八萬歲的神仙，年紀大了，身上眼睛退化，有些不行了……其實也不算太難解釋。”
老君低頭理了理衣袖，拂塵掃了掃身上沾的雪，沉聲道：“如今這些事情都快處理差不多了，明日收拾收拾，後日老夫打算閉關一陣子。”
本神尊一下慌了，差點從台階上滾下去：“你要閉關？後天嗎？怎的這般匆忙？”
他眼睛一瞪，眉毛一抖，嗔怪我道，“給你喜歡的這個神仙又是恢複眼睛、又是解蟒毒的，老夫也很累了好嗎？”忽然想起什麽來，又道，“還有前些日子文兒和尹錚的事，再前些日子你在凡間動用仙術被反噬了的事，”最後已然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重回這神界，惹上這麽多事，老夫被你連累得不輕，你還蹭了老夫不少好茶！”
我嘿嘿一笑，抬手給他拂去他肩上又落上的新雪，“這麽一說，是得閉關休息休息。等你出來，我定拿好茶來孝敬您老人家。”
他捋了捋胡須，望著遠處白雪霏霏，依稀歎了口氣，“這次閉關，約莫要萬兒八千年不能見。我前幾日也曾琢磨過你的事情。”
“我的事有什麽好琢磨的？”本神尊有些不懂，“您老人家琢磨出來什麽了？”
老君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也不曉得我琢磨出來這些有沒有用……唉，還是說給你聽一聽罷，這一萬年我大概不能出來，你心裏對這件事有個數，也能長個心眼兒。”
本神尊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你說。”
“聽聞天帝幾個月前懲處過一個仙官，那個仙官夥同其他神仙揍了你，你那時渾身是血，差點被那幫劣仙揍死？”
“雖說本神尊不大想承認自己沒用，但是……確實有這個事。”
“那時候，孟澤玄君他血洗西山，被一眾夢貘圍攻，鮮血縷縷，遍體鱗傷，可有其事？”
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麽用“也”字，卻依然點頭：“是。”
老君接著道：“九月，淩波仙會，武廣大仙砍傷了孟澤右肩。你當時，墜入毒蟒之中，”頓了頓，抬手指了指我的右肩，目光凝重，“右肩被毒蟒的獠牙貫穿，也受了傷。”
我驀然一僵。
他抬頭望了望這三十三天，“如今，又添了一樁。他的眼睛受了傷，你的眼睛也同他之前那般，不能看清了。”
“您……您老人家什麽意思？”
“卻說這是巧合還是有緣由，老夫也說不準、參不透。隻能看到這些淺顯的東西，說出來給你提個醒罷了。”長歎一口氣，“你這命途，也不是是誰安排的，也忒坎坷、忒崎嶇了一些。”
我隱隱有些不安，後來隻能寬慰自己，這種事情，是巧合罷，才稍稍挽回些安然。
回到銀河的時候已是酉時，天色陰暗，銀河星光黯淡，雪一直在下，入目的景色都是這般蕭條。
這銀河黑白顛倒，縱使快到夜晚，我也不至於完全看不清東西。
本神尊當時選了這銀河建宅子，果真有眼光。
你看我這麽有眼光的神仙，孟澤能娶到我，是不是走了大運了。
手中捏出一盞明燈，提著回了廂房。說來也奇怪，那燈燃起的一瞬間，我竟能透過溫暖的火光、依稀辨認出幾分鮮紅顏色。
許是白日太過疲憊，那夜早早便入了眠，睡夢之中，隱約覺得有神仙帶著風雪推門而進，靠近，從背後緊擁住我，寒霜從脊背沁入，叫我不由顫了顫。
他下巴抵在我肩窩，輕聲喚我：“素書。”
我模模糊糊應了一聲。
他的聲音裏含了半分孩子似的委屈：“阿玉她沒有回來……長訣說她沒有回來……”
這句話叫我瞬間清醒了六七分，身子僵了許久卻不曉得該如何去安慰他。
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一些，話音裏悲喜參半，“不曉得是誰，將這眼睛的清明給了我……不過好在，素書，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你了。”
我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扳過我的身子，想更近地看我一眼，我卻因為這個動作驀地一怔，轉過去的時候，慌亂之中抬手緊緊扯住一件東西，好似是他的衣襟。
指腹微涼劃過我的唇角、劃過我的鼻尖，最後貼近我的眉眼摩挲而過，我不敢睜眼，隻感覺那指尖漸漸又了溫度，“素書，”他這喚我，笑道，“你也睜眼看看我。”
那時廂房的燭火早已吹滅。
他不知道，我睜開眼，看到的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在哪兒，我看不到他的鼻尖，看不到他的唇角。
於是低頭，額頭輕輕貼在一方堅硬的、應當是他的胸膛的地方，扯了扯唇角盡力笑道，“我平素裏天天看你，我知道你什麽樣子。你今日累了罷，早些休息。”
他默了一會兒，揉了揉我的額發道：“素書，你是在難過嗎？”
“嗯？”
“你是不是因為白日裏的事，在難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不過我能理解，她以前救過你的眼睛，你夢到她是正常的，你想到她回來了也是正常的，就像我沉睡十四萬年回到神界，覺得聶宿也活著一樣。你一直希望良玉神君能活過來，我是知道的。”但我卻不是很想提這件事了。額頭蹭了蹭他的胸膛，擺出乖巧溫和的模樣，“睡覺罷，我真的有些困了。”
