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靠在那棵歪脖樹上，手指拂了拂樹上那女娃娃發上沾染的雪花，眯眼笑道：“上次叫我聶宿，這次叫我孟澤。素書神尊移情別戀了嗎？”
有聲音縹緲，虛繞至我耳中——“生有八苦，有一苦曰‘求不得’。一切榮樂，可愛諸事，心生欲望，卻求之不得。素書神尊，十四萬年已成空，莫再錯過眼前人。”
我望著他，亦是笑了笑：“皇叔別來無恙，我曾經被你侄兒逮捕至皇宮，可差點成了你的夫人。不對，現在應該叫你九闕帝君？”
歪脖樹上的小姑娘一聽我這話便跳下來，小身子正兒八經地擋在南宭麵前，其實也不過剛剛擋得住南宭的膝蓋處罷了，麵色卻十分高冷，“本公主給你十萬斛金珠，你趕緊離開這兒，他是我的夫君，你別再想著做他的夫人了。”
本神尊被她那句“給你十萬斛金珠，你趕緊離開這兒”逗笑了，挑眉望著這個娃娃道，“你是誰？”
“她是軒轅之國的小公主，南宮。”九闕捏著她的小肩膀，又將她提回歪脖樹上。
我大約笑得不太正經：“倒不知帝君還有這麽個小嬌妻。”
九闕轉頭看我，臉上浮出幾抹尷尬：“你莫聽她胡說，我這個年歲，當她爺爺也不止。”
那南宮女娃迅速抱住他的胳膊，睫毛忽閃忽閃，精靈得很，“我不嫌棄你老，一點也不嫌棄。”
本神尊：“……”
那天，九闕到底收下了勻硯。
隻是他道：“佛語雲，終生之中，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佛都可令其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隻是本君現在連自己也沒度明白，遑論度他人了。不過，這個孩子留在這兒，給南宮做個伴也好。”
我謝了他收下勻硯，問他可真要提筆給他作一幅畫，他倒擺了擺手笑了：“我已經知道你看到的是誰，你便不用畫了。不過，神尊大人你移情別戀這件事，自己要好生想一想。”
九闕他的臉，是一麵照心的鏡子。從我初回神界，看他的臉是聶宿的模樣，到如今，他在我眼中是孟澤的形容。
見他的這一麵，忽覺得自己那心中那情意所化的花樹其旁逸斜出的紛雜枝條統統被修剪幹淨。我喜歡孟澤，已經成了直截了當、幹淨利落的事情。
“若從一個朋友來說，我當勸你去日苦多，來日方長，珍重這姻緣；若從佛法角度來說，我當提醒你一句，你身上怕是牽扯了前世的夙緣，業果如火，當避當斷。”
九闕他果然是厲害的，一眼便看出來我身上有解不開的劫數。
我看著他道：“我如何也沒想到當初凡間坐在輪椅、不可行走的皇叔會是南荒帝。如今卻覺得，你還是有些本事的。勻硯托給你了，若後會有期，勢必痛飲一場。”
臨走時候，勻硯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手指匆忙扯住我的衣袖，喚了我一句神尊大人。
天真爛漫的氣澤順勢而上，恍惚之間有明媚又燦爛的景象湧入我靈台之上。
那是日暮時分，有少女駕著滿載夜明珠的馬車駛至軒轅之國，她背後，大片大片的雲霞鋪滿西天上。她麵前，卻是皎皎月光清澈明亮，月光之下，立著迎接她的神仙，那時軒轅之國的大公子。
她翻身下馬，聲音泠然：“大公子，我曾弄丟一顆，你可介意嗎？”
廣寒之下，南宭摩挲著手中的千眼菩提墜子，看著身後那一車夜明珠朦朧若紗的光將麵前這個小“少年”映得光華萬千。
我曾經也想過，南宭那廝到底說了什麽，能讓勻硯自此對他情深不移，寧可屈身去做他手中的棋子。
直到今日，我才聽到那句話——
“雲妍公主是這世上最好的那顆夜明珠，你來了，就很好。”南宭笑道。
……
三個月後。
又是一年三月初一，現今的天帝在翰霄宮大擺宴席，專門請我。
彼時，我已在凡間勾欄瓦肆沉溺月餘，被那個剛正不阿的司律神君尋到的時候，早已在幾個姑娘懷裏醉得不省人事。他說本神尊敗壞風氣，不成體統，要去天帝跟前重重參我一本。
我打了幾個酒嗝，呼出一團酒氣，冷笑幾聲道：“參你姥姥。”
司律神君他不知道，天帝大人有求於我。
這話要從天曆二月十九那日說起，九重天上的天帝大人遣了身邊的仙官去銀河給我送了帖子，說有要事商議，三月初一他在翰霄宮為我擺宴，叫我一定要去。
這場景如十四萬年前何其相似。
本神尊自然也是知道天帝他為何要請我。自天璿星隕落，諸神便開始惶惶不安。他們說這天上已經有洞明、天璿兩顆星辰隕落，說這是大凶之兆。
晉綰卻跟我說，並不是諸神口中的兩顆，而是四顆。幾萬年前，本神尊還在沉睡時候，北鬥星宿裏的玉衡、搖光二星已經隕滅。北鬥星宿七顆顯星、兩顆隱星，已經快要隕落一半。而北鬥星宿向著北上天的紫微帝星而生，帝星那光亮已經黯淡。這劫難，遠比諸神以為的，更加詭譎而不可抵擋。
至於為何是晉綰告訴我。因為她覺得那次是她來銀河請本神尊去救勻硯導致我落入算計，她曾信誓旦旦跟我保證過、也跟孟澤保證過，不會再傷我分毫，但是最後卻致使我掉進圈套、最終同孟澤老死不相往來。她說虧欠我，一定要來伺候我。
起初我是拒絕的。不過到後來，我卻發現晉綰做飯十分好吃，便也就留下她了。好吧，我說實話，我自己在銀河深處太寂寞，所以我答應她留下來了。
期間長訣身邊的蘇苒來銀河給我送新做的點心，晉綰和她十分投緣，兩個女官聊著聊著便琢磨出了更多點心的樣式和做法，可憐那幾日本神尊頓頓吃點心，但好在是花樣多，沒有吃膩。
除了廚藝好，晉綰她細心妥帖，話不多偶爾卻會說個樂子給我聽。後來擔憂我，也會打扮成男子模樣，送我去凡間，卻隻在花樓外麵等我而不進去。
而且，晉綰到底曾在南宭身邊做事，她知道的，不比天帝身邊的神仙少。
於是，我信她所說的，現今這星辰的劫難，比諸神以為得更加凶險。
不知哪個神仙將本神尊搬出來，或是天帝大人他自己想起來了所以把本神尊搬出來了。所以，他要大擺宴席，明麵上請我去喝酒，實則請我去殉劫。
今日司律神君來得巧，趕上晉綰回銀河替我取幹淨衣裳、沒人攔住他，他衝進姑娘堆裏來，怒發衝冠要參我一本。本神尊罵了他一句“參你姥姥”，他便揪出我肩膀上的補料，衝進花樓外這暖融融的春光裏，帶著我一路乘風破浪升了天、進了翰霄宮、見了他的天帝大人。
隻是現今的天帝大人更參悟得透請人辦事這件事上，做不成卑躬屈膝也應當做到顏悅色這個地步。見著醉醺醺的本神尊，不像他爺爺那般目若銅鈴麵皮鐵青的模樣，而似麵上春風刮過、擺出一副親切又和藹的模樣問我：“素書神尊可是打凡間來？”
司律替我答了是，順便參了我，說我私生活混亂，跟一幫姑娘做不知廉恥之事。
本神尊就笑了，一個酒嗝應景冒出，沒忍住就把實話說出來：“如果跟姑娘喝酒就是不知廉恥，那今日天帝大人專門在翰霄宮擺了大宴、跟我喝酒是什麽？可也算不知廉恥？”
司律耿直，又參我私自下凡，擾亂神律仙綱，不把天帝大人放在眼裏。
那我隻有裝傻了：“哦？卻說現今這天上不允許神仙下凡了嗎？就算是體察民間疾苦也不行了嗎？這規定是何時有的，本神尊蘇醒歸來，竟從未聽大家提起過，”愈發痛心疾首道，“怎的這麽多神仙，沒有一個曾告訴過本神尊？你們現在這個律法普及工作是誰主持的，怎麽沒有普及到本神尊頭上？”擼了擼袖子，痛心朝著寶座之上的天帝疾首道，“天帝大人，素書也要參一本，是哪位神仙負責宣傳神界律法這個事情的，白白拿了俸祿卻不盡責，真叫人寒心。”
司律那廂朝著他的天帝大人撲通跪下了，“是微臣。”卻還是不死心，打算跟我玉石俱焚，“天帝，我請求您將我和素書神尊一同處置！”
天帝終於忍不住了，和藹地道了句：“不知者無罪，帶素書神尊入座。”
司律差點氣哭。
本神尊再不用跟當年那般跪在天帝麵前磕頭，這叫我多少有些欣慰。隻是醉深了，腳步之間難免不太利索，自己絆了自己一腳，好在有個俊逸的年輕神仙扶了我一把，那個動作，叫我想起來了當年的長訣。
低頭道了句謝，卻看到了他衣袖之上那龍紋樣式。這位約莫是太子。於是抬眼，多瞧了瞧。
隻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天帝於大殿上首，舉杯望著我，親切道了一句：“愛卿。”
我那顆心到底還是顫了顫，卻也明白，他這廂該說正事了。
現今的天帝跟他爺爺很像，說的話也同當年差不多：“如今左輔洞明星、巨門天璿星相繼隕落，帝星被玄光纏繞星光湮滅，此征兆詭譎難測，怕是大劫之象，素書大人乃上古神尊，亦曾經曆過十四萬年前的劫難，如今這樁大劫可有解決的方法？”
他問我有沒有辦法，我便笑了笑，笑聲自肺腑湧出來，牽連著端著酒杯的手也跟著晃了晃。
天帝看不懂我這神情，惑道：“素書神尊為何要笑？”
我灌下那杯酒，作了個揖，“天帝大人請我來就是問我有沒有辦法嗎？難道不是篤定了素書有辦法，所以才設了宴請素書來的嗎？若我說沒有辦法，不曉得天帝大人今日能否叫我走出這翰霄宮。”
天帝被我這句話噎了一噎，但還是即刻便恢複和藹的模樣，嗬嗬一笑道：“寡人確是覺得素書神尊有法子才邀請你過來的，素書神尊既然敢赴宴，那應當也是胸有成竹罷。”
天帝大人何其聰明，這般順了本神尊的話、又給本神尊設了個套。
我是有辦法的。
來這裏之前，我便想好了辦法。誠如他所說，如若沒有辦法，本神尊便不來了。
我自然也記起過聶宿臨死前囑咐過我的話——“素書，無論如何，你如今的神尊之位，是你當初貢獻了魚鱗換來的，如若天帝大人以後再想讓你為蒼生殉劫你也不要再聽了。我替你擋過這一樁，我卻擋不過以後了……你也知道，這銀河的星辰一旦隕落了，也不是這麽好補全的。所以你長個心眼兒，日後天帝若再專門宴請你，十成是要你去送死，你便佯病在府。”
聶宿預料到了以後的天帝會設宴再叫我去仙逝，他甚至替我想好的拒絕的方法……可他一定沒有料到，他的心上人梨容仙子會為了這件事親自來找我。
昨晚，我正在同七八個姑娘飲酒的時候，她那廂群袂縹緲、步履款款走到我麵前，說有話要同我講。
本神尊其實也很壞的。我記恨著她同南宭聯手、揭開我同孟澤身上的死結給我看。我也記恨著自己體內有她的魂魄，致使陰差陽錯橫亙仙途，叫我如今看上個神仙卻也不能同他在一起。