他便輕輕擁著我，沒再說話。
後半夜我其實並沒有怎麽睡著，一直在想白日裏這銀河星辰寂靜，無光時候我看不清楚如何能不被孟澤察覺。卻又覺得這件事總要被察覺出來，到時候我應如何說才能叫他不起疑心。
當時同老君說的那個法子過於簡單，孟澤他也不是小孩子，不太好騙。
想了半夜，覺得這件事得循序漸進，有個過渡，本神尊得裝出眼睛是慢慢看不清的樣子，叫他提前有個心理準備。還有，白日裏我在這銀河不能視物，應當支開孟澤，叫他暫時不能發現異常。
次日，我便是正想著應當用個什麽法子支走孟澤的時候，南宭身邊那個名叫晉綰的女官出現在了采星閣。
我其實看不太清，便捧了一卷書擋了擋臉，聽她焦急道：“神尊大人，晉綰曉得您一定不願意，但還是自作主張來請您去軒轅之國一趟。”
若是擱在以往，本神尊自然是不願意再去他們軒轅之國的，上次被勻硯騙去淩波仙洲走了一遭便幾乎要了本神尊的命，這回直接去他軒轅之國，我心有餘悸，怕自己不能活著出來。
晉綰看出我的擔憂，匆忙又道：“這一次是為勻硯，大公子他叫我來的時候，說自己一定不會如上次那般折磨素書神尊。”
我心下一驚：“勻硯怎麽了？”
“勻硯她自上次被大公子從雕題之國海牢裏救出來之後，便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不言不語不進食。大公子強行闖進去，看到骨瘦如柴的她，也是心疼了。我不曉得她心裏在想什麽，可我卻看得明白她是不打算再活了。昨夜她終於開口，說臨死前要跟您再賠個不是，大公子便叫我來請神尊大人。”頓了頓，撲通一聲像是給我跪了，“還請神尊大人能去見勻硯最後一麵。”
其實不用她來請，我日前就打算尋個時機，見勻硯一麵的。本神尊還未帶她去南荒拜師，她怎麽能去死。
說罷便對身後的孟澤道，卻是低頭沒敢看他：“我去見一見勻硯。”
他說：“我陪你去。”
我搖搖頭，笑道：“你去三十三天見老君一麵罷，老君明日便閉關了。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昨日連個謝字也未提，老君大概要傷心。”怕他不肯答應，便又補了一句，“要不你先去三十三天謝一下老君，我在這裏等你。你回來之後，我們一同隨晉綰去軒轅之國可好？”
他終於答應：“嗯，好。”
臨走前又威脅了麵前的晉綰兩句，“你若是敢傷她分毫，我便血洗了你們軒轅之國。”
孟澤走後，我撂下書卷匆忙起身，循著晉綰的聲音道：“晉綰，你過來扶我一把，快帶我去看看勻硯那孩子。”
她慌忙起身扶住我，“神尊大人腿腳受傷了嗎？”
我想看清麵前的姑娘的臉，睜眼時候卻是昏暗一片。
她何其聰明的一個姑娘，看我這般模樣，大驚道：“素書神尊，你的眼睛怎麽了？”
“我眼睛受了些傷，夜間無光的時候不能視物……這銀河同外麵日夜顛倒，你扶我出了銀河就好了。”
她攙住我往前走，出了采星閣才問道：“方才……孟澤玄君知道嗎？”
“他不知道，所以我才先支開他，”說到這裏又囑咐了晉綰一句，“你別告訴他。”
去軒轅的路上，覺得一個身影匆匆掠過，我眼神不好，看不太清，隻覺得素色的裙子瞧著十分單薄。再回頭去瞧的時候，那身影已經遁入虛空，不見蹤跡了。隻是隱隱約約嗅到幾絲梨花香。
那日白天，時隔許久，我又見到了勻硯。那時，我看著麵前這個孩子，腦海裏突然湧上一個詞——“行將就木”。
她當真……瘦得不成樣子了。
南宭亦是一副疲憊模樣，許是也心疼他這位小表妹了；見到本神尊，也沒了折騰我的心情，眸子極冷道：“你勸勸她罷，她或許還能聽你一句。”可說完這句，偏偏又不肯放過勻硯、也不肯說出自己那心疼，臨走時候又補了極陰冷的一句，“若是勸不了，就叫她這般自生自滅罷。”
彼時的勻硯，神色木訥，眼神空洞，就算聽到南宭說的這句“自生自滅”的話，也全然沒有個反應。許是如今本神尊眼睛也看不到這色彩光亮，所以覺得眼前這個小神仙，已經全然不是當初那個神采奕奕、桃花眼明媚有神的小白臉了。
晉綰輕聲同我道：“麻煩神尊大人了。”說完便也退了出去。
我本打算抱一抱眼前這個小公子打扮的姑娘，可怕一不小心用力過了再傷了她，終究還是忍了忍，坐在她床榻麵前的椅子上，撫著離骨折扇讓自己的心神安定下來，望著她心疼道：“勻硯，你何苦這般折磨自己。”
她呆呆望著我，像是花了很大力氣才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喑啞開口，喚了我一句：“神尊大人。”
我約莫笑了一笑，“你還知道我是誰，那便還有救。”
她眼中滲出些淚來，卻依然同我笑道：“神尊大人，我怕是活不過去了。臨死之前，覺得此生最對不起的神仙便是你。”
“胡說八道。你才七千歲的年紀，還不及本神尊十八分之一，本神尊最難最痛的時候都沒有如你這般尋死覓活，你這是在做什麽？”
她艱難地搖了搖頭，苦笑道：“我覺得自己活著也是個累贅，沒有誰……真的需要我。”
“你怎麽會這麽想？你若是個累贅，為何晉綰還要匆匆忙忙去銀河求我？你若是個累贅，為何南宭這廝還要叫我來勸你一勸？”
“大概，我是他的棋子罷。”她看著我，麵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卻又叫我看不透哪裏奇怪，“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受爹娘疼愛，隻是後來自己也漸漸習慣了；可是，我卻沒想過，我的雕題子民也終究會棄我而去……”頓了頓，淒涼一笑，“前幾日，我兩位兄長，也知道了大夫人的事，他們怨恨我的母親，大概也不會再來……再來理我了。”
我心裏一驚：南宭做事果然這般決絕，不留餘地，當初是海牢裏雕題子民，後來是勻硯兄長，他這是要利用這些人，一步一步把勻硯逼上絕路。
我望著她，“你可願意跟我走？”
這句話叫她想了許久：“神尊……還讓我跟在身旁嗎？”
“不，我要帶你去拜師。”
我沒想到她會拒絕我：“神尊大人若是不想讓我在你身邊，那勻硯哪裏也不去。”
“不是我不想讓你在我身邊，而是本神尊覺得，這四海八荒有更好的神仙，他能待你更好，不管是於命途、還是於修為。”我認真給她解釋。
她卻委屈一笑，下意識想要扯住我的衣袖叫我收留她，可是手指快要觸到我的時候卻頓了頓，收了回去，輕聲道：“神尊大人……果然還是要趕勻硯走。勻硯也知道，這世上，做錯了事便不該被原諒。”
那時候本神尊想的是，要趕緊帶她離開這裏。就算我再養她一陣子，再帶她去南荒拜師也是可以的。我握住她縮回去的手，認真道：“你現在，隨我回去吧。”
她目光一滯，似是沒有聽明白我方才的話，怔怔道：“神尊大人……要帶我回銀河嗎？”
我點頭，將她抱起來裹進懷裏，禦風飛出房外。
那時候，我想的是一定要將勻硯帶走，我做好了跟南宭講道理的準備，也緊緊將離骨折扇握在手裏、做好了同他拚一場的準備。
隻是我沒有想到，抱著勻硯出去之後，門外已經候著三個神仙：南宭，趕來的孟澤，還有……梨容。孟澤我出現我倒是不稀奇，可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出現；而梨容，自給她安完魂後我都沒有再見過她，如今為何會出現在這軒轅之國？
她看著我，似是早已經知道我是誰，對我笑了笑。素色的梨花衣裙在這冬日裏有些單薄，映得她身形也十分單薄。我看著她這般鮮活地立於眼前、已經有了靈魂的模樣，竟莫名生出些緊張。
她一直在笑，那笑容裏滿滿都是叫人挑不出任何瑕疵的溫柔，晃一瞬間，我也分不清她到底是敵是友。縱然當時安魂的時候，我同老君沒有出什麽差錯。
南宭一定看到了我吃驚又緊張的形容，拍了拍手掌，慵懶地笑了幾聲，“真好，花了這麽大力氣，終於將大家都湊齊了。”
我抱著勻硯，憤憤出聲：“你什麽意思？”
身上的勻硯卻自己掙紮著跳下來，退了兩步，跪伏在地上給我板板整整磕了幾個頭，卻不敢看我的眼睛——“神尊大人，勻硯，對不起你了。”
那時候我尚且不清楚這情形是如何發展，腦海裏混沌一片，震驚道：“你說什麽？”
南宭搖著他那墜子，悠閑道：“素書，你果真是好心啊。”
勻硯朝著我，又磕了幾個頭，語氣卻穩穩當當無波無瀾：“神尊大人，勻硯又騙了您。”
握著扇子的手指抖了幾抖。
我聽自己冷笑一聲，“真好。”
手中的折扇聞得到我的怒氣，瞬間化成三尺長劍，若不是孟澤跳過來攔住我，本神尊大概要拿了這扇劍、手刃了跪在麵前的勻硯。
想來也真是可笑，我堂堂一個神尊，被一個小仙生生騙了兩次。
這兩次不過是一個招數、一個伎倆。
我怎麽能這般沒用，連續往這坑裏跳了兩次。
怒火哽在喉中，燒得喉嚨生疼，開口時候竟覺得怒火自口中擠出、火氣燎上眉目，竟覺得眼睛有些癢，眼淚都快流出來：“你修為淺薄、情欲雜生我竟特意去老君那裏給你打聽能收留你的師父，叫他能帶你修行，讓你平安無恙；你雕題之國沉入南海時候我竟怕你也遭了不測急忙奔赴南海，情急之下投入海中去找你曾說的海牢，想的是把你就出來；我念你不過是一個七千歲的孩子，欺我一次我當你是受人指使，並不是你本意，便不去追究了……可你如今這般模樣，卻還要想著再騙我一次，你對南宭，果真是忠心耿耿啊。”
她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不抬頭。
我卻覺得更生氣，“你危在旦夕、拿自己這命為賭注引了我過來，你一定料得到，孟澤他擔心我，自然也是要過來的。”我看了看晉綰，又看了看南宭，捏緊了劍柄橫在身前，苦笑道，“你們軒轅之國的神仙，當真是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誠如你方才所說，我們聚齊了，要動手就盡快罷。”
隻是晉綰神色詫異，似是沒有料到般，顫顫開口問南宭：“公子，您果真如素書神尊所說，拿勻硯做誘餌，隻為把他們引到這裏來嗎？”
可晉綰這句話，叫我不知道該信她無辜，還是信她果真不知情。
“站著多累，我們去殿裏說罷。”南宭眯眼，搖著手中的菩提墜子，望著我笑道。
我抬頭，看到宮牆之上，一排侍衛強弩在握，墨甲在身，虎視眈眈看著我。
孟澤也看到了，握住我的手：“你看到這宮牆上紫銅鎧甲的侍衛了嗎？莫要衝動，我在這裏護著你。”
我心裏一抽……原來是紫色，不是黑色。
於是，我同孟澤，最後被迫跟著南宭去大殿。
我看到梨容走在前麵，心裏一陣有一陣慌，我也說不清自己心慌什麽，隻是覺得有方巨石壓在心窩，叫我喘息都便得有些困難。
孟澤低聲道：“莫害怕，我在。”
我穩了穩心神，開口問他：“你可知道她是誰嗎？”