正因為我記恨她，所以她足足在我身旁站了兩個時辰、看我跟姑娘歡聲笑語喝了兩個時辰的酒後，本神尊才遣散身旁的姑娘們，搖著扇子恣意地躺在軟榻上，看她立在我麵前、聽了她要講給我的話。
“素書神尊，你應還當記得那幾句話罷。”
我眯了眼看她：“本神尊記得的話多了，忘了的話也多了，還請問梨容仙子說的是哪幾句？”
隱隱仙霧生出，便見她不緊不慢地從袖袋裏掏出來一卷卦書遞給我，我覺得這卦書有些熟悉，沒有接過來，隻笑了幾聲，故意使喚她道：“還麻煩梨容仙子展開來給本神尊看看。”
她聽了我這句話後，動作倒也還溫柔，紋了梨花花瓣的那隻手提起卦書橫展開來。
縱使現在是深夜、本神尊眼神不濟、看不清楚，卻見灰白的卦書之上，那幾行字出人意料的清楚——
“九天有魚，煢煢而遊。維眸其明，維身其銀。
銀河有劫，星落光隕。若銀魚耳，可化星辰。”
我聽到自己冷了聲音：“你哪裏得到的這卷卦書？”
她垂眸看我：“從老君府上看到的，我借來看了一下罷了。”
我脊背僵直，“老君已經閉關，你怕是從他府上是偷來的罷。”
“素書，”她溫雅一笑，“如若我說是老君閉關之前，將這卦書、連同你跟孟澤的事情都托付給了我，你可信？”
我哂笑出聲：“本神尊不信，他憑什麽將我托付給你！”
“憑他跟我是故友，且先於你。”她語調從容，毫無本神尊的淩厲，可入耳時候，卻叫人恍然覺得這話綿裏藏針，“我無意同你計較，就連我的麵容被雕琢在了你臉上、我的魂魄散成花瓣模樣被你吃掉這些事我都不想計較。但是，現今這件事，我想來跟你聊一聊。”
本神尊摸過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你說罷。”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今日我來找你，是想請你救蒼生的。”她直截了當道。
這句話叫我驀地笑出聲，杯中的酒都晃出來，我看著她道：“本神尊還是第一次聽到把叫本神尊去死這件事說得這般直接的，就是天帝大人他要讓我去赴死，也得說得委婉一些。”我直起身，湊近她一些，撐著下頜望住她，又道，“況且，憑什麽你叫我去救蒼生，我就得去救？我打三萬歲那年就開始厭惡你，我為何要聽你的話？”
她神情疏冷，“如若你不去救蒼生，我們都要活不下去了。如今隻是你一個尊神仙逝，芸芸眾生、浩瀚六界，都可免於災難。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劃算的事情。”
“你是不是複活之後腦子沒跟著魂魄回來，居然當著本神尊的麵說本神尊去死很劃算？”我轉了轉酒盞，笑著打量她，“勸人去死沒有這麽勸的。你應當跟天帝學一學，要請我去救蒼生的話，先設個大宴請我才好。”
她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樣叫我覺得有些陰涼，“素書，那我就更直接一些說罷。六界蒼生怎麽樣，我其實也並不太在乎，可我卻在乎一個神仙。”
“誰？”
“以前的聶宿，現今的孟澤。”她道。
本神尊一怔之後啞然失笑：“他們可並非同一個神仙。你該不會不知道罷。”
她也笑：“我自然知道，但是現在的孟澤身上有聶宿的一縷魂魄。不管聶宿回不回得來，我都要護著這縷魂永生不滅。況且，你是喜歡孟澤的罷，你也不想看到安然無恙的他有朝一日仙逝了罷。”
“他如今安然無恙啊……”我聽自己喃喃道。忽覺得這個神仙真的印在我心裏、刻在我骨上，有千絲萬縷的線一端纏於我血脈、一端係在我耳目，叫我哪怕聽到、看到這個名字，都覺得想念依附血水、遊至周身。
他安然無恙，果然是很好的事。
“當初你與他斷情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避開那‘兩情相悅，必有一傷’的劫難，好讓他安然無虞、好生活下去麽。”梨容理了理衣袖，不緊不慢道，“如今你不去救他，他便真的要在這大劫之中仙逝了，而且，一同仙逝的，還有六界所有的生靈。”
我抬眸看她，透過她這幅梨花木雕刻而成的精致外表，竟覺得她這顆心，是把清雅漂亮、散著溫柔光澤卻殺人無血、削鐵如泥的刀。
聶宿他這個心上人，果真是厲害的。
“如今看來，當初給你安魂的時候，似乎安得不太好。”我想起這件事來，又往酒盞裏添了些酒，抿了幾口，刹那之間清凜入吼，卻叫我愈發清醒，“那一半是成全、一半是怨念的魂，叫我和老君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放的，還專門挑了九月初八的日子，本神尊在那個院門口喂了幾個時辰的蚊子候到半夜子時，誰曾想，竟沒什麽用。”
她尋了個圓凳坐下，挑過一隻酒杯也給自己倒滿了酒，遮麵仰頭、一飲而盡，一招一式、都是仙子該有的典雅動作，眸子輕闔了闔，道：“你一定很好奇罷。為何花了這麽大力氣，我卻不是成全你的那個梨容。”
我點點頭：“有些好奇。”
她捏其酒壺，給她自己倒了一杯，也給我倒了一杯：“事實上，老君瓶子裏裝的，就是反的。”
我方方捏起酒盞的手驀地一僵。