孟澤搖頭：“在老君府上的時候遇到的，大概是老君的故友。我本來打算謝過老君之後便回銀河，她卻告訴我遠遠遇到了你，你已經去軒轅之國了。我便直接奔了這裏來。”
我終於意識到來軒轅的路上，那一閃而過的身影是誰了，“她為何也跟了來？”我問。
孟澤道：“這仙子大概跟南宭早就認識，她說自己也要去軒轅之國，便與我同路了。”思索片刻，低聲又道，“南宭方才不是說終於把我們聚齊了？難不成，她也與我們有關聯？”
我咬了咬牙，花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拚死衝出去的想法。
孟澤覺察出我激動的情緒，用力攥了攥我的手，“你認識她？”
“嗯……”過了良久才吐出哽在喉中的那句話，“這個姑娘，她是聶宿的心上人。”
這世上有個詞，叫“在劫難逃”。
孟澤和南宭都是我複活歸來後橫在仙途中間的劫數，我遺憾自己不曾早早看透，以至於後來的幡然醒悟，都為時已晚。
那時軒轅之國大殿之中隻有我們四個神仙，卻掀起了十幾萬年的恩怨糾纏。
南宭如往日那般斜靠在上首寶座上，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看到他緩緩拂著杯中的茶芽的動作，聽到他笑了一笑道：“之所以將各位請到這大殿裏來，是因為本公子想講個故事，這個故事有些長，在外麵站著興許會站得疲累。”
離骨折扇緊緊被我攥在手中，右手指尖摩挲著扇骨，那時候，我做好了一有風吹草動就執扇而起的準備。隱隱看了看孟澤，殿內昏暗，隻依稀點了幾盞燈，我亦看不清孟澤的麵容，隻見他端起一杯茶飲了幾口，聽他低聲安慰我：“我會護著你，別怕。”
上首那位落了茶盞，那摩挲在手中的物什縱然我看不清楚也曉得還是那枚千眼菩提，先威脅道：“本公子有個毛病，故事沒有講完的時候，不喜歡旁人打斷。列位可轉頭望一望殿門外候著的侍衛，若是哪個先打斷了本公子的故事，怕是要被射個幾箭。”
說完這句話，莫名其妙吹了個調子，殿外忽然湧進來百餘位精壯侍衛，箭矢在手，皆拉滿了弓弦。
許是那個故事果真很長，他覺得單說故事太過無趣，便憑空布了一盤棋，我看不清棋子布局，隻看到得到棋盤之上仙霧繚繞，他捏了枚黑子落在上麵，開口道：“這個故事有些遠，遠到什麽時候呢……大概得從十八萬年前說起罷。”
十八萬年。如本神尊的年紀這般，果真很久遠。
指尖又捏了一枚黑子，道：“十八萬年前，九重天上有位尊神，可呼風喚雨化險渡劫，亦可修身養性種花養木。這個尊神啊，被當時的天帝極其看重，事實上，天帝也是憑借這位尊神號令六界、位居神主的。”
本神尊驀地抬頭：他這是……在說聶宿？
大殿上首的南宭一定看得清我詫異的神情，怕我打斷他，便又提醒了一句：“若是打斷本公子，這後果素書神尊可是知道的。”
孟澤握住我的手。示意我聽他說完，不要魯莽。
仙霧彌漫之中，南宭手中又一顆黑子落定，“六界安定之後，他便過得悠閑了許多。有一日，他在府上栽種了兩株梨花木。其中有一株，不過千年就化成仙了。這株梨花木變成了一個仙子，這個仙子有傾城美貌。仙子喜歡他，他也喜歡這個仙子。這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是多少生靈求之不得的情緣。”
說來也奇怪，這般昏暗的環境之中，明明我連近在身旁的孟澤的麵容都看不清，我卻能清清楚楚看到坐在我對麵的梨容的神情。她的目光恰落在我身上，唇角噙了笑。這笑，叫我脊背陡涼。
“這棵梨花木為何能千年成仙，是因為當初，那位尊神是將這梨花木連同魂魄一起種下的。”說罷笑著望了望我，“素書神尊可能曉得這個故事，卻一定不曉得種魂成樹這件事罷。”
種……種魂成樹？我大驚，本想開口，卻又被他打斷——
“你果然不知道。這位尊神他喜歡的，是片魂罷了。這片魂陪伴了他十幾萬年，他仙法卓然，有本事將這魂種下、有本事將這魂化成仙子。所以他喜歡這仙子，是順理成章的事。但不知為何，這個仙子，命不長久。這個由梨花木化成的仙子，最後是在凋落的梨花花盞中仙逝，倒也是始終相接，算得上命途輪回上的圓滿。”
他指尖幻化出一枚棋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依然是黑子。他清淡一笑，提了提聲音道，“好在是，這個神仙養了個徒兒。這個徒兒嘴饞，吃了這個梨花仙子頹敗時候化成的花瓣。不知道你們可曉得，那位尊神曾經種下的魂，就寄托在這花瓣之上。嘴饞的徒兒，吃了這花瓣，身上就有了這薄命的梨花仙子的魂。”
說到這裏，捏出一枚黑子於指尖轉了轉，側目打量著本神尊，繼續道，“那個尊神，他其實不喜歡這個徒兒。他護著這徒兒的安穩，不讓旁人招惹她，這徒兒以為師父是喜歡她的。可她不曉得，那個尊神啊，他在乎的、眷念的其實不過是這個徒兒身上的那魂罷了。眷戀已故的心上人，這是人之常情，神亦如此。實在是，正常不過了。”
好一句……他在乎的、眷念的其實不過是這個徒兒身上的那魂罷了。
這是叫本神尊想到就心痛的一件事。如若能選擇，我寧肯當初在無欲海被海水溶解掉，也不願意用她梨容的魂魄，活到現在。
如今，故事之中的那位梨花神仙安安穩穩地坐在我對麵，燈火明滅之中，我清晰得看到她唇上笑意更深。而我唇齒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