“若我壞一些，應當告訴你，老君就是有意為之的，老君根本不想幫你，我才是老君的故友，你連他的朋友都算不上。”她眉目溫柔，輕笑出聲，“可如今你要為了蒼生去化解這劫難，那我便好心一些，告訴真話算了——事實上，老君也不曉得那瓶子裏是反的。老君身邊有個書童你應當知道罷，那日大雪，他曾遞於你袖爐叫你暖手。他曾不小心打翻過那個黑色的瓶子，那一半魂魄遊出來，同白瓷瓶裏的替換，一個小小的書童，是看不出來的。所以，安魂那日，黑色的瓷瓶碎了，事實上是因為它被摔過一次，所以不太堅實。不過，我故意將一些怨念的魂魄留在裏麵，叫你們安魂的時候，看到黑色瓶子裏出來的成全的魂魄被玄色包裹，看不出裏麵是什麽。”
“所以，本神尊當日看到的那三幅場景是……”
她點頭，笑聲泠然，“沒錯，都是那有怨念的魂魄故意叫你看的。你當日難受了罷？”
本神尊沒能控製住自己，酒盞悉數打翻。
我挑出懷裏的折扇，躍然而起，新化成的劍劍刃鋒利，貼上她的脖頸。
她動作卻比我更快，迅速旋至一丈開外，撤步回袖，目光溫和、麵容平靜道出一句話——“殺了我，你覺得聶宿會原諒你嗎？”停頓片刻，清淡一笑，“況且，你如今眼睛的清明都沒有了，我隻消略施仙法，滅了這燭燈，你便是拚了全力，估計也打不過我。”
她什麽都知道。她知道我眼睛的清明給了孟澤，她知道我心裏敬重聶宿不忍下手傷他心上人。
劍身不曾膽小顫抖，可在我手中到底也沒能刺出去。兵書有雲，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她同南宭都是攻心之人，用得最熟練也最鋒利的兵器都是言語，將你的心傷個完整。
玉蟾吞吐，恍惚之間已是三月初一，雲影幢幢，新月如勾。
那一夜我想了很久啊。
手中的酒飲了一壺又一壺。
我想捏過扇子給自己些心安，卻不慎握住扇劍劍刃，割得掌心生疼。桌案之上是那卷卦書，不料血水落上，卦書背麵竟漸漸顯出字來。
我心下一驚，卷起來放在燭火旁邊一看，那幾句卦語竟是接著卦書正麵所寫——
“魚鱗數眾，可補銀河；魚鰭數寡，可護北鬥。
魚目數雙，可填相思；似此銀魚，夙緣繞之。”
幾行卦語入目，本神尊早已僵住，動彈不得。
這……這四句話裏已有三句成了真——“魚鱗眾多”，當年被聶宿剮下來補了銀河的星辰，這一樁不假；“魚目數雙”，去年十二月眼睛的清明被我取下來，給了我的心上人孟澤，這一樁也不假；而“夙緣繞之”，是南荒帝九闕提醒我的“你身上怕是牽扯了前世的夙緣，業果如火，當避當斷”。
如今——隻剩下“魚鰭數寡、可護北鬥”這一句。而這一句，業已昭然。
北鬥星宿七顆顯星、兩顆隱星，星宿裏的玉衡、搖光二星已於幾萬年前隕滅，去年洞明星、天璿星也相繼應劫，而那由北鬥星宿向其而生的北上天的紫微帝星，星光亮已經黯淡。天帝在三月初一這一日、也就是今天，於九重天上、翰霄宮裏，大擺宴席，專門請我。為的就是北鬥星宿裏這幾顆星辰。
好一個“魚鰭數寡、可護北鬥”啊。
我也終於了悟，我為何縷縷跟這星辰扯上關係。從文兒、到尹錚，從勻硯，到南宭。他們身後哪一個不是有星辰夙緣？他們哪一個不是出現在本神尊仙途裏、或多或少由我參與。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原來統統都在這卷卦書上！
我舉起卦書，從前往後又看了一遍：
“九天有魚，煢煢而遊。維眸其明，維身其銀。
銀河有劫，星落光隕。若銀魚耳，可化星辰。
魚鱗數眾，可補銀河；魚鰭數寡，可護北鬥。
魚目數雙，可填相思；似此銀魚，夙緣繞之。”
我終於知道，那困著我的樊籠、叫我屢次受傷卻躲不開逃不出的樊籠是什麽，原來是這幾行卦語。
那一夜，有些長又有些短。直至這凡間青樓燭火寂滅，直至這滾滾紅塵都成清酒入肺腑。
我了悟了前塵後果，卻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仙途為何這般曲折。
但我向來不喜自怨自艾，也向來不恥臨危而逃。
有些事，我清醒得很。
你說這天下蒼生若在這一劫之間盡數滅亡，這世間該是何其荒涼的景象。
你說這四海八荒若在這一夕之際全然傾覆，這六界該是何其墟廢的模樣。
孟澤他也是這蒼生之一。
就算此事與孟澤無關，那萬萬數蒼生的性命，難不成本神尊真要置之不顧？
這凡間有句詩，是這樣說的——“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本神尊從三萬歲那年開始擔著這九重天上神尊的位子，到如今已是十五萬年。就算這神尊的位子，我擔得清閑，擔得無趣，擔得稀裏糊塗，擔得時常忘記自己還是天上地下的神尊大人。但凡民供我一年又一年的鼎盛香火，我三萬歲登神尊之位的時候也曾受過八方神仙的跪拜，縱我平素稀裏糊塗悠閑自樂還時常來凡間約姑娘喝花酒，但卻不可以放任自己在這時候袖手旁觀、俯瞰九州生靈塗炭。
想十四萬年前三月初，星宿逆轉，寒風乍起吹走春日和暖，如若那時不是為了我，我聶宿大人果真會放棄四海八荒的生靈於不顧、抱恙於神尊府而不出嗎？
我看著那卷詔書，我灌下一壺酒，突然長笑出聲，覺得一切都有了打算、一切都有了了悟。
我們做尊神的，不是白白受人尊敬的。當年我的聶宿大人，他就算不是為了救他的弟子，憑他擔著神尊的位子、站在浮生之巔受萬萬凡民仙生仰望尊崇，他應當也會舍生而渡他人。
現今的官啊，天上地下四海九州，貪圖享樂的有，悲天憫人的也有。朱門酒肉臭、遍身羅綺者的有，願得此身長報國的有，鐵馬冰河入夢來、不叫胡馬度陰山的也有。
為了孟澤也好，不為孟澤也罷。我隻想給自己一個交代、給自己這個神尊之位有個交代罷了。
所以當天帝麵容和藹、嗬嗬一笑，順著本神尊的話，給我設套問我道：“寡人確是覺得素書神尊有法子才邀請你過來的，素書神尊既然敢赴宴，那應當也是胸有成竹罷。”
我起身，朝他拜了三拜，複抬手扶穩頭頂玉冠，脊背挺直道：“天帝大人，素書確有辦法。”
天帝聽聞我這一句話，到有些吃驚，他沒料到我這麽爽快就答應了這件幾乎可以等同於去送死的請求，蹙眉同我確認了一下：“素書神尊方才可是說……確有辦法？”
我堅定道：“是。”
翰霄宮大殿上首，那個我多少有些討厭的天帝大人，忽然卸下帝冕、步下禦階，道了一句：“寡人乃六界共主，得諸神尊崇十幾萬年，心甚感激。遇此劫難，自當身先士卒，護我六界，佑我子民。”
那個從我蘇醒歸來，就叫我拿劍刺殺過的天帝，到如今卻叫我感動了一場。
“護我六界，佑我子民”，天帝大人能說這句話，就很好了。
坐我身旁的太子殿下起身，向大殿之中諸位神仙拜了一拜，複又身形筆直、凜凜道：“予祁擔著太子之位，素得父君和諸位尊神庇護，如今願攜素書神尊，匡扶星盤，代我父君護我疆民。”
現今的神界，其實並非是本神尊原本想象之中的頹敗。
隻是這到底是關乎本神尊的劫數。旁人莫能替我，亦不能助我。
回銀河的時候，方方走出南天門，便看到晉綰提著一盞明燈，來迎我。她曉得我夜間看不清楚，她待我這般用心，叫我覺得這般溫暖。
“晉綰去凡間找您，卻晚了一步。尊上……尊上可真……可真被迫答應了天帝大人？”她眉目之間，盡數是焦急。
我搖搖頭，隨她踏上去銀河的祥雲，轉頭望了望這黑暗的四周，“我答應天帝大人，不是被迫、也不是委屈，是因為本神尊自己也這麽想罷了。”
她攙著我的手，清晰地顫了顫。
彼時風聲颯颯響於耳畔，發膚之間盡是三月清涼。
晉綰她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便有些顫抖：“神尊大人，於理來說，晉綰當替這萬萬千仙民凡人謝您一謝。可晉綰，卻是真心疼您。”哽了一哽，轉過頭去好似是默默擦了擦淚，“以前的晉綰，不太懂事，初次見您便執劍脅迫。不過大公子他，也並非真心想報複您……他心疼您的時候，也是有的。”
我笑了笑，“他就是個變態。就算你們軒轅之國有錢，我大概也不能喜歡他了。”
晉綰怕我難受，便順著我的意思數落了她家大公子的錯誤：“晉綰也有些不明白，大公子他既然喜歡素書神尊，為何會屢屢為難您。我也曉得他嫉妒，卻不明白嫉妒這個東西，能讓人心魔至此。他到底是不對的。喜歡一個神仙，便應當對她好，哪有次次折磨的道理。”
我點點頭：“你說得對。我也不曉得他為何這般折騰我。他恨得我牙癢癢，我也是恨得他牙癢癢，恨不得拿鞋底呼死他。”
晉綰笑了笑。
隻是過了很久之後，她突然問了我一句，“素書神尊，你曉得大公子他為何會天天拿著那顆千眼菩提做的墜子嗎？”
我愣了愣，“他這個墜子有什麽蹊蹺不成？”
晉綰搖搖頭：“晉綰也拿不準，我以為說神尊大人您跟大公子認識得，早會曉得這墜子的事情。原來您也不知道。”
那夜的夢便這般蹊蹺地夢到了南宭。
夢裏的南宭不是現今這般陰冷狠戾，夢裏的那個他，溫柔得有些不像話。
我命裏犯一個神仙，那個神仙經常揍我。南宭經常來護我，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遲一步。於是每次與他相見都是這種情況：我被那個厲害神仙揍得頭破血流，他握著裝著藥膏的錦盒出現，來給我處理傷口。
“你為何不能早來一步？你瞧著挺厲害的，不過你也不用太厲害，我的仙力啊，不多不少隻比那個神仙弱一截，你我聯手，便一定能揍得過那個神仙。”偶爾，我會這樣認真地問他。
南宭他好像也十分苦惱：“我也不曉得為什麽，我總要遲一步，總不能恰好助你或者護你。上上次，你傳信給我說要打架，那時我父王命我去東海請雨；上次你說要對戰，那時我母妃生病我要去昆侖取藥引；這次你又與這位神仙有了衝突，我本以為能早點趕來，孰料路上遇到恩師，便同他寒暄幾句，致使又錯過了。”
我笑了笑，抬起蓮花邊的袖子擦了擦鼻血：“你說，會不會我們倆命裏就注定湊合不到一塊？”
他斂了苦笑的神情，剜了一塊藥膏塗在我手背的淤青上，低頭道，“要不你嫁給我，我天天將你帶在身邊，那你同旁的神仙打架，我肯定能幫得上你。”
我擺擺手：“我說了，你太有錢，我沒有那麽多嫁妝，大概配不上你。”
“要不我從了你，你把我天天帶在身邊，這樣，你同旁的神仙鬥毆，我也能立刻幫你還手。”他認真道。