南宭停了半晌，見我沒有說話十分滿意，悠悠吐了一口氣道，“再後來，距今十四萬年前，這天上的星辰一夜之間，隕落無數；這蒼穹之上的星宿，亦是同時逆轉。”他又布下最後三枚黑子，抬頭對孟澤道，“這個劫難距今確實有些遠，孟澤玄君這般的年紀，或許不了解。九重天上，諸位神仙自然是知道這大劫凶險的，於是開始相互推諉，更有甚者自知此劫難逃，連墳坑都提前挖好了。這位尊神擔著泱泱神界重要的位子，有著芸芸生靈尊崇的聲望，自然是要身先士卒、去化解這星辰大劫。卻說這個尊神當初也是個悲憫的神仙，曾經為了救這個徒兒，舍過自己一縷魂魄。也是因為缺了這一縷魂，他仙力不支，最後，於銀河畔仙逝，以至於後來灰飛煙滅，沒有再回這神界來。”
手中的扇子驟然一跳，惹得本神尊的心也一驚。
我怔怔回想他那句話……他方才說，聶宿是因為缺了那縷魂才仙力不支，於銀河畔仙逝的……這縷魂，就是當初為了救我，撇下的那縷魂。他如果不曾舍棄那縷魂，他大概就不會死了。
“那個徒兒，沉睡了十四萬年，她喜歡自己的師父喜歡得不得了，”他低笑出聲，“她曾經也為了她的師父、拒絕了本公子。”
孟澤捏著茶盞抬眸看我，燈火晃過，我卻看不清他的神色。
怪我那時候滿腦子糾結的都是梨容和聶宿，忽略了身旁的孟澤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是何種想法，更忽略了聶宿今日這故事，其實是針對孟澤而來。隻是我意識到的時候，為時已晚。
“不曉得是不是巧合，重歸神界的這個徒兒啊，在銀河畔、在她心悅的師父仙逝的地方，遇到一個神仙。卻說這個神仙，水色綢衫，如花樣貌，比她師父可能還好看一些。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徒兒想方設法靠近這位銀河畔遇到的神仙，用盡了手段也拚勁了力氣想和他在一起。孟澤玄君，可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她這般喜歡你，為什麽你傷她的心傷了多次她還能坦然跟你在一處？”
我猛地抬頭，目光正撞上孟澤捏著茶盞的那隻手，我看到他的手指，驀地一頓，熱茶灑出來一些，將他的衣袖浸成深深的暗色。
他掌心之中倏忽生出一把棋子，黑白混雜，手掌一攥，棋子紛紛揚揚從指縫落在棋盤上，衝散了仙霧。
我聽到他陰冷的笑聲，帶著要致人於死地的狠戾，一字一頓道，“因為，銀河邊上遇到的這個神仙身上，有她心心念念、曆經十四萬年都不曾忘記的，她喜歡了十八萬年的尊師為了救她而舍棄的那縷魂魄。”
“你胡說！”我沒能忍住，握著扇子轟然起身，望著大殿上首的這個狠絕的神仙，怒火翻湧而上。
話音剛落，邊聽背後颯颯風響，方一回眸，便見背後十餘隻銀箭覆了訣術、刺破空氣冷冽而來。
孟澤驀地站起，隻手禦了仙術，將這十餘隻銀箭盡數收在掌心。
“噓，”南宭輕聲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本公子還有問題要問。卻說孟澤玄君啊，你不會真以為她看上你了罷。她看上的，其實隻是她師父落在你身上的那縷魂魄而已。你試想一番，你曾是個娶了二十八房姨太太的神仙，又寄情良玉神君幾十年不能忘懷，而她現今是這四海八荒唯一一位神尊大人，眉目如畫，風姿清凜，白璧無瑕，未曾成親，也沒有你這般亂七八糟的往事——你說這位神尊她憑什麽不介意你的過往分毫，不過見了你幾麵就想嫁給你呢？”
孟澤手中的銀箭，啪的幾聲，被盡數折斷。
他側身望著我，我卻來不及細看他的神情。
手中折扇聞我怒火，霍然一聲，化成長劍形容，凜凜仙風扯過我的鬢發，我攥緊劍柄直奔了上首寶座而去，聽背後箭矢紛紛也顧不得，隻想跟南宭拚一場。
“你怎的這般惡毒？！”我咬牙切齒，委屈眼淚都飛出來。
他躲也未奪，任我怒火熊熊，將劍刃抵在他脖頸上，他依然笑得輕狂，“怎麽，說中你的真心了，要殺我滅口？”
手中扇劍往他脖頸處進了分毫，有暗澤自劍刃滲出來，我悲憤絕頂，大喝道：“你為何這般栽贓我？我要你給孟澤說清楚！”
他盯住我的眸子，右手握住劍刃，“你果真要殺了我嗎？你殺了我，就沒人告訴你……”頓了頓，故意咬重了最後那句話，“讓聶宿複活的法子了。”
南宭，比我想象得還要恐怖。
我從未想過，最後會是麵前這個神仙，說出“聶宿複活”這幾個字。
他攥住劍刃，順勢將我拉近了一些，暗色水澤縷縷而下，一半落在他袍子上，一半落在我素衫上。他望著我的那一雙眼睛裏，緩緩淌出欣喜：“你一定也想知道對不對？其實這個方法很簡單。”
“你休想騙我。”我以為自己這句話說得鎮靜，可握著劍柄的右手，卻抑製不住在抖。
他笑容恣意，“到底是不是騙你，你先聽一聽才好。”說罷輕而易舉直接挑開我手中的扇劍，禦風落到孟澤身旁，負手踱了幾步，揚聲道，“這個法子，孟澤玄君也聽一聽。畢竟，與你有關係。”
說罷往殿門口走去，對著一眾侍衛道：“你們下去罷，接下來的動手都不需要你們了。”
那時候，我執劍立在大殿上首，低頭時候看到他留在寶座旁邊的棋盤，見棋盤之中九處星位盡數落了黑子，他放在在下的是一盤“讓子”棋。可縱然是這樣，最後他揚手撒下的一把棋子落於棋盤之上的時候，提前占了九處星位的黑子仍被團團圍住，敗得一塌糊塗。