我認真想了一會兒，覺得越想越覺得奇怪，搖了搖他的衣袖，盯住他。
“怎麽這般看我？”他又剜了一塊藥膏，抹在我眉骨上。
“卻說不止上上次，還有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你總是事後出現，為何會這麽巧，不早不晚，偏偏我被揍了之後，你握著藥膏盒子，出現了。那次還到了凡間，可也是趕著我挨完揍的時候。怎麽會這麽巧。”我覺得這事兒忒蹊蹺。
他麵上有些失落，停在我眉骨上的手指順勢勾成一個圈，照著我額頭輕輕敲了敲，“我以為你方才是在考慮答應讓我跟著你，沒想到你一直在想這件事。”
“嗯……要不你跟我幾天試試？”我見他模樣不太開心，便這樣道，果然說完這句話，見麵前握著藥盒的南宭目露欣喜，我又匆忙補了一句，“不過你可得發揮作用才行，等那個神仙再來無欲海揍我，你得立馬幫我出手哇！”
他展唇一笑：“沒問題。”
於是他便這樣跟了我十五天。
孰料這半個月無欲海風平浪靜，四周安然妥帖，那個老是來揍我的神仙一直沒有出現。
許是因為有了幫手，我從沒有像那時候那般迫切地盼望著揍我的神仙快出來過。甚至一連三日，從那個神仙出沒的地方，分別以昂首挺胸、**不羈、吊兒郎當、歡天喜地等表情、等姿勢，大搖大擺走過。可真是奇了怪了，那神仙就是不出來。
到了第十六天，我蹲在無欲海浪頭上捏著狗尾巴草剔牙，他蹲在我旁邊看我剔牙。忽然一道金折子忽閃忽閃飛到他跟前，他摸過來一看，是他親娘的信，信上洋洋灑灑幾千字，浪頭搖晃，我看了幾行覺得眼暈，便沒再往下看。等南宭看完那金光閃閃、十分值錢的信，我隨口問了一句：“你娘親說啥？”
他神色凝滯，著實愣了好一會兒。我以為他娘親舊疾複發了，孰料南宭反應過來後把那信隨手一扔丟進了海裏。我愣了愣，考慮了很久要不要鑽進海裏把那金子，哦不，是那封信撈回來。
可南宭說的話，卻叫我蒙了——
“我娘親說她孤單，想要個小棉襖。”南宭看著我道。
我尚未反應過來：“她凍得慌？”
一個小浪頭應景地湧過來，撲在南宭臉上，透過那嘩嘩的海水，他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道：“小棉襖就是小女兒，她想給我父王生個女兒，想給我生個妹妹。”
“哦，”我明白過來，嚴肅道，“生二胎是大事，尤其對於你這個長子來說，你趕緊回家看看罷。”
他慌忙起身，留下一句“我馬上回來”，便跳上雲頭直奔了軒轅之國去。
隻是，天上流雲將將淹沒他南宭大公子的身影，那個我等了半個月想與之鬥毆的神仙又出現了……
於是，他又一次錯過了同我並肩戰鬥、助我一臂之力、護我安然無恙的機會。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有些神仙，注定是要來遲的，也注定是要錯過的。
我覺得南宭同我就是這般。
他總是遲那麽一些。
那夜，夢的盡頭，我本神尊重回神界，第一次見到他的那一回。淩波仙洲的書然殿之中，他展唇一笑，聲音平靜卻又句句滲透著悲涼——
“多情自擾，誰說不是呢。三月初，本公子終於知道你複活的消息，心裏是激動的。可那時覺得你心裏仍然有聶宿，知道他是你的執念，我便也寬慰自己，不去打擾你，遠遠守著你、知道你活著便是好的。不料，你出來之後竟這麽快便有了新歡，我後悔自己尊重你對聶宿的情感，沒有第一個去找你。興許你先見到我，便先對本公子投懷送抱了。”
興許本神尊若是先遇到他，他如若真的待我好，那我果真可以考慮跟他在一處，也省得如今這般悲苦、應了和孟澤的劫數。
可我又知道，這世上從未有興許一說。南宭他從未在我複活後先於孟澤見到我，也，從未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出現過，他對於本神尊的一直遲到，就跟孟澤同本神尊的相悅便傷是一樣的，都是……夙緣罷，躲不過去，避不開來。
當真如南荒帝九闕說得那般，業果如火。還未反應過來，已然熊熊成浩劫而不可逃脫。
所以，次日，當南宭急迫地敲開我銀河之中宅府的大門的時候，本神尊其實一點也不震驚——他是來勸我不要去化解這北鬥星宿的大劫的，他不知道，他如夢中場景一樣，也如這一直以來的一樣，依然是遲的。
銀河明暗顛倒，現在正值白日。所以，他攥緊我的手腕的時候，本神尊眼前其實一片黑暗、看不到他一絲一毫的表情，隻是他聲音之中的怒不可遏，叫我聽得清清楚楚——
“你當真不要命了不成？你倒是大方，大方得連命都舍得！”
我大概笑了笑，垂著眸子盡量也不叫他看出來我眼睛不能視物，“不然呢。本神尊若不舍得，蒼生誰來庇護？”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南宭他的怒火卻越來越盛：“你倒是慷慨渡了蒼生，你可想過誰願意來渡你！”
“你我都做過這麽多年神仙了，生死度外，何必糾結。”我想勸他一勸。
“可本公子不想你死！”他歇斯底裏，到底是接受不了。