我突然了悟了他的意思：縱然他大發慈悲讓步了，我們卻依然逃不出今日這一局。
果然，大殿中央的他看著我笑道：“素書神尊應當已經知道已經過世十幾萬年的梨容是如何複活的了罷，對，是老君收集了她的魂魄，並將其附在梨花木上。所以，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如若還有聶宿的魂魄，將這魂魄也附在某個物什上，它也能化成聶宿也說不定呢。卻說，咦，本公子方才說過，現在聶宿的魂魄在哪裏來著，大概是在……”
我猛地抬頭。看到他故意不說完，故意看了看孟澤。
孟澤終於抬頭看我，沉聲問我：“所以，我身上有聶宿那縷魂，你抽離出來，就可以見到你心心念念的聶宿了對不對。”
南宭笑言：“你說得對。”
“你莫要聽他胡說八道！聶宿的魂不過隻剩這一縷，是如何也變不成一個完整的聶宿的！”我憤然出聲，忽然反應過來南宭不過是在挑撥，“梨容能活過來，是因為老君收集全了她的魂魄！”
孰料孟澤扶額，輕聲一笑，“果然……你早就知道我體內的這縷魂是聶宿的。”
“她自然知道，她見你第一麵就知道了。可笑她口口聲聲說本公子冤枉她，其實不過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那時候，本神尊望著孟澤，卻百口莫辯。眼眶裏依稀有些霧，看著那個墨袍的神仙更加模糊，開口道：“孟澤，你這是什麽意思，我知道又如何……我從未把你跟聶宿混為一談，我初初靠近你，卻是因為這縷魂。但這縷魂卻不是我喜歡上你的原因……”可孟澤卻從不抬頭哪怕看我一眼，於是最後越說越覺得零零散散，越說越覺得落入他耳中的、都是狡辯。
“誠如你所說，聶宿的魂魄現在不完整，他沒法像梨容一樣，”南宭走到我麵前，搖著他的千眼菩提墜子，從容道，“但是，你卻忘了我那會兒說的話。當初聶宿喜歡一片魂，那片魂同樣不完整，可他將這魂種下，不依然長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梨容麽。況且，如今你，不用這麽麻煩。因為你身上有件寶貝。”
他靠近我，伸手扯下係在我腰間的玉玦，舉在我麵前，“這寶貝便是當日淩波仙會上我當作禮物送給來參加仙會的神仙的。這是聶宿神尊生前的遺物，隻要把聶宿那縷魂附在上麵，養一陣子，這玉玦能化成一個聶宿。”
本神尊望著那枚玉玦，思索著他方才說的話，已是震驚不已，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現在你知道了罷。你師父的魂魄就在孟澤玄君身上，能不能複活，就在——”說到此處，抬手指了指我手中的劍，“就在你手裏。”
又轉身看了看孟澤，“卻說，聶宿那縷魂早同你的魂魄融於一處了，她要是強行搶了她師父這縷魂去，孟澤玄君你大概是要活不成。”
我那時候是不信的，淒聲道：“你說得不是真的，我不信你。”
可一直坐在那裏的梨容卻突然起身，走到我身邊，望著我道：“你不信的話，能不能把這枚玉玦給我？”
我渾身一僵：“你什麽意思？”
她抬手觸上那枚玉玦，手背上的梨花栩栩如生，抱歉一笑道，“事實上，這枚玉玦，曾是我送給聶宿的信物。所以，這玉玦，我拿回來，素書神尊不介意罷？”
於是當日為她安魂時候看到的場景又浮上腦海，她被聶宿抱在懷裏，說話的時候委屈而又可憐：“我不該偷你的玉玦，雖這玉玦本就是我送給你的；不該借著這玉玦的仙力去凡間的茶館聽書，雖我也沒聽到幾段；我萬萬不該在凡間睡著，雖然……”
如今她要把這玉玦收回去……是理所當然的，我能理解。
可那時候的本神尊啊，偏偏聽了南宭的話，對這玉玦有了個提防：我怕她拿走這玉玦，轉身就要去刺死孟澤，硬生生扯出那一縷魂魄，來讓聶宿活過來。
事到如今，所有所有的事，都糾葛在一處了。
南宭聚到一起不容易，我始知道，這事情果真不簡單。
絲絲縷縷的線索在那一瞬間聯係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快要看破，可猛一抬頭，卻發現自己仍然處在樊籠之中。
我遇到文兒，文兒遇上尹錚。後來偏偏發現尹錚是邪魔之身，盜走了孟澤一片魂。我那時候就想過，反複跟孟澤確認過，他缺了那一片魂，為何還能活得這般安然，我甚至覺得這事情棘手，不知道該不該勸他放棄尹錚體內自己那片魂魄。
如今果真出了問題，我若是要讓聶宿複活，必然要把他的魂提出來。孟澤如果不死，隻能去拿回自己的魂魄。可尹錚早已身死，灰飛煙滅化成了黃昏時候北上天幾片玄色煙雲。
梨容最終還是將玉玦握在了手中，莞爾一笑，“你喜歡聶宿罷，你也想讓聶宿活過來罷？”
我卻看到她衣袖裏暗暗藏著的一把匕首，看到她說完那句話，微微側目，餘光落在了殿中央的孟澤身上。
那一瞬間突然反應過來她要做什麽，將她手中的玉玦搶了過來，扯過疾風擋在孟澤麵前，望著南宭和梨容，大怒道：“你們休想傷他！”
可有聲音微啞，自頭頂傳來——
“素書……能傷我的，現在不過你一個罷了。”
身後那個神仙，苦笑一聲，握著我的肩膀，令我轉過身去。
他垂眸看我，這麽近的距離，我終於看到他失落淒然、卻依然笑著的模樣，“如今我的眼睛也恢複了清明，體內蟒毒也清楚了，曾經在西山斬殺夢貘留下的傷也已痊愈，他們倆都不是我的對手，就算是殿外那些，似乎也傷不了我。畢竟當年，我也是輕輕鬆鬆單挑過東海兩萬蝦兵蟹將的神仙……這裏，外麵，除了你，沒有誰能傷得了我。”
我看到他漆黑的瞳仁裏，依稀有一個淚水盈眶的本神尊。我聽自己淒笑一聲道，啞了聲音道：“所以，那時你為何不帶我衝出去？我們明明能不來聽這個故事，你為何要勸我不要輕舉妄動？！你明明打得過，你為何還要拉著我跳進他這個圈套？！”
不遠處的南宭漫不經心開口道：“因為，你還在寬慰勻硯、叫她跟你去南荒拜師的時候，房外的本公子就告訴孟澤玄君，要將一樁關乎你和他生死的事情告訴他，想聽的話，就待在這裏。他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該要憐惜你的生死。”
孟澤落在我肩膀上的手指顫了顫，緩緩收了回去，自嘲一笑道：“你果真不想聽這個故事嗎？不聽這個故事的話，你心愛的聶宿大人，如何回得來。”
我眼瞼一顫，淚珠滾燙、倏忽落下來：“你覺得我會把你殺了，叫聶宿回來是不是。”
他抬頭望了望不遠處闌珊的燈火，麵頰之上的顏色一半深、一半淺，開口時候聲音落寞也如這闌珊的燈火：“南宭他說得對。我其實配不上你。我聲名狼藉，娶過那麽多夫人，還不曾對阿玉忘情，屢次傷你。你殺了我，換得聶宿回來，是應該的。”
烈烈怒火席卷我的心智，我死死扯住他的衣襟，開口時候唇齒都在打戰：“你什麽意思？你果真還是信南宭對不對？！”
可那個神仙早已聽不進我的話。
他支了指我掛在指尖的玉玦，“你可能不曉得，你睡覺的時候，都要將這玉玦放在枕下能摸得到的地方。你忘了麽，當日慕華樓頂，你說過，你有一個故人，提到他你就想哭。”
他低頭看著一個歇斯底裏的我，良久之後，抬頭揉了揉我的頭發像是在安慰我，開口說的話卻叫我異常難過：“素書大人，你陪我這些日子，我其實是開心的。由你動手，我是願意的。如今你的故人要回來，你大概……就不會哭了罷。”
我知道，那時候的孟澤是想盡了辦法要對我好，好到都想用他的命，換聶宿回來。
可他不知道，我想了千萬次讓聶宿重新回到這神界、以安然無恙的、活著的姿態站在我麵前，可我卻不想叫這個安安穩穩立在我麵前、我喜歡了這麽段日子的神仙死掉。
他以為地對我好，卻是我最痛、最難過的事。
後來，出了那大殿，我決定再不要喜歡孟澤，也再不要同南宭、梨容有糾纏。
哦，你問我孟澤他是不是還活著。
我不知道。
因為他在我身邊，撫著我的頭發，笑著同我說：“你還記得我送你的東西罷。”
我點頭：“鉞襄寶劍的劍訣。”
他說：“你若是記得，能不能把第一句念給我聽。”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孟澤這種性子這般耿直的神仙也會誑我。我以為他要確認一下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所以才問我曾經告訴我的劍訣，我還記不記得。
我也急著向他證明，我是喜歡他的，我不曾忘過他告訴我的劍訣，“我知道，我自然之道。”緊接著便聽他的話，念出來了第一句。
於是，憑空祭出的一個虛形的寶劍，劍柄飛到我手裏——可那時的我離他這樣近，那柄虛空的鉞襄寶劍的一半劍身都淹沒在了孟澤身體裏。
下一秒，隨著那句劍訣最後一個字落定，鉞襄寶劍從虛空形象，化成了完完整整、冷光凜凜的實形。
我猛地抬頭，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是本神尊目眥欲裂的形容。
他擁住我，劍身有沒入他身體裏幾分，他依然如同我最親密的時候那般，低頭咬了咬我的脖頸：“素書大人，我是喜歡你的，你要信。”
於是壓在我心上的那句話混著眼淚滾滾而出：“我也是你喜歡你的，你為什麽不信？！你為什麽非得以為我要讓聶宿回來？！”本神尊已經多少年了，不曾這般歇斯底裏地哭嚎。
那時的我看不清顏色，而他又穿著往日那件墨色的袍子。我看不到血水流到了哪裏，我分不清他衣袍之上，哪裏是血。
以至於最後他倒在我麵前，我竟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我喜歡的這個神仙啊，他這麽傻，他恨不能將我想要的都給我。“你覺得我想要的是聶宿，但我想要的是你。”隻是我不曉得，他最後有沒有聽到我說的這些話。
至於為什麽出了大殿，我就再不想喜歡孟澤了。
是因為，梨容說出了一件事情。
我後悔這件事知道得太遲，以至於等我醒悟的時候，都來不及了。
這件事情，要從聶宿開始說起。梨容告訴我，她和聶宿當初為何生死相別，是因為他們二位神仙身上本來就是有躲不開的劫數的。
這劫數便是：兩情相悅，必有一傷。
淺顯些說，當初聶宿隻要同梨容兩情相悅，他們兩個便有一個神仙要逐漸撐不住而死去。當初梨容就是跟聶宿兩相情願了，梨容才會染了傷病，最後才會仙逝。
這劫數聽著荒唐而又蹊蹺，甚至我以為隻能在凡間那些說書人口中才能聽到的野史傳奇。什麽天賦異稟，什麽生降祥瑞，什麽天生為王，什麽命定為寇，什麽輪回相克，什麽生死相隔。
如今竟能發生兩個神仙要是看上了彼此就有一個要傷病，若是兩情相悅就有一個要去死的事情。
這個神界，我猜不透。這命定裏的劫數，也讓我始料未及。