我低聲吩咐晉綰，叫她拿了椅子，掙出手腕，坐下道，“南宭，卻說，本神尊重回神界這一年來，因你而惹上的傷痛其實占了大半，偶爾睡不踏實，也會夢到山崩地裂、毒蟒群現的場景，每一回醒過來，都覺得是從絕地裏掙紮過來的一樣。”我摸著扇子，盡量叫自己心平氣和，“可如今，我卻也不是多怪你。大概是五法參透，三諦圓融了罷，便覺得，其實本神尊不過是應了這早已設下的劫數，嚐了前世種下的業因、今生結出的業果。怪你不得。”
麵前的南宭默了很久。
我不敢抬眸，也不敢閉眼，視線之下，都是摸不到邊際的黑暗。
良久之後，有手指握住我的手掌，我不由自主往回縮了縮，卻又被他攥住。手掌被攤開，有圓潤的物什落入我掌心。我下意識摩挲，那物什圓滑的觸感帶著暖融的溫度傳入指腹。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這是他一直繞於指尖的菩提墜子。
“你或許不知道。這枚墜子……跟我的心髒差不多。”
本神尊驀然一驚，惶惶抬頭，循著他的聲音努力看他：“所以，我曾當心刺你一劍，那時劍身穿了你心髒的位置過，你卻還活著？”
那時我落入蟒群，被救上來，在書然殿昏睡三天三夜，他卻仍不讓我走，本神尊悲憤滅頂，蟒毒繚繞，一氣之下便握著扇劍，劍身直逼他胸膛而去。
他自然記得這件事，卻像是轉過臉頰不再看我，聲音也換上了平淡慵懶的調子，不疾不徐仿佛說著旁人的故事：“幾萬年前，本公子曾為了一個姑娘，舍了自己的心髒，隻是最後卻依然沒有救活她。我父王母妃，連同我姑母、就是雕題之國的大夫人，是他們舍了自己半數修為，仙力合注於這枚墜子上。大概是這枚墜子自我很小時候便跟著我，我戴在身上也習慣了罷，旁人也不會注意。你拿著吧，這次，就算我依然遲到了趕不上來助你，它大概也能暫時護你一護。”
可本神尊到底沒有收下他這枚菩提墜子。
我不曉得他以前將自己的心髒給了哪個姑娘，畢竟與他未曾見麵的十四萬年時間裏，我多在銀河深處的棺槨裏長眠。但我曉得，他這枚墜子既然同他的心髒無異，我若是收下，便等於收了他一條命。
他從銀河走的時候我沒有送他，因為我根本看不見，說了幾句客氣的話，語氣裏竟有些故人相見的寒暄滋味，便閉了口。那時候突然覺得，在蒼生大劫麵前，個人的情仇恩怨都輕飄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比如，我同南宭。他曾屢屢戳我痛處，誅我心智，可最後，在他將自己那枚千眼菩提的秘密告訴我、在我感受過那墜子的圓潤微暖的觸感之後，便覺得，過往之事，都隨天星流去吧。
本神尊，到底是個心軟的神仙。對勻硯，對南宭，還有當初剮我魚鱗的聶宿。
我曾以為的深仇大恨，最後都消弭於煙雲之中。時光如白駒，有時候也會載著仇恨驟然而去。
三月初五是我同予祁太子約好的日子，我叫他那一天來銀河找我。其實……他大概是見不到我，隻能見到我托晉綰交給他的魚鰭了。
三月初三夜晚，萬裏銀河星輝浩盛，映得四周光明璀璨，我眼力大好，手中握著銀刀，連刀身上的刻有的花紋都看得清清楚楚，握著這銀刀比畫了比畫，下定決心之後便叫來晉綰。
她不知道我在做什麽，卻一直記著我眼睛不太好，平素裏便不叫我接觸針線或者刀劍，如今看我握著一把匕首便嚇了一跳，神色慌張道：“神尊大人，您可小心著自己。”
我笑了笑：“無妨。”
抬手給自己倒了杯茶，順手也給晉綰添了一杯，她眼瞼顫了顫，抬眸看我，麵上已有憂色。她何其聰明的一個姑娘，甚至叫我覺得跟三十五天的蘇苒姑姑不相上下，她沒有碰我推給她的那盞茶，卻握住了我的手，惴惴不安道：“神尊大人，您可是打算要……要去渡劫了？”
她這般聰明，本神尊便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反執了她的手，將那枚銀刀放在她手上。
“神尊……您這是何意？”
我卻說不出話來，望著那銀刀，十五萬年前的場景如霧氣浩**彌漫上靈台，我睜眼閉眼，全是自己被術法捆綁，化成銀魚模樣困在吊掛起的玉盤之上的景象。
九天無欲海的海霧，莽莽滾滾湧上神尊府，那時的聶宿從海霧走出來，那時我的眼睛尚好，透過這彌漫的海霧，我看得清聶宿腰間係著的水藍玉玦，看得清他水色綢衫上淺墨色的山川，甚至能看得清那刀身上精致的花紋，看得清那極薄極冷的刃。
銀刀貼著我的臉往下剮，鱗片混著血水往下落。執刀的尊神，手未曾顫，刃未曾抖。
這一切，恍如昨日，卻已然隔世。
我壓住肺腑裏那一陣抽搐，盡量溫和地同晉綰道：“你可曾殺過魚？”
晉綰不明所以，握著那把銀刀，惶惶道：“晉綰平素裏做菜時候，有殺過魚。”
可她不曉得我原身是條銀魚，重回神界這麽久以來，除了當年知情者，我也未曾告訴旁人過。
“神尊大人是想吃魚嗎？您等一下，晉綰今日便可給您做。”