我跪坐在倒地的孟澤身旁，看到自己素色的衣衫上，大片大片全是暗色的水澤，血腥繚繞，揮之不去。
那時的我早已不惦記生死了，卻聽到梨容又說：“你大概也是知道的罷。聶宿的一縷魂在孟澤身上，而我的一縷魂，曾被你當作花瓣吃了。你們二位身上分別載了我跟聶宿的魂，也同樣繼承了這‘兩情相悅、必有一傷’的劫數。聽聞你這回神界以來，過得不太好……”頓了頓，又指著孟澤問我，“那他呢，他遇到你以來，可平安無恙嗎？”
這句話如天崩地裂現於我眼前，眼前煙塵彌漫了好一會兒才能看得清。
也便是在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
我想起來老君閉關前告訴我的話。
那時三十五天冬色岑寂，白雪霏霏，我將眼睛的清明給了孟澤。老君捋著胡須，望著遠處微微歎氣，“我前幾日也曾琢磨過你的事情。也不曉得我琢磨出來這些有沒有用……唉，還是說給你聽一聽罷，這一萬年我大概不能出來，你心裏對這件事有個數，也能長個心眼兒。”
……
“聽聞天帝幾個月前懲處過一個仙官，那個仙官夥同其他神仙揍了你，你那時渾身是血，差點被那幫劣仙揍死？”
……
“那時候，孟澤玄君他血洗西山，被一眾夢貘圍攻，鮮血縷縷，遍體鱗傷，可有其事？”
……
“九月，淩波仙會，武廣大仙砍傷了孟澤右肩。你當時，墜入毒蟒之中，”頓了頓，抬手指了指我的右肩，目光凝重，“右肩被毒蟒的獠牙貫穿，也受了傷。”
……
“如今，又添了一樁。他的眼睛受了傷，你的眼睛也同他之前那般，不能看清了。”
……
“卻說這是巧合還是有緣由，老夫也說不準、參不透。隻能看到這些淺顯的東西，說出來給你提個醒罷了。”長歎一口氣，“你這命途，也不是是誰安排的，也忒坎坷、忒崎嶇了一些。”
……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好一個兩情相悅，必有一傷。我後悔自己知道得太晚，我後悔自己不曾早早看破，我後悔沒將老君的話放在心上仔細琢磨。
南宭走到我身旁，居高臨下，睥睨著我道：“你想要他活著嗎？本公子能救他一命。”
我惶惶開口：“什麽辦法？”
“斷情罷。你同他之間的糾纏大概是個死結，唯有此法可斬斷。他能活著，你也能活著。日後仙途坦**，相安無事。”
於是，最後我放了孟澤，梨容說，她也能勸孟澤放過我。
我們喜歡彼此喜歡得這般辛苦，也不知道是招誰惹誰了，不曉得當初得罪了那個挨千刀的，叫我們連喜歡一個神仙都這般不容易。最後為了保住對方的命，不得不放手。
我起身要走，南宭要跟我出來，我擺擺手，讓他先去把孟澤救活。
“等他醒了，你們記得把這個混賬劫數也給他說一說。他……他若是問起本神尊，你就把我這句傳達給他——”我捂住臉，卻覺得眼淚控製不住紛紛從指縫裏溢出來，“‘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大家為了保命，不要再見了罷’。”
大殿之外，日光刺目。
我看到了一直跪在殿外的勻硯，心裏有了好幾次要抬起扇子殺掉她的衝動。
可我最後卻是將她帶走了。她欺我誆我設計引誘我來此不假，她骨瘦如柴朝不保夕也是真。
拎著她駕雲一路飛到南荒，她一言不發，平靜地很。
什麽舍不得本神尊，一定要留在本神尊身邊，果然統統都是假話。正因為她這般，我更覺得要把她送去給南荒帝教化一下，免得她再禍害旁人。
日暮時分經過重重引薦，終於在南荒一個荒涼的、落滿了雪的山頭見到了傳說中的佛法超絕、清雅絕塵的南荒帝——九闕。
他站在一棵歪脖樹下，歪脖樹上坐著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我看不到日暮時候，西山影射到這裏的雲霞，縱然他背對著我，我卻依稀能感覺到，他周身的佛光落在這山頭上，透過這大片大片的冰雪，透過這漫山遍野的荒蕪，隱隱能看得到、隱藏在冰雪和荒草之中的、帶著榮榮綠意的慈悲。
你說慈悲是什麽，我覺得在這悲涼境地裏苦苦掙紮著的生命，就是這世上最大的慈悲。
那個女娃娃卻好像是認識勻硯，目珠靈動一轉，嫩嫩開口，“雲妍表姐？你怎麽來了？”
我便是那時，才知道南宭有個妹妹，叫南宮。南宮南宭，有宮成宭。
九闕不曾轉身，我自他背後默默行了個合十禮，開口道：“在下素書，身旁仙官勻硯，心意雜亂，邪欲叢生，無心修行，所以帶她來拜師。還望南荒帝君收留。”
“哦？”他語調一轉，似是沒有想到卻又似了如指掌，“不過在下是不能白替你管教孩子的。”
“帝君要什麽？”我下意識去往袖袋裏摸金葉子。
“我要的不多，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畫什麽？”我不明所以。
那個神仙清朗一笑，聲音卻越來越熟悉，好似在哪裏聽過：“就畫我呀！你看到我什麽樣，你就畫什麽樣。”
“還請帝君回頭，叫素書看個清楚。”
他雲袖一揮，豁然轉身，素袍纖塵不染，身形筆直頎長，眼眸輕輕開闔，似有三月最好時候的桃花落在他眉睫，饒是最明媚的花瓣，卻不及他十分之一好看。有的男神仙，也當得起如花似玉這個詞。
隻是那時的我已然怔住，對著這個神仙脫口而出：“孟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