說罷便要起身，我拉住她，叫她坐下聽我講：“你既然殺過魚，那便好說了。”我灌下一杯茶，壓了壓胃裏的惡心感，繼續道，“三月初四，也就是明日，晚間時候，我叫人送一條銀魚過來……那條銀魚啊，大約有些奇怪，因為它沒有魚鱗。你莫要慌，你把魚鰭割下來，”我摸出一個白玉奩，放在她麵前，接著道，“把割下來的魚鰭，放在這裏麵。三月初五，九重天上的予祁太子要來，你告訴他本神尊有事，叫他把這白玉奩帶回去。至於他該如何做，那法子我都化成訣語封印在這奩子裏了。”
她怔怔看著我，麵上全是疑惑。
我笑了笑：“你這般緊張做什麽？許是我方才說得太複雜，那我淺顯些再給你說一遍。其實不過是一條魚而已，到時候我派人送給你，你把這魚鰭割下來放在這奩子裏，等予祁太子來銀河的時候，你便給他。嗯，就是這般簡單的一件事。”
她點頭唔了一聲。指尖觸上那白玉奩，低頭不曉得在想什麽。
“本神尊今夜要出去一趟，大概要花些日子才能回來，你自己在銀河裏，若覺得寂寞，便去三十五天找蘇苒聊聊天，她很是喜歡你。”
晉綰卻驀地抬眸，盯住我道：“尊上前日還說這北鬥星宿的劫難迫在眉睫，現下卻要出去。尊上是要去哪裏？要待多久？”那清秀的眸子裏突然溢出些淚，強忍著沒有落出來，眉心微皺，聲音也有些起伏，“這有生之年，晉綰可還能見到您？”
她這麽問我，叫我愣了一愣。正想趕緊扯個謊話搪塞過去，不料她卻沒給我時間、緊接著又問我道：“尊上可是在想法子騙晉綰？您為何要拖旁人把那條銀魚帶給我，您為何不能自己把銀魚帶回來？”
說到此處，似是突然想到什麽，瞳仁驀地一緊，握住我的手，唇齒顫道：“尊上……可否告訴晉綰，那銀魚……那銀魚到底是誰？”
我望了望閣外，覺得星光漫過，有涼氣入骨。我知道自己終究是瞞不過她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
“晉綰願意聽。”
我抬手，扶了扶頭上的玉冠，笑了笑道：“那我便講給你聽。十八萬年前，在這無欲海裏，有一條銀魚。這條銀魚本來是要死了的，最後卻發現它了不得。”
指尖捏出一個訣術，那卷卦書便緩緩現出來，平鋪在桌案上、晉綰麵前。
“九天有魚，煢煢而遊。維眸其明，維身其銀。銀河有劫，星落光隕。若銀魚耳，可化星辰。”她讀出聲來，神色已是震驚不已，望著我道，“無欲海這……這條魚能補星辰？”
我點頭：“它之所以沒有了魚鱗，便是因為它的魚鱗被剮下來補了銀河隕落的星辰了。”我翻過那卦書，拿過那銀刀往手臂上劃了一道，血水落入卦書背麵，那隱藏的幾行字便顯出來。
“魚鱗數眾，可補銀河；魚鰭數寡，可護北鬥。魚目數雙，可填相思；似此銀魚，夙緣繞之……所以，這一次，北鬥隕落的星宿，是要用這銀魚的魚鰭來補全嗎？”
我說是。
晉綰有些不知所措，“神尊大人，恕晉綰無能……這件事關係重大，不該由晉綰動手，”咬了咬唇，麵露痛色，“況且……況且，我覺得這條銀魚太過可憐。它同我們平素裏吃的魚不一樣，它這般……活生生地被剮了魚鱗、又要活生生地被割掉魚鰭，它該多疼？”
這般魚鱗魚鰭講出來，惹得我胃裏又是一抽，於是又趕忙灌了口茶。
晉綰看出我臉色不太對：“神尊您……”忽然意識到什麽，臉上添了些暗色的暈，略羞赧道：“尊上，您最近一直惡心嗎？可是……”
我覺得她話鋒不太對，卻也沒多想，“可是什麽？”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掂量了許久才問道：“您可曾同孟澤玄君行過周公之禮？”
那時候的本神尊的心思全放在六界蒼生、北鬥星宿的身上，是以旁的事情上沒有多餘的心思、反應也有些慢……簡單些說，那時候的本神尊於旁的事情上，腦子有些不大好使，見她麵露難色問出這件事，也沒有往深處想，隻略覺得臉頰熱了一熱，“我同他……嗯，我同孟澤卻如你想的這般過。”
那時候凡間還有慕花樓，脂粉香膩盈於廂房，燭火妖嬈映於帷帳。他抱著我，貼近我耳朵鉞襄寶劍的劍訣，“我沒什麽可給你的，我從未有過寶貝著的玉玦可送給你。”
可最後，我卻是念出了這句劍訣，給了他穿身一劍。
那時候模糊入睡，聽聞他說等過些日子就娶我回玄魄宮。可我忘了問過些日子是什麽時候，如今卻再也不能問出來。“過些日子”成了“遙遙無期”，成了“再無盼頭”。
如今啊，整整四個月了，我連他的身影也未見過。梨容說他現在平安無恙，可平安無恙的他卻從未來銀河找過我……
我傷心過，可我又告訴自己，孟澤他不來找我是對的，他能斷了情，不再來找我，不再去想我，便不會再跟我有這“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宿劫。
這樣也好。他若平安喜樂，便怎麽樣都好。
我這廂這般傷情，覺得往事坎坷難以名狀。可那廂的晉綰，已經握住我的手，麵上憂喜參半，唇齒顫了幾顫，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素書大人，您……您該不會添了娃娃罷？”
本神尊……大驚失色，一個不穩幾欲從椅子上翻下來，開口時候隻覺得自己唇齒顫抖更勝晉綰，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一句話——“你你、你你你方才說什麽？！”